呆呆地注意着宅院,看着小院四周新鲜的蔬菜,看着院子里盛开的小花,看着古朴的小木屋,我忽地觉得,那条通往宅院的山路距我非常遥远,远到不可及。这种感觉让我忘记了心中的郁闷,忘记了脑袋的胀痛,从而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中。
最初,我觉得那宅院是虚幻的,是根本就不存在的;紧接着,我觉得我是不存在的,是虚幻出来的;然后,我觉得我和宅院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虚幻出来的。最后,当我确定宅院在我也在的时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静静的河水。
当我的注意力落在水中的“宅院”上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用心地盯着“宅院”看了好久,又站起身,踩在石板上,歪着头看它,最后我干脆撅起了屁股,透过双腿去看它。当我终于折腾够了,重新在石板上坐下来的时候,心胸已像平原一样开阔,头脑也像雨后的山谷一样清爽。
我发现了什么了呢?
水中的“山”也好,“宅院”也好,原本都是“倒立”的。我知道它们是实物的倒影,我看到的也是倒着的影像,可是我的脑海中所接受的它们却是正立的。我撅着屁股透过双腿看到的,原本是正立的影像,可我却觉得怎么看它们都有点别扭,很难接受它们。
咳,错误的惯性思维,真是害人。都说我们的眼睛有可能会欺骗我们,不曾想我们的心和我们的大脑也会自欺欺人,以致我们明知道事实是怎样的,却欣然地接受错误的思维结果。这也就是人们时常明明知道自己陷入了错误当中,却无法自拔的根源所在。
这个结论让我越发沉静下来,开始了真正的反省和反思。
过去的时间里,我整天泡在父亲的铁匠铺里,把父亲工作时的样子和周边的景象全都当作画来看。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投入到这些“画”中,既没有想过铁匠的工作是辛苦的,也没有走进过父亲的内心世界。对于铁匠铺以及铺子周边的一切来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旁观者。我想当然地认为,父亲对打铁工作的热爱,完全来自人们对他的敬仰;我也想当然地认为,我拒绝跟父亲学艺,立志做一个画工,正是因为我看淡了虚荣,遵从了心灵的引领,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崇拜父亲,却不知道除了崇拜他拥有一副健壮有力的身体之外,还可以崇拜他什么;我热爱画画,整天陷入“用意念画画应该是画工的最高境界”的臆想中,却从来没有动笔实践过。
这让我想起了师父刚刚说过的话,“大多数的人和你一样,到了这样美丽的地方,首先注意到的是水中的倒影,然后顺着倒影去寻找实景。事实上,在没有到达此地之前,倒影与实景没有任何区别,或者说实景与倒影没有任何区别”。
师父的意思是说,人们都生活在现实中,也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理想。如果把现实生活比作半山实景,那么理想中的一切就是水中的倒影。我们用心地打造现实生活的时候,也就是在完善理想中的一切。假如,我们陷于对理想的空想中,并因此忽略了现实生活,那么我们的理想就将与现实生活一起化作幻影。
想到这里,我冒了一身的冷汗。
过去看风景的时候,我喜欢旷野多于喜欢市井,喜欢云多于喜欢天空,喜欢水中的倒影多于喜欢实景。但是,在没有水的时候,我是能够陶醉于实景的;在没有云的时候,我是很乐意让我的心在天空中遨游的;在没有旷野的时候,我也可以走在市井中,并由衷地感叹生活的多姿多彩。
我一边抹着额头的汗珠,一边对自己说:“如果没有刚才的辩证做铺垫,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我是一个喜欢虚幻的美好胜过喜欢真实残缺的人。”
“小子,我老人家已经睡了一觉,你还呆坐着呢?”师父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师父正站在“栅栏”边,笑盈盈地看着我,连忙起身给师父鞠了一躬,沉静地说:“回师父,徒儿没有呆坐。我一直在思考,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哦?”师父问道,“你能够进入‘相对独立的时空’了?”
“不,我不能。”我坦诚地说,“但是,我知道了什么叫做‘错误的惯性思维’。我还知道了‘错误的惯性思维’能够让人们一边为自己错误的行为或思想而悲伤、难过、深深地自责,一边又千方百计地找出千百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也能够让人们错误地从众,就像中了魔咒一样,鬼使神差地做一些违背自己初衷的事情。”
见师父点头不语,我继续说道:“我想,师父所说的‘相对独立的时空’,应该是指在具备了忘我的心念、高度的韧性、绝对的定性和强大的能量的前提下,超越周遭环境对自己的影响,超越自己的惯性思维。比如我吧,想成为理想中的画师,先要具备独特的审美能力,超世俗的审美能力。不但要能从天空中那缥缈的云上读到美丽,更要能在所有人的眼睛里读到美丽;不但要能从健美的父亲身上感受到力量,也要能从单弱的小草身上感受到力量。”
看着师父微微地笑了一下,我又加了一句:“还有好多好多内容,我一时也说不完的。师父,您不打算让我上去,以后慢慢给您讲吗?”
就这样,我终于走进了那套宅院,开始跟师父学画。
师父教画的方法非常特别,他既不教我笔法,也不让我临摹,甚至起初漫长的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和我谈过画画的事,只是天天陪着我,坐在院子里看山、看水、看飞鸟、看游鱼。
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不解,提问道:“师父,您让我看山、看水、看飞鸟,这我都能理解。可是,您让我坐在这根本看不到鱼的地方看鱼,这不是让我空想吗?”
正在闭目养神的师父半睡半醒地说:“我不但要让你在这里看游鱼,还要让你在这里看人——各种各样的人,看动物——各种各样的动物,看世间所有的一切。能看到你就看,如果实在看不到,你就到后山侍候庄稼去。”
“我一边侍候庄稼一边‘看’去。” 我撇了撇嘴,站起身,嘟哝着向后山走去。
“嗯,嗯。你小子,快入境了。”身后传来师父梦呓一般的赞叹。
时间很快地流逝。转眼间,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正忙着收割庄稼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大群欢乐的人们。他们当中,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胖的有瘦的,有文弱的有粗狂的。有人笑呵呵地割着庄稼,有的人抱着收获的粮食大笑,有的人看着土地傻笑,有的人彼此调侃,有的人幸福地仰望着天空……
我逐个打量着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细细地端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分享着他们喜悦的心情。不知不觉,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当师父喊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天色已晚,我却一点活也没有干。
我感到非常羞愧,向师父检讨道:“师父,我出现了幻觉,看到好多人一起忙着收割。我,我只顾着看丰收的美景,忘了干活。我又虚实不分了,我错了。”
“我已经给你研好了墨。今晚,把你看到的丰收景象画下来。“师父笑着说,”明天开始,你到前面的村子里去帮忙秋收。”
我一下子明白了师父的用意,强忍着喜悦,假装沉静地说:“师父,您不怪我?是不是我已经进入了‘相对独立的时空’呀?”
“想笑呢,你就笑出来。假装沉静,那是虚伪,比不沉静还可怕。”师父转过身,一边向前走一边悠哉游哉地说,“你小子只不过是有资格动笔了而已,这才刚刚开始。从今以后,你可以努力地去实现你那‘用意念作画’的理想了。有朝一日,你是要进入真正的‘相对独立时空’的,那才是大手笔。”
“有朝一日,你是要进入真正的相对独立时空的,那才是大手笔”,想起师父的这句话,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另外两位师父,想起了和他们在一起时发生的许多事情,还有他们曾对我说过的一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