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子悦今逢喜事,特想找个可心的人一块儿纵情庆祝。
他今年22岁,在美国南加州大学 (USC)读本科的商业管理。今天上午他拿到了北加州湾区一家商业咨询公司的录用通知,起薪接近十万,为计划上市公司做融资的模型分析,报到日期是七月十五号。
房东米勒一家一向对自己悉心照顾,跟他们一起分享喜悦本来不错,可惜一家三口现在都出门在外。
他盘算着,是找美国学姐茱蒂还是找中国女同学苏小芸。
他决定先打给茱蒂,她不接,丢给他一个新的搞笑电话录音:这是茱蒂,你确定没有打错号码吗?
他很想跟茱蒂分享快乐。他设想,他们一起先吃饭,然后回她的公寓做爱,这一安排对他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茱蒂是个混血儿,身体流淌有爱尔兰人、塞内加尔人、芬兰人和印地安人的血液,身材纤细,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宋子悦性经历有限,不好做科学比较,但他认为,茱蒂的床上功夫直逼华山峰顶论剑的高度,令他叹服。
如此大喜的日子,没有茱蒂的助兴,他有些失望。
认识茱蒂,是两个月前的事,房东的儿子汤尼牵的线。
宋子悦高中毕业即来美国留学。在南加大读完大二,从校内的学生宿舍搬出,寻找校外的住处。他走街串巷,看过很多幢待租的房子,房东几乎清一色外国口音。等他碰到目前的房东,鼻子酸酸的,竟然想哭。这是美国吗?是美国的话,为什么找一个白皮肤这样难?!房东家离南加大校区较远,开车差不多要十五分钟。对宋子悦来说,这只算小小的不方便,容易克服。
房东是一对虔诚的宗教徒,年轻时从美国中西部投奔过来,米勒先生已经退休,太太在教会兼职,空出的时间忙做义工,成天见不到人影。宋子悦一心找纯种的白人房东,自有他的想法。他觉得,来美国念书,来洛杉矶这个超大的种族大熔炉,跟华人或其他种族接触的机会多得是,缺乏的恰恰是跟道地美国人的日常互动。
他在南加大的同学一半是外国人,教授里面一半以上是第一代移民。身处洛杉矶这个小天地,人会生出这就是美国全貌的错觉。其实不然,放眼全国,美国还是白人的天下,天地广着呢。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国内的父亲听,父亲连连称好,说,到美国,不同真正的美国人接触,要跑那末远做啥?
自己在中国长大,中国的文化深植于体,丢不了。所以,读大一的时候,他选择跟美国同学做室友。在马歇尔商学院上课,他尽量跟美国同学,起码是外国同学交往,跟中国同学只保持一般关系,几乎不参加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组织的活动。
对国内的一切,借助网络,他倒是无事不晓,跟得上一日千里的变化。他知道,绝不能跟国内一刀两段。
房东打开了宋子悦人生的一扇窗。准确地说,房东的儿子--汤尼,打开了宋子悦人生的一扇窗。汤尼人高马大,吹一个盘旋上升的蘑菇发式,宋子悦要摸他的头顶,非得借助高脚椅。汤尼毕业于加州州大的一个分校,学营销,成绩普通,毕业后好不容易找到北好莱坞地区的一个做云端技术的公司,担任部门小经理。
汤尼的位置卑微,凭它养家供房前景黯淡。汤尼并不悲观,他最大的优势是跟人打交道。不管对谁,他像见到百年不遇的好友,紧握你的手,凝视你的眼,侃侃而谈。房东夫妇说他天生是做政客的材料,汤尼抗议说,你们根本不爱我,怎么把我跟地球上最没有价值的人相提并论?
凭这个柔软身段,汤尼结识了大量的朋友,纵贯三教九流、王子平民。他跟宋子悦讲过心里话。他说,我的本科学校太弱,专业太弱,将自己拘泥于这个小世界的话,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宋子悦问,你不会就此认了吧?
汤尼弹掉手上香烟的烟灰,说,哪能!我的机会就在我的朋友当中,天天跟他们厮混,要花费很多时间,要闲扯大量的垃圾,但是,说不上哪一天,我只要逮到一样东西,我的人生就会改观。这个东西会是什么呢?可能是一项工作,可能是一个女人。我希望是一个女人。我的外形不错,撑得起场面。
从汤尼那里,宋子悦学到一个用语,钓富客 (gold digger),指的是那些用心追逐富贵后代、借以改变自己人生的平民子弟。汤尼提醒他,这种人以前专指女性,现在,词的内涵扩展,男女都有,时代确实不同,男女确实一样。
宋子悦觉得这个用语很有意思,仅此而已,没有进而联想到自己。
两个月前,宋子悦跟着汤尼去赌城,参加一个中东王子做东的活动。他们从特别通道进入威尼斯人大赌场,在二楼一个僻静的房间陪王子赌钱。王子个子瘦小,一件西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吊在身上。他双眼深凹,炯炯有神。
王子坐在两摞筹码之间,独自一人跟赌场指派的发牌员玩二十一点。发牌员是个二十多岁的高个子白人女孩,十足的性感女郎,弯腰发牌的时候,半裸的胸脯对准王子,手中的牌发得快如飞镖。王子不动声色,一旁观战的汤尼会停止说话,眼睛骨碌碌地跟着女郎的上半身起伏。
宋子悦对赌还没有兴趣,觉得辉煌的人生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奋斗中。他坐不住,时不时立身,找房间备好的一应酒水喝。王子开始要的筹码不过两小摞,等宋子悦喝过几巡酒水,他赚到的筹码高得可以起楼。
汤尼悄声问宋子悦,知道一个筹码值多少钱吗?
宋子悦随口一猜,一百?
汤尼答道,两万五。
宋子悦的眼睛投过去,默数王子手边的筹码,没等他数完,王子问发牌员要了一个外头饰有亮片的软布袋,将筹码哗哗地收进去。他举起布袋,示意汤尼拿出去兑现钞。汤尼手拎布袋,邀宋子悦一同去。汤尼说,只能兑出一部份,晚上花掉,其他的要开支票。
布袋里的筹码相撞,发出沙沙的声响,宋子悦不忘猜测里面的数目,同时问自己,王子与平民同乐,你兴奋吗?他觉不出自己多兴奋。他想,王子是靠投胎的运气,羡慕他无济于事,还是走好自己的路。
汤尼兑好一大捆现钞,忙着打好些个电话,打完,他说,我们上去换一下衣服,接着去V酒吧,我叫了几个女孩陪我们。
他们换好衣服,待在房间里面闲聊,等王子下楼的指示。汤尼利用机会,又给宋子悦面授人生的大课。他说,要成为贵族,首先要像贵族。怎样才能像贵族呢?你不要紧张。现在的要求比以前低。不用苦读拉丁文,不用天天穿西装打蝴蝶结,但是,谈吐一定要高雅,成天上网玩游戏可不成。所以呢,你只要用空,就到洛杉矶的文化场所转悠,比如MOCA(现代艺术博物馆),Getty Center(盖蒂中心),比如Disney Hall(迪斯尼音乐厅)。现代绘画不好懂吧?你站在跟前,不要急着发表高见。如果有人找你探讨,你就说,这个画家,很有个性,你瞧,他故意让我们猜呢。
汤尼接着支招,古典音乐不容易懂,鼓掌你会吧?该鼓的时候拼命鼓,头要这么着点。
他示意宋子悦跟着学点头。宋子悦看着他衬衫处露出的一团黑毛,满手特长的指甲,实在忍不住笑。跟这样的东东学做贵族,唬唬亚马逊原始森林的土著没准儿管用。
他想起父亲,讲过类似的道理,只不过用的是中文。
他跟父亲特别亲,处得像哥儿俩一般好。母亲不是不关心他,她有自己的小世界,不像父亲,在他面前,总是狠不得掏心掏肺。小时候,他崇拜父亲。长大了,对父亲的为人处事开始有些不同看法,但对父亲的亲近从未动摇过。
在国内的时候,父亲喜欢带自己逛新开的楼盘,特别是高价位的楼盘和别墅。某些别墅要先预约。看房的日期到了,坐在有年头的私家车里,他觉得出父亲的紧张和不自在。父亲就是父亲,他一旦走进售房处,一旦走近售楼小姐,他Hold得住,喝咖啡慢条斯理,问细节面面俱到,临走,不忘交待一句,价钱不是问题,关键要住得好,投资要对路。
回家的路上,父亲免不得要跟宋子悦切磋一番。父亲问,你以为爸爸真在乎那几杯免费的哥伦比亚咖啡?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让你多见场面,多长见识。到这种地方,你能处理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人生你就成功了一半。要学会想象,想象自己一旦住进来,怎样利用里面的一切。连想都不敢想的人,一辈子跟这里无缘。
他来美国念书,父亲拒绝一路相送,中间也不乐意探亲。他说,你在美国好好读书,找到好工作,然后花自己的钱请我跟你妈过去。
他没有机会带宋子悦看美国的楼盘,他不忘建议,你有空去洛杉矶的富人区多转转,不断激励自己,不断想象自己住进去的感觉,不想的话,你甭想住进去。
父亲每次讲完道理,会后退几步,说,儿呀,我不该给你施加压力,你们这一代也不容易,你更不容易,三代单传,多少人眼睛盯牢你。我说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年,关键在你自己,路该怎么走,都是你自己的事。
宋子悦感受到父亲的拳拳之心,却不至于为父亲的期许弄得夜不能寐,或者为自己的某项计划激动得要怒吼。他基本没有失过眠,白天经历的事,睡觉前花几分钟过滤一下,然后安然入梦。
这种特质,父亲不知道会延伸出什么。父亲曾经一再夸赞他,说他生在小康之家,拥有的是君主的胸怀。宋子悦以为每个父母都是这么瞧自己的骨肉,自然没有自我膨胀。他不知道君主胸怀从何谈起?
这时汤尼接到王子的电话,王子说他们可以下楼了。宋子悦对父亲的遐想告一段落。
时值星期五晚上十点多一点,人潮尚未麇集。宋子悦适应了酒吧晦暗的灯光,开始认真打量汤尼挖过来的女伴,最吸引他眼球的正是茱蒂。茱蒂是南加大的校友,高他两届,读新闻专业,现在是一家小广播电台的路况播音员。
他们相谈甚欢,得知茱蒂的血统,复杂得像洛杉矶的高速公路网,宋子悦心想,如果把自己优秀中华子孙的血液跟她混合一下,说不定能引发生物革命。茱蒂的长臂开始触摸他的身体。他想,黑灯瞎火的,大概只能摸摸。
突然间,酒吧里面乐声大作,大型投影屏幕打出:
美国人民欢迎中东王子
王子承诺支付全场客人的酒水
喝吧,就像没有明天一样!!!
全场一片尖叫声。宋子悦拉茱蒂滑进场中央,开始跳舞。经过几回身体相互碰撞,他们两人都知道,这里不是终点站。他们几乎同时说,我们出去吧。
他牵着茱蒂的手,退场跟汤尼打一下招呼。汤尼正跟一个金发女郎卿卿你我,他对宋子悦翘起大拇指。王子这回儿不知人在何处。管他呢!宋子悦知道,要紧的是管好自己。
茱蒂脱光衣服,亮出模特儿身段,长腿如鹤,脚趾尖利,乳头愤怒地耸立。她略背过身,浑圆高耸的臀部对准他,他以为,模特儿可养不出这等臀部。
跟茱蒂做爱,确实是身心俱佳的美宴。她上下翻腾,嘴里污语不断,世间种种不平事被她骂过一遍。宋子悦积极配合,用心体会。
生活是一部百科全书,茱蒂是性学的老师,宋子悦对她的资格没有疑问。
激情过后,茱蒂抓来枕头毯子床单,凡是能拿来的东西裹住身体,头垫在上面,十分专注地望着他。她的乳头依然坚挺。宋子悦跟她对视良久,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伸手过去,摸摸她的乳头,说,硬得很。茱蒂让他抚摸一阵,说,我非常敏感,风一吹,那儿就硬,需要呵护呢。
宋子悦停下手,他自己的部位又硬了,压胸卧着,顶着不舒服。
茱蒂开口说话,我饿了。
宋子悦以为她在巧用比喻,干脆亮出自己的坚硬。
茱蒂说,我真的饿了。我们点送餐吧。
大赌场的服务就是有效率,不到二十分钟,门外传来敲门声。
宋子悦连忙穿好衣服,茱蒂这回儿露臀露胸,淡定得很。打开门的话,送餐的起码看得到她部分的身体。
他打开门,一个中亚人长相的服务员推着餐车,满面笑容。宋子悦知道,服务员这么快乐,不是看到自己,而是看到别的。
茱蒂打趣道,赌城这个地方,就是一个人工堆砌的盒子,只有不断地制造惊喜,才有活力,才有人愿意到这个该死的地方谋生。
宋子悦同意她的说法,只是没有讲出来。赌城该死不该死,不关他的事。他好吃好喝过后,对眼前的肉体还有欲望,欲望之强,可以击退窗外的滚滚热浪。
二
茱蒂请不来,只有请苏小芸了。
同专业有二十几个来自中国的学生,宋子悦是第一个拿到工作录用通知的,另外一个伊朗学生拿到两个,可以挑,比他牛。在接受同学们祝贺的时候,他看到站在一边的苏小芸。她最后一个祝贺他。他问苏小芸,你还在等?她安静地说,或许等不到。宋子悦想安慰她,可是,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失落,一片恬然。
苏小芸跟他同学两年,成绩在班上居中等。上课从来不踊跃发言,一旦被教授点到名,开口却句句上路。宋子悦将她看成是深具内秀的人。
她愿意衷心祝贺别人,自己的工作没着落能平静待之,宋子悦想,这个女孩不简单,定力超过我。
他已经给国内的父母通过电话,听到的当然是“中国才几个朝代?咱宋家就占一代”,“宋家自古出人才,古有宋徽宗,今有宋世雄,海峡对岸还有宋楚瑜爷爷”,“宋家的儿子一定行”之类鼓气的老话。父亲又要开讲如何做人的道理,宋子悦打断他说,您的话,我每句都倒背如流,今儿让我先喘口气吧。父亲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
接着,他再跟几个留美的中学死党通话,他们问,这么一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成国,真要在美国长期发展?
宋子悦说,工商管理,美国是最高境界,先在这边混几年再打算。
同学们说,别,别,别酱。你宋子悦历来是看事情从大处着眼,什么叫混几年?是卧薪尝胆,志在高远哪。
茱蒂找不到,他问刻在凤凰城出差的汤尼。汤尼先祝贺一下,抱歉不能即时请他喝一杯。他告诉宋子悦,茱蒂新近认识一个做风险投资的大款,四十来岁,刚结束一场马拉松式的离婚,对茱蒂很痴迷,说要给她在西太平洋买一座小岛,以茱蒂命名。
难怪茱蒂不接电话,这下可玩大了。宋子悦问汤尼,那,茱蒂不会再回电台吧?
汤尼说,电台不会想念她。她这个位置腾出来,千万个申请者会涌过来,电台又可以体会一下万人瞩目的荣耀。你说,平时谁他妈的关心它的死活?
汤尼规劝他,你不会对茱蒂动真心吧?她自己就是钓富客,眼睛可是往上看的。再过二十年,你可能超过这个亿万富翁,那时,你只会往下看,找更年轻的,过气的茱蒂们没有机会。
宋子悦对茱蒂从未动那末远的心思。她好像也说过,他不要追求什么长远关系。将来她指不定在哪里安家。对他来说,茱蒂用不着这么露骨,跟任何女人结婚生小孩是父辈们的事情,跟自己扯不上关系。
他考虑了一下,给苏小芸打手机。她听到很高兴,说,要庆祝,要庆祝,你有什么节目?
宋子悦说,这样吧,明天下午我们先去盖蒂中心,那里举办几个新展览,有兴趣吗?
苏小芸说,可以,我有一阵子没去过啦。还有谁?
宋子悦结巴起来,说,就……就……咱俩,行吗?
苏小芸哦了一声。
她不想去,不想跟他一个人去。宋子悦沮丧地想。
苏小芸说,行啊。这样吧,是你有喜事,该由我来做东。我们照计划,先去盖蒂中心,回来到我住的地方,我请你吃饭。
苏小芸来美的路线稍微曲折一些。她先在外州念私立高中,第一所大学是加州州立大学的一个分校,两年后再转到南加大。宋子悦开始跟她只算点头之交,南加大中国留学生成百上千,整体规模比得上美国的一个四年制文理学院,生不出他乡遇故知的情分。
去年四月十一日,校园发生枪击案,两个中国学生被枪杀,一时,校园风声鹤泪,人人情绪紧绷。第二天晚上,宋子悦在商学院教学楼忙一个课题,很晚才收摊回家。在门口,他看到苏小芸,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走过去探问,得知她已经预约校警陪同,正等着。他跟她站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得知她的来美路径。她话不多,喜欢无声地笑。宋子悦还没学会仔细端详一个人的相貌,他的大致印象是,苏小芸长像一般,五官方面,鼻子好像比较大。如他知道请教面相师的话,他会被告知,这是生财的鼻子。当然,他会马上质疑,广东人普遍生肉鼻子,难道他们都是富人?
校警过来,宋子悦准备一个人先走。他看出苏小芸不安的神情,决定还是一路送她。校警是个身躯庞大的黑人,面相和善。路上,苏小芸少言寡语。宋子悦主动找话题,跟校警聊。他问校警,你配枪,想过哪天用一用吗?校警说,希望永远不要用。做警察,枪是第二生命,可是,我唯独不喜欢带枪,带枪就要用,用过之后,谁死谁活谁知道?
走到苏小芸的公寓楼前,宋子悦看不真切楼的外形,反正比自己住的气派。因为学校刚出事,因为刚才提到用枪,他情不自禁地学一学美国人,将苏小芸抱住,聊作互相鼓气。她依偎良久,好像忘记应该松开,逼得宋子悦主动挣脱。
宋子悦不是坐怀不乱的人,但他不是涩狼,不是花花公子,对苏小芸的亲昵举动,他没有窃笑,进而筹划第二第三步该如何怎样。当时,他只是留有这个女孩子内心孤独脆弱的印象。
以后,他们又成了点头之交。再以后,他们同修一门市场营销课,合作做国内富商陈光标借善举推销自己的案例分析,任课教授极为欣赏,将他俩的论文挂在他的个人网页,作为杰出学生作品。他给宋子悦许诺,以后有了工作经验,想回南加大读工商管理硕士的话,他保证留一个助教位置。
他们合作做案例分析的时段,见面讨论的地点不是在院里,就是在图书馆,没有去对方住所,只在都拓 (Tutor)校区中心的“加州厨房”一起吃过一次比萨饼。宋子悦说他请客,苏小芸没有推辞。
他们对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冷场。她问起过,他父母怎么取宋子悦这么响亮的名字?他说,宋的发音跟送一样,天上掉一个儿子下来,不亦悦乎?
苏小芸纠正说,应该是不亦乐乎,虽然这里的乐读成悦。为什么不直接叫宋子乐呢?
他说,乐跟悦放一块儿,悦显得高雅。
她告诉他,她家住武汉,每逢寒暑假都要回去。宋子悦猜想,苏小芸或许是国内有钱人子女。多有钱,他猜不出,起码比自己家行吧,他家起点低,超过容易。
他来美三年多,只回去过一次。他父母算工薪阶层靠上一点的人物,有公家福利房有二手马自达车,银行存款和理财投资本来不错,父亲喜欢拿出他用过二十几年的微型计算器,算来算去,算得美滋滋的。儿子来美留学,宋家的身价重度缩水。父母在他面前摆出一付搞得定的架势。他心里清楚,这一百多万人民币的学费,如果投错方向,打水漂,两个老人的晚年生活可会深受影响。
开始,父亲照着国内流行的出国育儿指南,给他玩根据平均成绩送车送信用卡鼓励的把戏。宋子悦很不以为然,用得着吗?他勤奋读书,生活简单,成绩每学期荣登院长表扬名单。父亲窃喜,顺势放手,再也不提那些小儿科的事。
宋子悦觉得,苏小芸对学业打不起精神,比较被动,她的强项是收集整理资料。宋子悦出力多很多,但没有什么怨言。倒不是他信奉女士优先,一切礼让的君子之道。他本质上喜欢跟人合作,不喜欢锱铢必较。
在中国读中学,他从不参与竞选学生会的头头脑脑,热心的人拼命拉他帮忙,仿佛他有点石成金的能耐。他一度对国际象棋感兴趣,拉几个同好组了一个俱乐部,他被公推为会长,人生第一回谋了个官职。他从校内比到校外,比到市里,再跨省,等他奖杯等身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其实很多座次预先排妥。他顿时失去兴趣,精力重新集中到学业。
父亲一再告诫他,男人成功之道,一靠大脑,二靠做人,大脑不行,会做人,人生不至于悲惨;只有大脑,不会做人,一生与天地人斗,下场可想而知。怎样才叫会做人呢?父亲举出无数案例,归根结底,是不树敌,多交友。
父亲喜欢感慨,中国文化是个大染缸,雪白的身体扎进去,乌黑的身体冒出来,厚黑厚黑。骂过之后,他将宋子悦拉近,轻声说,老爸再教你几个做人的绝招,这几招,就像老中医的秘方,只传子,不传外人,你可得珍惜。
盖蒂中心正举办几项新展览。宋子悦跟苏小芸在一个德国画家的展厅驻足良久。说实话,他对眼前的一幅幅画作感到绝望。他闹不明白,画家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让人看不懂?画家有自己的想法,怎么弄怎么行,可要拿出来办画展,展示给世人看,难道不希望求得知音?
苏小芸就站在身边,他觉得有必要点评两句。他想起汤尼有关现代绘画的指教:这个画家,很有个性,你瞧,他故意让我们猜呢。他忍住没有说,觉得太做作。苏小芸一言不发。他突发奇想,说不定苏小芸同样受过高人指点,要是开口,没准儿说一样的话。
出了展厅,他轻舒一口气。他发现,苏小芸好像也是。突然,他们看透对方的心思,相对会心一笑。他打趣道,元芳,你怎么看?
苏小芸说,你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一下子,双方的距离大大拉近。
站到大阳台上,他以车流如织的405号高速公路为背景,替苏小芸拍了不少照片。她背负阳光,眼睛稍稍眯起,太平洋吹来的风掀动她那染成浅黄的披肩发。面对宋子悦连续曝光的相机,面对等在一旁观看的其他游客,苏小芸略显局促。
苏小芸穿一件深灰色的T恤衫,上面印有“Kiss”的字样,下着牛仔短裤。宋子悦头一次发现,她其实长得挺好看。他要是能深想一下的话,她的魅力来自她东方式的羞涩,这个在美国女孩子身上找不到,是东方女性最有杀伤力的部分。
拍完照,他们走到一边,依次评点眼前的美景。宋子悦手指左手边树木掩映下的建筑群,说,那就是UCLA,等一下去看看吧?
苏小芸脱口而出,去UCLA?那可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哪!
南加大和UCLA同处一城,同是一流大学。本来文人相轻,一山容不得二虎,两校的运动队又常是旗鼓相当,一旦相遇,就是不顾爹娘地厮杀,媒体当仁不让地加以炒作,结果,两校之间的不屑,甚至仇恨,已经超出一般的笑谈。宋子悦虽然是南加大的人,当然希望本校场场痛宰UCLA, 将自己归为疯狂的球迷,还真不算。
对苏小芸的言论,宋子悦有些惊讶。他不相信她是真球迷,她不过跟着吼吼而已吧。他不再提去UCLA这玛事。他望着苏小芸,等她提个方案。
苏小芸说,这儿离比佛利山庄不远,我们去罗迪欧街 (Rodeo Drive)逛逛吧?我想买几样东西。
宋子悦不怎么情愿。买东西去哪儿买不行,偏挑这么贵的地方?万一苏小芸要买什么的话,自己要不要掏钱?为女朋友可以考虑,为苏小芸?况且,自己虽说有十万大洋等着,那还是几个月以后的事。目前自己的帐户,扣除生活费,只有几千块。在罗迪欧街买个小东西可以,稍微上档次的,他可出不起。
宋子悦一时思想短路,额头竟冒出虚汗。他真希望汤尼在身边。别看汤尼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面对同样处境,他一定有好办法应对。宋子悦一直以为,经过父亲常年的敲打,他处理人生的功力已跃入高段位,头一个拿到工作就是明证。这会儿,为一点小事卡壳,他开始小看自己。
苏小芸适时给他解了围。她说,家里又要我买几样东西寄回去,你陪我买一下吧?
宋子悦释然,暗地骂自己没出息,成不了大气候。对不起,老爸,我没有你期望的那末伟大。
他们下了山,沿405公路往南,在威尔榭大道出口,自西往东开,不久就到了罗迪欧街。宋子悦跟着苏小芸,从几家商店进出,她不是东看西看、比较半天的女孩,她决断很快,看中就买。开始宋子悦没在意,后来觉得她提东西吃力,他接过大包小包,一时恍然,好像苏小芸成了女朋友。
经过百利专卖店,苏小芸拉他进去。她指指一双浅灰色的Vedor休闲皮鞋,要他试一试。宋子悦愕然,怎么倒过来给我买东西?一看标价,525美金。他的脸见红。他恨自己,又怎么啦?
苏小芸说,算我送给你,恭喜你找到工作。还有呢,感谢你陪我买东西,帮我提东西;还有呢,待会儿去我那儿,吃我做的饭,一定不好吃,先给你陪个礼。
这算什么逻辑?
宋子悦想反驳,伶俐的售货员已经将皮鞋摆到他脚边。他一脚蹬进去,松软松软的,像一张弹性十足的皮一样,真是合脚。
他还在想如何推辞,苏小芸那头已经刷妥信用卡。
宋子悦心有不爽,先是帮拿东西,后是被送东西,咱不成了跟班领赏的主儿?
他面色带着阴沉。苏小芸瞅他几眼,说,咱们这里先说好。我送东西给你,你要是觉得不自在,你上班以后发了工资,买一双皮鞋送还给我。扯平了吧?
合理合理!宋子悦觉得脚下的皮鞋真舒服,比已经刀枪入库的运动鞋舒适N倍。来美国,最大的一笔开销是目前开的二手车,以这双鞋的天价,立马跃升第二大开销。如果不是有一个铁定的好工作等着他,任凭苏小芸怎样灌迷魂汤,他不会接受。
出了店门,他走几步,小心地查看一回路面。平时,他可是走路从不看路的人,踢到哪儿算哪儿。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相互自在多了。这回,苏小芸的话比宋子悦多。说着说着,又扯到南加大的运动项目。她说,我很不喜欢橄榄球,一堆人挤作一团,跟野兽一样对撞,看谁先撞傻。
宋子悦说,这话不好乱讲,在我们南加大,橄榄球就是天王。对我说几句坏话不碍事,跟铁杆校友讲可得当心。我读大二的时候,一个新聘的教授临近下课,还有几分钟时间,一下脑子发热,讲了几句嘲笑校橄榄球队的话。下课的时候,一大群气愤的同学留下不走,商量出什么招修理那个教授。
苏小芸问,想出哪几招?
宋子悦说,学生评语他算死定了。还有,有人自告奋勇,要黑教授的网页;还有人说阉了他家的狗狗;还有人说在他家门口放臭弹,爆起来,臭遍南加州。
苏小芸哈哈大笑,说,我说怎么刚来洛杉矶的时候,空气里有那种可疑的味道,原来是他家门口的臭弹。
他说,笑话归笑话,给你来段真的。我要去投靠的公司,是我大三实习过的同一家公司,代表公司面谈的,第一轮是个女的,第二轮换成男的。他们都是南加大校友,在面试的时候都问我对橄榄球队的看法。他们说,随便聊聊,不算面试的内容。什么叫随便聊聊?我觉得,聊得不好,咱就得在家歇着。
苏小芸说,那你一定聊得飞沙走石?
宋子悦面有得色,说,您答对了。我准备充分,不但对现在的橄榄球队,对过去五年的橄榄球队,我都下足功夫,聊着聊着,两个人都惊讶地问,你一个中国人,对橄榄球这么熟悉?那个男的变成我兄弟一样,跟我勾肩搭背,一直送我出大楼。
苏小芸断然说,我还是不喜欢橄榄球。
宋子悦问,即使关系到工作前程也不行?
她说,我就喜欢NBA,喜欢足球。
宋子悦点点头,说,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你喜欢拳击摔跤什么的。在美国,足球不成气候,NBA有得看。喜欢湖人队吧?狂爱科比吧?
她摇头,说,我才不喜欢科比呢,一个十足的自大自恋狂,受不了。我喜欢马刺队,超喜欢它的GDP组合,脚踏实地,让人放心,跟德国汽车一样。
他问,GDP?马刺还卖东西?
她说,不是,GDP是马刺队三个台柱英文名字头一个字母的组合,是吉诺贝利,邓肯和帕克。三个都是外国人,邓肯后来才加入美国籍。
宋子悦有些接不下去。他对NBA没有特别兴趣,实际上,他对球类运动都没有特别兴趣。要不是为了找工作,他才不会猛下功夫研究橄榄球。苏小芸对NBA这么着迷,对他来说,算是大开眼界。女孩子,除了念书,平时该对吃穿用感兴趣呀。她看起来文文静静,他还觉得她选错了专业。没想到,球类是她的兴奋点。
苏小芸的话匣子关不住。她说,我要是能挑工作,我愿意去一个NBA球队,干什么都行。知道迈阿密热火队的主教练吗?
宋子悦茫然地看着她。
她说,他从来没有打球的经历,大学没打过,NBA更不用说。他在热火的第一个工作是拍录像的助理。天哪,连录像都不让拍,只是助理,扛机子的小弟!他要是能做主教练,谁做不到?
宋子悦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他拿不准要不要再扯扯足球。他知道,全世界的女足球迷为梅西倾倒。他想,要是一提梅西的大名,苏小芸不定又是滔滔不绝。他对足球的个人见识不够,怕跟苏小芸聊不入港,虽然不影响他什么,他还是觉得有失面子。
他怪汤尼,贵族的素质教育怎么不把球类摆进去?这下闹的,他快要翻船。
还好,他们这时到了苏小芸的公寓。
三
苏小芸一个人拥有一套两居室,楼上,带阳台,往外看,但见绿色葱茏。宋子悦心生羡慕。这儿环境真好。自己的房间相比小多了,透过窗户,只能看到跟邻居共有的灰黄围墙。要是自己住这么一套带景的房间,学习效果肯定更好。
苏小芸打开冰箱,开始往外搬吃的,全是超市买的速食和点心,啤酒倒有几种。不多的几样东西搬出来,里面空空如也。看来,她不怎么在家做饭。
他意识到,她在罗迪欧街对他打预防针出自真心。在家里请他,他以为她会起灶,至少会炒几个菜。他心里把自己几个拿得出手的菜反复在脑子里演练,做好准备,一旦苏小芸邀请,他就上岗。
苏小芸一人住两个房间,却没有正式餐桌,吃喝的东西全摆在沙发前的矮桌上,宋子悦得像日本人一样屈腿而坐。
她双手托腮,张开嘴,笑盈盈地望着他。她的左手腕带了一条细巧的链子,蓝白混色,左小指戴了一枚特小的黄戒指。他在哪里读过,哪个手指戴戒指都有讲究。他不记得,小指上戴是什么意思。
他帮苏小芸将两人的啤酒满杯,她举起杯,说,今天是宋子悦同学的好日子。人海茫茫,只有一个朋友,没好酒好饭,好生凄凉。但是,朋友不在多,我愿意奉献热情一片。我在这里衷心祝愿,宋子悦同学今年赚十万,三年小翻番,五年大翻番,目标四十岁,搬到西雅图跟比尔·盖茨做邻居。
想不到,想不到哇,这个苏小芸平时打不出个闷屁,这会儿妙语连珠!她的美好祝愿有多少可能性先不用管,真心最重要。宋子悦心花怒放,干了一杯不够劲,他啪啪几声自个儿开了两罐啤酒,一手一罐,咕咚咕咚直往肚子里灌。
还是同胞好,讲的话就是给力。要是请茱蒂出场,性爱也许无人能比,但祝酒辞呢?她讲得出这么到位的话吗?No door! 此刻,请不到茱蒂的遗憾变得无足轻重。
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聊,聊到教授,聊到同学,聊到南加大糟糕的治安。宋子悦问到她下面的打算。她说,她只是提前申请了实习打工卡,还没有联系任何公司,没有申请其他学校深造。
宋子悦大感惊讶,说,那毕业典礼一过,你准备回国?
她摇摇头,说,这个也没有定。家里说,是留是回,决定权在我身上。
宋子悦问,那你……?
她喝一口啤酒,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适合读工商管理。我的梦想是当记者,最好是体育记者。
宋子悦关心地问,当时,你没有跟家里商量好?
她苦笑道,不是俺出钱,身不由己。
他问,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她简单答道,做生意的。你家呢?
宋子悦说,共和国的公务员。
她说,好哇,汗涝保收,天天睡好觉。
宋子悦说,我学毛泽东做过一个中国现阶段各阶层的分析,分析来,分析去,根据我家的地位,根据我爸妈对现状的真实态度,他们人在体制内,不至于跟政府公开做对,背地里呢,他们或许会给跟政府作对的人支招,我们那里太他妈腐败了。你们家做生意的,大小是个老板吧?
她点点头。
他说,那你们家属于支持现状的人,一旦中国发生动荡,你家的财产得当心。
他发现,两人围坐小矮桌,比坐正规餐桌来气氛。他们挨得很近,互相可以闻到对方的呼吸。他预先想过,跟苏小芸吃吃饭,聊聊天,然后拜拜。他不指望还会有别的。这下,他们越聊越投机,脑袋越凑越近,他自己有些把不准事态的发展方向。
不管是好是坏,宋子悦准备着。
苏小芸喝高了些,脑袋轻微晃动,笑起来让人莫名其妙。宋子悦心想,小丫头,跟小哥斗酒你还得多练练。
她摇晃着站起身,从组合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牌和一个骰子,往桌上一飞。宋子悦抓起骰子一瞧,止不住乐。黄色骰子!有“亲吻”,“脱内裤”,“松裤带”等等选项。苏小芸要么喝高了,临时起淫心,要是她早有准备呢?
宋子悦闭眼一想,紧张啥,不是早早定下时刻准备着吗?
他们选定玩抽王八,讲好游戏规则:谁手里拿到单张8和单张王,算谁输,输者掷骰子,丢到哪面照着做,前面做过的话再掷。
宋子悦暗喜,他少年得志的时候差点成了专业国际象棋手,这点牌式实在是小打小闹。他看看苏小芸,于心不忍。他不想趁人之危。他自己脱什么也不在乎。女孩子脱可就是大事情。苏小芸已有醉态,脑袋不管用,这时吃人豆腐,算哪门子事。不过,苏小芸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好像非扳倒他不可。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出所料,苏小芸连输三场,她的裤带松开,她的胸罩脱掉,她的内裤脱掉。望着她光闪闪的裸体,宋子悦集中不了精神,稀里糊涂痛失第四场。他痛快地松开皮带。第五场,又是苏小芸输了,惩罚是“亲吻”。她摇晃着身体,躺倒在沙发上,用手指指自己的唇,说,亲这里,来呀。
宋子悦说,你输了,你应该亲我,怎么变成我亲你?
话是这么说,他跟着倒在苏小芸身上。两个人的嘴合在一处,宋子悦觉得就像盛夏的时候掉进井里,水刺骨的凉,水清冽的甜。
宋子悦进入苏小芸的身体,躯体运动时,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眼睛却睁得老大,追随着他。宋子悦被她盯着不太好意思,又不敢说出口,弄得动作失调,她哎哟叫了一声。宋子悦认为时机合适,说,别闷着,会闷坏的。那么迷NBA,看到扣篮都是又叫又跳的,哪有闷着乐的?
她一把撩开他,大喊一声,我好难受噢,你的膝盖一直盯着我,我的妈呀,痛啊!
宋子悦尴尬万分,直起身体,双手垂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小芸忙着舒展被顶痛的身体部分。几分钟过后,她伸出双手,说,犯了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道怎样修正错误。
宋子悦小心翼翼地调整好身体,小心翼翼地找进入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贴近苏小芸,苏小芸等不及,猛地将他身体往下一压。
这一回,嘿嘿,宋子悦做到人乐己乐,创造出性爱的盛世荣景。这一回,他眼中只有苏小芸,什么茱蒂大师一干的人,对不起,一边呆着。
等苏小芸从沙发上滑下,滑到地毯上,舒展开身体,闭目喘息时,宋子悦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对他,这是人生第一次真正爱一个女孩。
他爱恋的目光扫过她摊开的双手,她起伏不定的乳房,她毛发均匀的阴部,还有她涂成两种不同颜色的脚趾。他想,他要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她不爱本专业,不爱找工作,没关系,他有雄金十万,养她何难?靠他的专业,靠她的个性,他们可以共同创造一个完美的家庭。
他一时热血沸腾,不能自己。
他们又做了一次爱,时间持久。无意中,他们发现,一边做,一边谈论一些事情,比如学印度教授的口音,比如学乌克兰同学说话干瞪眼的神态,这些给做爱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过后,他以自己深湛的电脑制图本领,帮苏小芸合成了一张她身穿马刺队啦啦队员的招贴画片。苏小芸极喜欢,立刻挂到她的波微博,如她所说,向全世界隆重推出一个超级球迷。她亲吻着宋子悦,说,只送一双皮鞋给你,不够不够。
宋子悦说,够了够了。
他不敢说,嫁给我吧。他知道,“爱你”可以挂嘴边,“嫁给我吧”可不能随便说。婚嫁是严肃的事情,要考虑很多因素,光有爱不够。
四
他俩成了恋人。苏小芸从此称他为宋子悦同学。
宋子悦同学对洛杉矶地区了如指掌,他带苏小芸重新领略一番它的好山好水。他领苏小芸见过房东一家,他们对她印象很好,汤尼说,幸好这个替补换得及时,换得更好,要不还会陷在追念茱蒂的痛苦中。
宋子悦觉得好笑,谁说茱蒂有那么大的魅力?现在,他连茱蒂的模样都记不真切。
出于爱,他迅速成为NBA的球迷,可以跟苏小芸评头论足NBA的人和事。他深一层想,篮球不过是五个人的运动,NBA弄得这么风生水起,商业运作功不可没。这可是他的专业呀。
宋子悦还没有跟家里汇报这件事。恋人是恋人,媳妇是媳妇,要娶媳妇的话,家里两位大老的意见不听不行。苏小芸有没有跟她家里说,宋子悦不清楚。他不介意。
真是情场得意,场场得意。临近暑假,宋子悦又拿到一个录用通知,公司地处北卡罗莱纳州三角园高科技区,起薪低于北加州的咨询公司,照消费指数比较,含金量高出不少。他动了心。薪水低一点,生活压力小哇,人一过去,不消几个月,他房子车子全部可以搞定。转念一想,现在,他可不是一条小光棍,苏小芸虽然不是他老婆,起码目前是他在美国最亲近的人,她的意见得重视。
苏小芸看过录用通知,撂下一句话,加州离中国最近,做工商管理的绕不开中国,你这样不是舍近求远吗?
再见,北卡罗莱纳。
宋子悦字斟句酌,费心写了一封辞谢信。寻找工作过程中,学校反复训练过,在美国社会混,千万不要烧掉路过的桥,“谢谢你”要不离口。写着写着,宋子悦心里那个美呀。那么多人为工作犯愁,那么多人考虑回家啃老,他宋子悦,这么好的一个工作送上门,他却只能说,来不了,多谢!
这毕竟还是件好事,他给父亲汇报了一下,父亲说,没关系,没关系,咱不能只看钱,对吧?你安顿好了,办手续接我们过去,我们还是可以去那边看看嘛。
暑假临近,苏小芸告诉他,她已经订好回家的机票,问他要不要一道回去。
宋子悦问清楚,只是搭伙坐飞机,还是接着拜访丈母娘?
苏小芸正色地说,你看着办。
宋子悦心头的小鼓敲得咚咚响。一,他们的关系已经走到这一步吗?二,见丈母娘,那可是世界难度最高的会面,他犯憷。三,去了女方家,男方家也得去吧?不事先做个铺垫,直接带媳妇回来,这平地一声惊雷,吓到人谁负责?
苏小芸说,我啥时候成了你家媳妇?谁说你要见丈夫娘?别哆嗦。我中学的时候,才这么高,就开始往家领男女同学,他们习惯了。宋子悦同学,深呼吸,平常心态。
这还有什么好多说呢?宋子悦立马跟着订机票,还有座位,价钱比苏小芸的贵好几百。他们商妥,两边都去看看,先去苏家。
毕业典礼隆重举行。他俩戴着学士帽合影,羡煞了无数男女。好事接踵而至,宋子悦有些找不到北。是不是人生精彩过头了?
偕女朋友临回国前,他觉得有必要跟家里先透一下,说有个女同学可能会到家来看看。父亲问,只是一般同学?
他嘿嘿一笑。
父亲问,她家是干吗的?
他说,做生意的。
父亲说,做生意有大有小,没问清楚?
宋子悦觉得,问那么清楚干什么。对父亲任职的细节,苏小芸同样没有多打听。在美国,他们一起面对一个陌生的国度,一起面对崭新的生活,聊天的话题很多,父母不在身边,真的就常常忘记。
坐这趟飞机要十五个小时,宋子悦准备充分利用,多聊双方父母,提前暖暖身。
他们的座位被划在五十几排。宋子悦指望能捞个空座位,让苏小芸躺下睡觉。他挨近最后几排,发现好几个中亚面孔的男子已经守在那儿,对他这个新竞争者露出不友善的目光。结果,他们全白忙,舱位爆满,中亚人和宋子悦悻悻然,各就各位。
回到座位,宋子悦忙着帮苏小芸拆毯子,试耳机。她腿脚这么搁,那么摆,怎么也不合适,直报怨,空间太小了。宋子悦说,还小?这是最新的空客380,比原来的波音777宽敞。他问,你每次回家,坐的也是波音777吧?
苏小芸说,是,我坐头等舱。
宋子悦问,一直坐?一共五六次?
她点点头。
宋子悦没有坐过头等舱,没有想过坐,他知道票价贵很多,没研究到底要贵多少,觉得跟自己毫无关系。他知道,坐头等舱可以躺下来睡觉,好酒好菜伺候。想到刚才,好心想占一个空座位,让苏小芸躺下休息,权当头等舱享受一番,想不到,她一直这么享受。
宋子悦有些不痛快,不一定是冲着苏小芸,冲着什么,他自己不完全清楚。
他们吃过晚餐,睡意已浓。舱内的灯火通明,空嫂们还在辛苦地忙碌,他们只得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了苏小芸的家庭。她说,她的亲生母亲十多年前因病去世,现在的妈妈是她爸爸后娶的,她称叫小妈。小妈是英国留学的海归,生了一个弟弟,弟弟今年十一岁,现在上海读英国人开的贵族学校,双语教育,不参加国内高考,目标欧美名校。小妈是学校董事会的成员,不是闲职,活动很多。
宋子悦问,你父亲到底做什么生意?
苏小芸说,原来做清洁用品,客户是酒店和写字楼,后来业务范围扩大,从武汉扩张到外地,现在是集团公司,已经在上交所挂牌。
宋子悦问,你父亲是公司的老板?
苏小芸说,原来是,现在成上市公司,变成董事长,占的股份最多。
乖乖,难怪苏小芸这么牛,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工作,原来是祖国的富二代呀!
现在上不了网,如果能,宋子悦很想立马查查她父亲的公司,掂掂公司的实力。
前一阵子,有一批中国企业相继进军纽约证券交易所,他还跟同学议论过,看看谁能成就百度第二。他们的结论还在成型,那边公司已纷纷出财务状况,先后被摘牌。
以前,只要听到某某国内公司上市,许多人的眼睛里立刻飞出无数的伟人头,那是巨富玩的把戏呀!后来,今天这个上市,明天那个上市,集团公司满天飞,大家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他问,那你干脆回国,到你父亲的公司干得了。
苏小芸答道,不是没想过,就是没有做生意的兴趣。再说,我的弟弟天天长大,我家后继有人。我小妈成天急得,恨不能拉着弟弟一天成年,到董事会开会。
宋子悦知道触到敏感问题,他不能多打听。正好,苏小芸现出睡意,他给她盖好毯子,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膀,她很快入睡。宋子悦以为自己也会很快睡着,没有。他脑子里念头很多,最强烈的,自然是苏小芸的家庭。不管她家算巨富还是小富,比起自己家,一定高出不少。
宋子悦消化了一下,仔细瞧瞧苏小芸的眉眼,没有发现她突然变得特别,她的头顶没有腾起光环,她还是一个样嘛。
听着苏小芸均匀的鼻息,他生出爱怜之意。她家是她家,她是她,他们之间过日子应该没问题。他很想将她搂进怀里,把她放到床上,一直看她,守到天明。自己睡不睡觉一点关系也没有,跟她做不做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只希望,她安然入眠,好梦连连。
睡意还是无情地向宋子悦袭来。他只要稍稍活动一下被苏小芸枕得发麻的手臂,调整一下坐姿,只需要几秒钟就可以坠入梦乡。可是,苏小芸一动不动,他不忍心惊醒她。他开始想办法抵御困倦。他睁大眼睛,想起背过的禅诗,那是最能除却尘念,进入无我境界的精品。他反复默诵千古明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念着念着,他睡意更浓,要命的是,尿意跟过来凑热闹,这可是不能等的欲望。他扭头看着苏小芸,向她发射求救脉冲。一波波过去,一波波循原路返回。他几近绝望,总不能拉在身上吧?
老天帮忙,苏小芸深吸一口气,脑袋往右侧一摆,宋子悦以逃命一般的速度奔向洗手间。
等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苏小芸颇为不满的眼睛。她说,真能睡,我都看三部电影了,还打鼾。
他清醒过来,接过她递过来的湿手巾,一边擦,一边说,太困了。他把昨晚的痛苦描述一番,她笑得直跺脚,说,念什么禅诗呀?怎么不摇醒我?我睡起来像小猪仔,被人搬进屠宰场都不晓得。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一会儿说,真爷们儿,真爷们儿!
飞机在广州新白云机场降落,天已麻麻亮。
他们直接转到国内候机区,挑了一家餐馆吃早餐。匆匆吃过,宋子悦在餐桌上打开他的I-Pad,查查邮件,然后上苏小芸父亲公司的网页。她父亲的光辉形象当然免不掉。他一身藏青西装,红色领带,不是坐着,而是侧站着,五指软立压住大班桌的一角,一副胸怀苍生的宏伟神情。苏小芸跟他长得像,尤其是同一个肉鼻子。
苏小芸得意地说,这张照片是本人挑的。我小妈坚持上她选的,我不反对,只是对我爸说,这一上网,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要弄个不一样的,弄个侧站的,别人印象深。老爸平时对小妈言听计从,就这次,他采纳了本人的意见。小妈还说要不要弄一个我爸抱弟弟的照片,让大家对公司的接班人早一点有个概念。我爸气得骂她,说,你对中国的治安这么有信心?你这是引狼入室,他们绑架起来一绑一个准。
宋子悦想,哪天跟苏小芸生个儿子,他无论如何会把儿子的靓照公诸于世,与天下同乐。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接着看苏父公司的网页。他的公司不但密布国内,分号开到俄国、肯尼亚、墨西哥这些偏远国家,是货真价实的跨国企业。他觉得,这么重要的网页,其实可以弄得更好,比如少用一些套话,少用一些长句子,多配画面,多用国际通行用语。他不好意思开口,怕苏小芸不能接受。
反正,不用多看,苏小芸的家庭很富,这是不可怀疑的事实。宋子悦以为自己会吓得直哆嗦,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心跳正常呢。父亲说他是成大事的人,他开始觉得,有点道理。他有什么好哆嗦呢?苏小芸不是对他痴情着吗?
苏小芸的手揽住他的腰,阵阵热气传送过来,他心里暖洋洋的。这个最重要,其他可以慢慢对付。
说着说着,他将话题引到自己的父亲。父亲没有多少钱,没有多高的官位,在宋子悦的眼里,父亲仍然值得自己引以为荣,因为,父亲是一条处乱不惊的硬汉。
宋子悦说,我爸喜欢总结一生,说最大的成就是生了我这个儿子。遗憾很多,最大的遗憾是我爷爷死得太早。
她问,你爷爷是干什么的?
他说,以前是造船厂的工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是一个造反组织的总司令,老家上岁数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一天中午,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爷爷被另一派的人用钢鞭活活抽死,尸体被丢进长江。
他们沉默了一阵。
他接着说,所以,我爸对我寄予无限希望,说我继承了祖父做领袖的基因,说我有君王的胸怀,宋家复兴全靠我。
苏小芸乜他一眼,说,哦,君王的胸怀?我怎么觉得你还有小心眼,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
他争辩道,又不是我自封的,是我爸他说的。
这时,餐馆的顾客增多,座位上都满了。他们一人点了一碗面,一杯饮料,早被吃喝得光光。一个像是经理摸样的女人老在边上走动。宋子悦读懂了她的不满,他拍拍苏小芸,说,我们该走了。
他们没有托运行李,只有一件随身行李箱。他们拖着行李箱,在机场来回转悠。
快八点,他估计父亲该从公园晨跑回来,他给父亲打了电话,顺便说到,苏小芸的父亲是大老板。父亲问叫什么名字,宋子悦告诉了他。
他刚收掉手机,苏小芸的手机响了,她看了号码,说,我爸爸。听得出来,苏小芸跟父亲关系不错,她一半撒娇,一半正经,讲了半天。宋子悦想,我还以为天下就我们父子关系铁,人家关系也够铁的呀。
快上飞机的时候,父亲的电话追过来。他声音带颤抖,问,你知道苏小芸父亲的身价是多少吗?
宋子悦故意落后苏小芸几步,低声地说,多少?
父亲说,将近六十亿,六十,亿。
宋子悦一换算,将近十亿美金,在美国,也算大富翁。
父亲问,你跟苏小芸有什么长期打算?
宋子悦说,太早了吧。我们还是谈朋友,以后再说。
父亲说,你现在就要好好想想,千万……
进了廊桥,听不清父亲的话,宋子悦只好关掉手机。
深圳航空的飞机腾空而起,飞往武汉。
两个人基本没有再说话,陷入各自的沉思。
飞机提前降落,苏小芸连说,难得,难得,国内航班准点到达就是奇迹。
她又惊呼一声,小阿姨!循着她的手指,只见一辆挂军牌的路虎越野车泊在停机坪,旁边站了一位披米色风衣的女性。强劲的气流吹起,她的头发随风飘荡,她的风衣迎风飞扬。这个酷劲儿,就是活生生的电影画面。
宋子悦问,怎么叫她小阿姨?
苏小芸说,她是我小妈的小妹妹。她们三姐妹会嫁人,政界、军界、商界各有一个,小妈是老大。有人开玩笑,说她们是当今的宋氏三姐妹,将来控制全中国。
下了悬梯,他们直接上越野车。宋子悦不好意思回头张望,他摸不准其他乘客注视的目光,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愤怒。
上了车,他们三人坐后排,前面副驾驶坐了一个军人,军衔是少校,带一副墨镜。
苏小芸介绍宋子悦,说他们是留学的同学,小阿姨友好地冲他一笑,说,那得跟着叫小姨。她不过三十几岁,真叫不出口,他为难地骚骚脑袋。她没有等着叫小姨,接连打手机。收起手机后,她问苏小芸,你脸色不好。没有睡好?
得知苏小芸没有坐头等舱,小姨深望了宋子悦一眼,理解地点点头。她说,我们送你出机场,进城后,你爸我姐在酒店等你,一起吃中饭,然后陪他去孝感,公司准备在那里投资一个项目。我就不陪你们吃饭,有事要赶回部队。
苏小芸介绍说,小姨父是空军部队的副参谋长,我军高级首长。
小姨说,切,芝麻官一个,他要是去空军总部,除了站岗的,见谁都要立正敬礼。
这时,前面的少校军官回过头,接过话题说,焦参谋长刚过四十,已经是上校,十年之内,还能跳好几级。
小姨打断他,说,咱们不谈这些。
她的脸上弥漫着抹不去的喜气。
苏小芸说,今天我们好运气,不但准点,还提前降落。
小姨说,我们给空管打过招呼,让你们这架飞机先着陆,别的飞机礼让一下,在空中盘旋。我们偶尔提这种要求,空管很合作。提多了,会影响军民鱼水关系。
宋子悦差一点惊呼出声。乖乖,真有这种事!
军车直奔汉口,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住,早有一批人在门前等候。小姨说,我算完成任务,你们直接上去,我就不送了。
五
从外头看,餐馆门面一般,跟中国一个较大县城的大餐馆相似。进门穿过一条长廊,进入的却别有洞天。
里面像一个小型音乐厅,挑高的屋顶,中央摆了一张大圆桌,一个挨一个坐的话,至少可以围坐五十号人。桌子上横放一条齐桌长的船形木盘,盘中盛满生猛海鲜,船头立一块“一帆风顺”的牌子。桌子背后,是一个垫高的小舞台,几个后脑勺梳小辫的男人在忙着布置。
苏小芸的父亲独自坐在一张大皮沙发上,其他十几号人散坐在周围的几张小沙发。看到两个年轻人,苏父站起来,苏小芸疾步向前,跟父亲抱了一下。她父亲五十来岁,个头比宋子悦矮几公分,留一寸头,毛发雪白晶亮。比起公司网页上的标准照,他显得年长许多。
宋子悦发现,在场的男性基本都剃寸头。他自己的头发算留得最长的。
宋子悦伸出双手跟苏父相握,苏父的手力道很重,眼含微笑。苏小芸介绍说,这是我在南加大的同学,跟你提过的。苏父哦哦应声。宋子悦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不要跟着坐大沙发。
苏父对大家招呼说,不用等小芸的妈妈,我们先吃,快节奏,等下要去孝感。
宋子悦跟在苏父和苏小芸后面,以为会被安排坐在一起。突然,一只手臂捏牢他,他回头一看,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男子努努嘴,说,咱俩坐一块儿。
宋子悦坐在主位的斜右角,隔着面前这张巨无霸的桌子,他跟苏小芸之间仿佛劈开一条台湾海峡,本是同根生,隔水两相望。苏父的右首空出一个座位,想必是留给她后妈的。
后妈最后一个赶到,她身材高挑,脸上精心化过妆。论青春,她拼不过苏小芸。论气度,她的气势夺人。她特意走过来跟宋子悦打招呼,周围的几个男人啪地站起来,目光充满敬畏。
饭局开始,好酒好菜自不待言,驻场的歌手水准挺高,唱了不少当今美国的流行歌曲。行到中间,餐馆老板二度进来。他五十开外,带一副滑至鼻梁中间的老式眼镜,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举杯,用武汉话讲了几段。先是吹一通苏父,在座的对苏父频频颔首致意。后面,讲起苏小芸,大家的目光转向她。她神态自若,始终微笑。餐馆老板夸她在美国学业优秀,有父亲这种儒商栽培,前程似锦。
坐宋子悦旁边的男子问,你是小芸的同学?
宋子悦点点头。
他问,毕业后留美国还是回中国?
宋子悦说,刚拿到美国的一个工作,干几年再说。
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薪水开多少?
宋子悦觉得自己有底气,爽快地说,快十万美金,带完整福利。
男子心算了一下,说,还行。美国税高,左扣右扣,剩下进口袋的没几个子儿。不过,你是单身,不会饿肚子。
宋子悦说是。
男子招呼宋子悦吃菜,问他的酒量如何?宋子悦说,还可以,在美国喝酒的机会少,酒量下降很多。
男子说,不用担心,回国吃几次,酒量马上回来。
宋子悦抬头望对面,发现三双眼睛同时盯着他:苏小芸父亲,苏小芸后妈,苏小芸本人。苏父和后妈迅速调转目光,后妈给苏父夹菜。苏小芸的眼睛一眨不眨,满含深情。宋子悦这时的心理开始脆弱,因为眼前的大场面,苏父的威严,身边男子对美国的不屑。苏小芸的深情凝眸,将他有些摇晃的身子扶正。
他想,咱可是见过世面,见过外国王子的人,在美国名牌大学表现优异的有为青年,挺住,慌什么!
男子给送宋子悦夹一块生龙虾片,说,如果在美国混得好,还会考虑回国吗?
宋子悦一面蘸酱,一面认真考虑,他说,真不好说。
男子说,你是普通出身的人,跟我一样,我们看事情,恐怕跟他们不太一样。他嘴巴对着苏家三口人努努。
他接着说,小芸是个还在成长的人,有些天真,将来会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我说这些,你千万不要多心。她的爸爸是大老板,对人很宽厚。小芸从小就好交朋友,男女朋友都交,她爸爸从来不反对,还能把她锁进笼子里?做不到嘛。认真起来的话,她老爸可是不会马虎,调查起来比中纪委还严密。就她家现在的身价,对小芸有想法的人可以再组一个直辖市。
他对自己的比喻很满意,开心地笑出声。
宋子悦口中的龙虾已吃不出味道。
男子及时刹车,说,跟你交个心。刚才说小芸还不太懂事,那是从我们这些长辈眼里这么看的。她其实聪明得很,她看上的男孩,比如像你,一定不是等闲之辈,要不,你这顿饭没有人会请。小伙子,振奋精神,作好充分准备,争取出线。
他拍拍宋子悦的肩膀,又说,小芸的妈妈原来劝小芸多往加州理工学院走走,那里的男生种好,将来生出来的第二代不得了。加州理工出过钱学森这样大师级科学家,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有女儿的话,也会这样想。
宋子悦去过加州理工,在洛杉矶,几个中学的学长在那里念研究生。他不觉得他们个个是天才,没那么牛,甚至有些呆,不觉得自己比他们差在哪里。
宋子悦记得苏小芸对他讲过类似的话,他反驳说,你已经是天才,再跟一个天才配种,别弄出物极必反。人说,天才配天才,中和出来的是痴呆。
宋子悦抬头,又遇到苏小芸的深情注视。他的眼睛眨巴几下,觉得她显得有些陌生。她跟他玩黄色骰子,恣情做爱,他帮她设计动画啦啦队员的造型,他们一起走遍洛杉矶的大小角落,一起分享过多少青春的快乐!那时候,他觉得,横在他们之间只是时间,他们早晚会缔结美满婚姻。他信心满满,觉得就是养她也不会成问题。
他觉得苏小芸离他越来越远,没想到,转眼功夫,她就站在他面前。她的手搭在宋子悦的肩膀,手指亲昵地轻搔着,对着男子说,你们聊得这么开心,谁中奖了?
男子好像想站起来,身体挺直,屁股脱离椅面,最终没有站立。他说,跟你同学聊得很开心,小伙子,不错,不错。
宋子悦僵硬的肩膀松弛下来。他真想亲吻苏小芸的手。他不能。他知道,无数的眼睛或远或近地盯着他,他不能显出对苏小芸的轻薄,要是在南加大,他早已将她放倒,尽情做恋人爱做的美事。
苏父停止吃喝,双手按住桌子,几乎同一时间,所有人放下筷子,驻场歌手像听到军营的熄灯号,立刻偃旗息鼓。苏父站起来,宋子悦身边的男人吆喝一声,大家上车,咱们去孝感。
苏小芸的后妈没有跟去。她站在大桌边,跟那个男子讲话,他们回头张望过宋子悦几次。
目的地是孝感地区的一个县级市。宋子悦被安排跟那个男子同乘一辆车,还是跟苏小芸无缘。车队临近县界,一排车已停在界外路边。苏父下车,被拥进一辆黑色奥迪,前面三辆警车开道,奥迪启动后,后面的车陆续跟上,最后两辆警车押阵。
这时,男子像刚想起来,他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宋子悦。他是公司华中地区的总经理,姓宁,该叫宁总。递完名片,他揿免提键,跟一个人通电话,直接称卢书记,说搞这么大场面,是不是给当地政府添麻烦?
卢书记说,哪里,哪里,上面领导来我们这里视察,我们动用警车,那是规矩,谁敢不遵守?领导走了,我们千谢万谢,担心出状况啊。领导下来,我们心理很矛盾。来了,接待工作很麻烦;不来,我们一辈子得呆这里。你们来,我们是发自心底的欢迎,你们带来投资,拉动就业,实打实的帮忙。我们是品外小官,只能调动这几辆警车,有本事调得动空军护航,我们半点不会犹豫。
宋子悦听着暗乐。这阵仗可是够隆重的。以前,他在马路上见过类似的浩荡车队,他和许多路人被警察堵在道边。他注视那些隐在茶色玻璃后面的人形,好奇他们的身份。如今,他也隐在茶色玻璃后面,不同的是,车队疾驶在空旷的省道上,没有路人驻足旁观。
父亲又来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老家。宋子悦说,我不是在美国就告诉过你吗?父亲哦哦几声,说,你是要安排家里住,还是住酒店?这回,我们听你的。
宋子悦觉得奇怪。这些事,父亲历来不过问,怎么变得唠唠叨叨,客客气气的。他有些不耐烦,说,该怎么办怎么办,到时再说。
父亲急了,嚷嚷道,怎么这么不懂事?到时再说,到什么时候?现在不弄好,到时酒店都订满了怎么办?
宋子悦忍不住,大声吼道,老家不是北上广,什么时候会订不到酒店?
父亲还想说什么,嘟囔几下,说,好吧,不要忘记你们过来的车次,我安排人接,我会借单位的奥迪,放心。
宋子悦其实对父亲很在乎,很爱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父亲爱,从来不溺爱;时刻保护他,知道在什么时候放手,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现在,他觉得窝囊。父亲的唠叨出乎他意外。本来他的心理已经不太稳定,父亲这时候添乱,他自己沉不住气,发脾气。他不愿意这样对父亲!
宁总望着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宋子悦可以打保票,他们之间每一句话,他听进去,没准儿心里偷乐。
宋子悦的心情又跌入谷底,父亲对自己所有的赞美在现实面前化为乌有。
他蔑视自己,宋子悦,你还嫩,你不行,你上不了台面,你上山的路长着呢。
同时,他奋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奋力击退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自卑。他不甘心自己就此沉没。
宁总没有找宋子悦讲话,他手头有两台手机,两台都忙。听着听着,宋子悦听出道道来。一个手机是谈工作的,他一口一个苏老板,口气倨傲。另一个手机是谈别的,可能是跟他老婆,仔细听,不太像,他口里含蜜,太甜。谁还会跟老婆玩这个?他想,这一定是情人。
宋子悦对宁总怀有的一点敬畏顷刻瓦解。
宁总许是感到心虚,两个手机休息的区间,他拍拍宋子悦,说,你留在国外也好,国内的事情太多,家事公事混一块儿,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到了孝感地区,宋子悦混在一大群人中间,跟着苏父视察县里专门划出供开发的地盘。在宋子悦眼里,这个画面像极了新闻联播,中央领导下基层视察的场面。苏父无疑是中央首长,其他所有人众星拱月。苏小芸紧随在他身边,有时候帮助搀扶一下,苏父就势牵着她的手,对一边的两个地方领导介绍女儿,他们立刻对她讨好地笑着。公司一批重要干部是另外一个小群体,宁总是其中一分子。他们刻意对苏父保持落后几步的距离,步伐齐整,像受过军事训练。
他宋子悦呢?连星星也算不上,进不了画面。现在陪他的是当地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他忙着注意前面一干人,懒得理会宋子悦。宋子悦再一次体会到对苏小芸的距离感,这次特别强烈,强烈到他想一个人折回头,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理智上,他努力说服自己,这跟苏小芸没有关系,她没有把他推进苦恼的大坑,他的苦恼是自找的。但是,他还是对苏小芸有看法,很有看法。难道要跟她翻脸?跟她分手?不不,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恰在眼前,让人那么恋恋不舍。
他拖着脚步,像梦游一样,下面的活动内容基本没有概念。
进了县城,他们全部安排住最高级的三星级宾馆。不出所料,宋子悦没有被安排跟苏小芸住一间房间,连隔壁邻居也不是。他的室友是那个小秘书。他不知道宋子悦的真实身份,他告诉宋子悦,他家就在县城,晚上回家睡。他提示说,晚上就你一个人,房间都归你,叫个小姐陪方便得很,给服务台打个电话就成。
宋子悦只能打哈哈。
晚上县领导在宾馆设宴,宁总又回到宋子悦的身边,宋子悦觉得有几分亲切。小秘书坐同一桌,他搞清楚宋子悦跟苏老板女儿的关系,立刻站起,几乎是小跑过来,掏出一包软中华,给宋子悦敬一枝。宋子悦说不会,小秘书坚持,宁总帮忙解围,说,人家是留学生,半个外国人,不要搞我们这一套,待会儿,给他敬酒。
宁总拍一下宋子悦的肩膀,说,酒不能不喝吧?
宋子悦爽快地说,有什么尽管上。
宁总和小秘书听得高兴,说,是嘛,走一趟国外,不能太西化,再说,长一副中国人面孔,太西化的话,国人也不信哪。
宴会开始,还是祝词干杯老一套。几个当地人给苏父敬酒,苏父按住酒杯,连连摇头,下面再没有人靠近主桌。苏小芸坐在父亲和县领导中间,头一会转这边,一会转那边,像是当翻译。空挡的时候,她充满爱意的眼睛会搜寻宋子悦。宋子悦感谢她的好意,刚才对她的不满开始消退,用心对付同桌的干杯攻势。
他从小跟父亲喝酒,状态好的话,中度白酒能喝个七八两,在读书人圈子里,他起码算中等偏上。跟身边的几个人一喝,他被彻底吓到了。什么叫能喝酒,什么叫喝酒如喝水,今天他算见识到了。不是宁总伸出援手,帮他干几杯,最后干脆挡驾,他宋子悦早趴桌子下面几回了。
小秘书说,在基层工作,喝酒比党性重要,一个星期算下来,至少要对付十个饭局,至少要醉一到两次,人人都处在亚健康状态,人人都住过医院打过吊针。
他瞪起血红的眼睛,对宋子悦说,到头来,地球还是围着酒桌转,真不是人干的!
晚上,宋子悦无比困倦,懒得洗澡,一头扎进温暖的床,死一般坠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宋子悦被电话铃声惊醒,是苏小芸。宋子悦听到她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激动得几乎流出眼泪。
她问,想我了吗?
他很想说想死了,脱口而出的却是,没有哇。
她可不在乎,对着手机,连打几个大波,振得宋子悦的耳朵嗡嗡的。睡到一个好觉,又赶上苏小芸不加掩饰的亲昵,宋子悦一下精神焕发。他冲着前方出一记勾拳,又出一记,再出一记。
她说,等一下,我爸要请你吃早茶。吃完以后,他还要公事,你一个人先走,坐公司的车去火车站,不出三个小时可以到你老家。我要回武汉,再待一天,就说出门看同学,会跟过来。
宋子悦一下紧张起来,他收起交叉在一起、像痞子一样大幅晃动的大腿,低下头问,这就算是岳父大人第一场面试?告诉我,我要注意什么,不能讲错什么,要交底,不能糊弄我。
苏小芸咯咯笑,说,想太远了吧。我爸只是说,你是同学,理应请一下,他会随便问问我们读书找工作的情况。除了我爸,还有几个人作陪。再说,我还没有告诉我爸,我们有那种朋友关系,怕说出来,他较真,麻烦得很。
宋子悦将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挑一身自己最合意的休闲装,心有忐忑地走进宾馆的一个小雅间。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宁总是其中一个。他首先站起来,跟宋子悦热情握手,然后对其他二位作了介绍。其他二位连连说,这么年轻,这么有成就,前途无量。
正寒暄着,苏父和苏小芸一道进来。三位侧排成一线,将宋子悦晾在中间。苏小芸热情地拉住他,说,我们坐一块。
苏父跟那三位握过手,跟宋子悦又握一次。宁总安排苏父坐主席,宋子悦坐他左首,他自己坐右首。宋子悦示意苏小芸,要不要跟她调个位,她挨着苏父坐,苏小芸含笑摇头,手搭在他腿上,轻轻搔一搔。他看出她眼中的紧张。他领会其意。她内心很在乎她父亲对自己的观感。这个近距离的会面看似简单,其实很重要。
桌上已摆满食物,两个长得画片般漂亮的服务员陪侍在侧,一位经理进进出出,总是对服务员有事吩咐。
苏父吃得简单,两碗白粥,几碟咸菜,一大碗绿菜蔬炖的汤。他一边声音很响地喝粥,一边随意跟宋子悦交谈,宋子悦的舌头不利索的时候,苏小芸会插进来帮忙。如果把苏父的问话定性为岳父的面试,内容太简单,或者,像苏小芸所说,他宋子悦想哪儿去了?!
苏父大声喝粥的随意,他问话的简单,让宋子悦彻底放松,甚至还开了几回玩笑,弄得苏小芸的小手又搔他的大腿。他真怕她放肆,手伸到敏感区域。还好,她的手只在外围盘旋几下。
苏父看着宁总,说,小宋去火车站的事情安排了吧?
宁总说,好了,我的司机会送。
这时,大家都停止吃饭。苏父站起来,对宋子悦说,如果以后想回国发展,可以考虑我们公司。公司招人有一定的规矩,但是,今天这些头头脑脑都见过面,总归方便一些,对不对?
三位头脑只有点头的份。
苏父对苏小芸说,你们学校藏龙卧虎,有其他同学,也可以带他们过来看看,我们照样欢迎。
宋子悦当时没有充分体会这句话的含意。等他一个人坐在公司车里,认真思考的时候,他感觉它的深意,深不可测。
六
宋子悦闷闷不乐地回到老家。一出站台,父母向他奔来,父亲更是小跑,已剩不多的几根头发在风中飘舞。
这才是亲人,这才是不加掩饰的亲情!
母亲的第一句话是,儿啊,你瘦了。
父亲的第一句话是,小芸会来吧?
父母一边一个,夹着宋子悦。宋子悦不好意思,说,大庭广众之下,你们这样拉拉扯扯,不好看哪!
父亲指挥母亲说,你先去买一罐饮料,我渴死了。母亲老大不情愿,一步一回头,生怕儿子被拐走似的。
父亲赶紧说,我不敢都告诉你妈妈,她这张嘴一张开,满世界通报一下,我们城里会发生群体事件,惊动特警。不开玩笑了。我们这就落实,小芸是来还是不来?
他跟苏小芸事先已经讲好,临行前,她再次确认,不会不来。但是,他在湖北遇见的人和事,他深感压抑,对苏小芸突然没有把握。
他简单地说,她爱来不来,无所谓。
父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拧断一般有力,说,什么叫无所谓?你得赶快给我个准信,我好作安排。我有些想法,你得先同意才行。
父亲还想说什么,母亲买两罐饮料回来。父亲没打开,握在手里。母亲不满,嘟囔道,谁刚才说渴死了?哦,把我支走,跟儿子商谈省里的人事安排咋的?我这个当妈妈的不能听?
父亲拧开饮料罐,咕咚喝一口,话噎不出来。
母亲就是母亲,她得意地独自揽住宋子悦,问苏小芸的一些细节。她听到苏小芸家是生意人,没有像父亲那样,立刻有追究生意大小的机敏,只是说,现在的生意人也有文化水准的,不比前几年,除了几个钱,别的啥也没有。
晚上三口人吃饭,话题集中在宋子悦如何认识苏小芸,如何找到工作,他安顿之后,如何将他们接过去,美国哪些地方好玩,聊到一家人心情大好。母亲一边洗碗,一边在厨房对着父子喊,我满足啦。那个女孩子听起来还蛮好。不过,老宋,听我说呀,我家小宋这么早就定下来,是不是太快了,不看看别的女孩子?
父亲跟着哼哼,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暗指母亲脑子有问题,乱讲话。
好容易等母亲先睡,父亲将屋里的灯全关了,只留客厅的一盏阅读灯。
父子俩坐在客厅。久违的父子情悄悄地、不可阻挡地充溢客厅。他们没有急着说话,像等一杯浓郁的咖啡,先呼吸够香气,再慢慢品味。
父亲低声咳嗽几声,问儿子在武汉的经历。宋子悦详细描述,父亲开始还插几句,后来只是被动地听。
讲完了,宋子悦静候父亲的点评。这时候,父亲的智慧至关重要。
没想到,父亲猛不丁冒出一句,现在是拼爹的时代。你爸不是李刚。
宋子悦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我爸不是李刚。那苏小芸的爸呢?算李刚的爷爷吧。两个爸爸之间的差别,比大峡谷还宽。
父亲拿出他用了二十几年的计算器,啪啪敲,马上说,看我,又忘了。他拿出手机,啪啪敲出一组数字,说,这个管用,可以敲十位数,那台计算器只能进八位数。
他盯着自己的手机,望一望宋子悦,说,老爸想过,要不要跟你直说。说不好,怕你看低当爸爸的。
宋子悦有些不耐烦,说,爸,有话直说。
父亲说,我查了他公司公布的股权数,按目前股值,他身价超过六十亿。
宋子悦说,你已经讲过了。
父亲说,说过。再说一遍,是强调一下,引起你重视。
宋子悦说,重视什么?都拿过来?
父亲合上手机,说,六十亿,星球外面的数字啊!让我做梦,我也不敢哪!六十亿,可以买下整个高档别墅区,可以买下整条步行街,可以……
宋子悦打断他,说,好了,不要再联想了,反正钱多得可以买断全世界的猴子。
父亲止不住笑,挥着手指说,这个儿子,给你个梯子,你就想登天。好,说正经的。这事你无论如何要慎重考虑,比你的工作重要,比办绿卡重要。往好里发展,得苏家的女儿,得几分苏家的天下,十分之一都不得了。从机会来说,千载难逢!他们家有的是钱,我们不稀罕,亲家关系处不来,没有关系,我们慢慢克服。只要你自己能习惯,不要被暂时的差别吓倒,能过得好,我天天乐还来不及呢。
父亲打住,低头端详手头的手机。灯光不够亮,父亲背对光,宋子悦看不真切父亲的面部表情。他了解父亲,如果他真的很高兴,他会表现出来。现在,他不觉得父亲真的很高兴。
父亲深情凝望着他,说,小悦,你一直比同辈人成熟,去美国四年,进步更多,我打心底为你高兴。现在这个时代,搞对象,娶媳妇,父母的意见越来越没有人听,没什么,我们可以接受。你呢,考虑过后,不管做什么决定,老爸老妈支持你,我们家小悦,还怕嫁不出去?
宋子悦挪动一下身体,想说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讲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但是,他不爱听。他知道父亲的偏向,同时觉出父亲对未来的严重不安。他知道,谈论婚嫁,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现在,父子俩藏在客厅,顶着昏黄的灯光,气氛不轻松,甚至紧张。
这不对头,很不对头。
父亲小心地问,这个女孩的家境这么好,长得也不赖,她会不会……?
宋子悦领会父亲的意思,他在火车上,思考过同一个问题:苏小芸会不会在玩我?
他内心挣扎不已,最后予以否认。她是个年轻女孩,她要玩一个男人,玩外国人,玩教授,易如反掌,他宋子悦再好的身体,只能给她那么多。除了身体,他宋子悦还可以给她什么呢?金钱,虚荣?
笑话!
过去几个月,他们几乎朝夕相处,没有时时刻刻做爱,更多的时间是像天下真正的恋人一样,相看不厌,絮语不绝。如果这叫被玩弄,何乐不为?而且,谁玩谁还真难说。
火车上,他为自己竟然在谁玩谁上大费周章,深感羞愧,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想念苏小芸,牵挂苏小芸,对他们在洛杉矶共度的时光无比追念。
一句话,苏小芸是真的,他们的感情是真的,湖北发生的不愉快同样是真的。这才是宋子悦难受之处。
父亲说,对小芸过来,我有些想法,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
父亲又这么客气,宋子悦适应不过来,他问,有什么想法?
父亲说,本来,你妈的意思,你们就住家里,我们有客房,让小芸住。我说服你妈,一下住这么近,大家不习惯,还是住外头好。我们安排你跟小芸住一家度假村。我已经实地看过,环境不错。我们要订的话,就订最高档的。
宋子悦抗议道,很贵的,用得着花这个钱吗?
父亲说,不就是一两夜吗?我们没这个实力,拼不过人家,诚意要有吧?然后呢,你带小芸回一趟老家。我自己有三十年没回去,混得不好,回去干啥?
宋子悦说,我更混得不好,再说,你不去,我怎么找得到?
父亲说,你年轻,路长得很,回老家接接地气,说不定会得到保佑。我借了一台越野车,跟老家你的一个表兄联系好了,他会在县城外的省道等你,你跟着他,错不了。
宋子悦觉得这个点子好,只是拿不准,苏小芸会不会喜欢。
苏小芸到老家,宋家三口打车到火车站接。父亲一会儿看表,一会儿抬头看到站通知。等苏小芸终于露面的时候,他的身子好像僵住,催儿子先过去,他拉住妻子站着不动。
苏小芸对两个长辈礼貌有加,父亲笑得不自然,眼睛不知道往哪儿转。他从单位借的奥迪车及时赶到,停在地下停车场。父亲抢着开后排的门,拉几次,拉不开,他改变主意,直接拉开前排的门进去。等宋家母子和苏小芸坐进后排的时候,父亲的两包中华香烟已递给司机。
司机回头跟宋子悦打招呼,说,三年不见,又长高了,美国的洋牛奶就是好。
他一边点烟,一边指指苏小芸,问,儿子的女朋友?
父亲没有回答,一脸僵硬地看着苏小芸。苏小芸看一眼宋子悦,推推他,说,你说。
宋子悦嘿嘿一笑。
母亲安了心,揽着苏小芸的手,问她一路累不累,肚子饿不饿。
宋子悦眼望窗外,自己的腿跟苏小芸的腿磕碰着,不一会儿,自己那里硬起来。他很窘,坐直身子,收紧腹部,还是无济于事,他轻轻将手盖上,像足球运动员列阵等对方发任意球那样。
苏小芸礼貌地跟母亲对答,她时不时撩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困窘。她心里在暗笑吧?
父亲调转头,冲着宋子悦,说,中午我们吃饭,除了我们四个,请了姑姑一家和大伯一家,在水上人家,有新鲜的鱼虾。现在正好是吃饭时间,小芸也没有什么行李,我们不如直接过去。你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宋子悦说,我没问题。
父亲的眼睛还是看着宋子悦,问,不知小芸吃不吃得惯?
苏小芸爽快地说,吃得惯,吃得惯,我喜欢吃鱼虾。
父亲飞快扫一眼苏小芸,满意地说,那就好。
他对司机说,我们去水上人家,江边的本店。接着,他给亲戚打电话,吩咐他们马上赶过去。他虽然在家排行最小,因为他目前的处级干部地位,现在是一家之主,用的就是不容商量的口吻。
到了餐馆,姑姑家和大伯家的人已经等在雅间。房间在楼上最里面,推开两扇窗,收入缓慢涌动的长江。
排座位的时候,父亲想让苏小芸坐主位,苏小芸连连摆手,宋子悦帮腔说,她在这里辈分最低,哪里可以抢皇位?
大伙儿都笑起来。父亲很不情愿地坐那儿,宋子悦和苏小芸分坐左右。在苏小芸跟母亲说话的时候,父亲贴着他的耳朵说,这个女孩不错,皇家的血统,平民的作风。
酒席开始,父亲咳嗽一声,站起来,说,今天我们的儿子,你们的侄子,还有小悦的好同学苏小芸从大洋彼岸回家探亲,我很高兴,很激动。这里,我先说一声,热烈欢迎,一路愉快,我们先干一下。
他走到苏小芸身边,弓下腰,酒杯直抵她的脸孔,让她无法站起来。苏小芸机械地举杯,跟他碰一下,喝了一大口。父亲爽极,大喊一声,好样的。他咕咚一下,一饮而尽,放杯的时候,用力摇了一下宋子悦的肩膀。
他对着门外大声吆喝,服务员,添酒。
服务员端着葡萄酒瓶,父亲抢过来,自己小心地为苏小芸续杯。在宋子悦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为任何晚辈筛酒添杯。父亲很看重苏小芸,本身没有错,但是,这是不是客气过头呢?
吃了几圈菜,父亲又站起来,说,我们家小悦,自小聪明过人,成熟懂事,不给学校添麻烦,不给家里添麻烦,是个好孩子。现在,他完成学业,已经得到美国大公司高薪聘请,我们商定,等他在新公司站稳脚跟,生活进入正规之后,我们两老办个签证去那里看看。如果小芸不反对,我们找机会,也去拜访拜访你。
苏小芸甜甜一笑,说,太欢迎了。
宋子悦拉父亲一下,说,爸,我们先吃饭吧,大家肚子都饿了。
父亲一口喝掉手中的酒。宋子悦默算一下,这已经是第五杯。一两半的杯子,五杯就是七两半,超过父亲平时的量。
父亲摔开宋子悦的手,说,我这个儿子呢,你们都了解,看着他长大,不是完人,缺点很多,但是,他天性善良,不贪不恶,是个好人,你们说呢?
在坐的亲戚们连连称是。
眼前的父亲,一点不想平时那个Hold得住的父亲,他脚步开始踉跄,口齿开始昏浊,宋子悦突然为他感到难堪。
父亲又大声一喊,服务员,拿酒过来。
他手里握的酒瓶其实还满满的!
宋子悦站起来,抱住父亲,说,够了,够了,不能再喝。今天都是家里人,随便一点好不好?
父亲想甩开他,甩不开。母亲示意大伯过来,扶他到旁边的沙发休息。
宋子悦和大伯架着父亲到沙发。父亲在倒下前,握紧宋子悦的手,说,我醉了,我没有乱讲话。
没有父亲的打搅,饭局变得正常,气氛变得轻松。不用特别介绍,几个长辈搞得清苏小芸跟宋子悦的关系。他们两个止不住含情脉脉地对望。亲戚们边吃饭,边讲述宋子悦从小到大如何了得的英雄史,听得苏小芸一愣一愣的。
结束的时候,大伯负责送父亲回家,母亲和姑姑两个陪宋子悦和苏小芸去度假村。
宾馆的卖点是热带风光,里外布置得五彩缤纷。每座独立客屋的房顶覆盖厚重的茅草,或是合成草,身穿东南亚地区制服的服务员像花蝴蝶,在基调为绿色的度假村飞来飞去。
他们的套房在二楼,带阳台,收目近观是一泓湖水,放眼远眺是一片草地,湖上飘荡有几条脚踏船,间或传来踏船人欢愉的笑声。
母亲和姑姑简略地看了看客房,说不错不错,母亲问苏小芸可以吗?苏小芸说,太漂亮了,在这里成了国宾,享受国宾待遇。母亲嘴里说客气客气,心里不知道多心痛,回去准会跟父亲算账,说不定会吵起来。
她们走后,苏小芸扑入宋子悦的怀中,说,真的真的好想你。
宋子悦说,有多想?
苏小芸说,我的思念,可以折断度假村所有的棕榈树。
宋子悦说,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他们笑开了怀。
他们深情地接吻。
他们脱光衣服。宋子悦想来点不一样的花式,站着就从后面进入。试了几下,位置对不准,弄得苏小芸抗议,问他从哪里学来的鬼东西。
苏小芸挣脱身体,说,算了。
她倒在床上,舌头吐出来,一颗指头点在舌尖,说,宋子悦同学,现在正式开始吧!
宋子悦笑着扑上去,苏小芸说,不要老是这一套,来点别的。从那头开始。她的嘴巴朝自己的下身努努。宋子悦会意。他倒转身子,嘴巴对准那儿。苏小芸这头用手捏把几下,嘴巴含了上去。
前戏做完,宋子悦将苏小芸压在身下,扣紧她的双手,缓缓开始抽动。这时,外面脚踏船的桨声听来非常清晰,库吐库吐,富有节奏。宋子悦不知不觉间,身体的抽动和着踏桨声,感觉妙不可言。
苏小芸也捕捉出这一奇特的伴奏,问宋子悦,你要是快点的话,踏桨的跟得上吗?
事毕,宋子悦楼住苏小芸,脸埋在她的右颊上。苏小芸张开嘴巴,吐气如兰,最后说,宋子悦同学,我觉得,你的爸爸妈妈不错,好打交道。
宋子悦问,你爸爸呢?
苏小芸说,我爸爸什么?
他问,你爸爸对我说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说,没有。他太忙,一天见很多人,可能忘了。他看人很准,有时候三言两语就掂得出来,就是不轻易说出口。
他不可能忘!宋子悦在心里吼道!
他说,我爸不是李刚。
苏小芸问,那我爸呢?
宋子悦想了一下,说,他算李刚的爷爷。我爸跟你爸的差别,比大峡谷还宽。
这是他跟父亲在家里客厅的对话,他照搬过来,同样贴切。李刚的儿子,情急之下冒出的五字金言,道尽了人世间多少难言之状,不能说完全是个坏人。
苏小芸的手轻抚宋子悦的后背。她叹一口气,说,我们不说这些,好吗?
不说话,只能接着做爱。这个,宋子悦没有意见。
晚饭有人请。宋家父母都作陪。父亲中午喝醉,有些不太好意思。他的话明显减少,跟苏小芸在一起的不自在略有改善。有几次,他还是站起来,似乎要给苏小芸敬酒,遇到宋子悦不满的目光,他改变主意,转成劝大家尽兴。
第二天早上,父亲亲自将借来的越野车开到度假村。宋子悦和苏小芸上车的时候,父亲殷勤地为苏小芸开门,手还护住她的头顶。宋子悦大为不满,眼睛硬是将父亲逼退。父亲喏喏地退后几步。宋子悦说,我们先捎你进城吧。父亲连连摆手,说,你走你的,我等下自己打车回去。
宋子悦开车走了几十米,回头张望。父亲用手遮住朝阳,他的面容显得模糊。父亲向他扬手,意思是,放心走吧。
宋子悦不再回头。他知道,父亲一定还伫立原处,忐忑,又充满期望。
七
出了城,越野车飞奔如箭。苏小芸踢掉鞋子,赤足架到挡风玻璃后面,不断惊叹,想不到你老家的山水这么漂亮。
她说,小时候,我爸带一个市委书记一家开一辆面包车,奔驰千里,去湖南的张家界玩。那时候,张家界还没有充分开发,旅游接待经常出状况。我们到了园区,才知道所有旅馆爆满,农家的草席子拿出来出租,一张席两百块。我们两家就窝在车里,上厕所要蹲田头。
宋子悦说,这个书记吃得了这个苦头?
苏小芸说,吃不了也得吃。原来他跟我爸的关系一般,走过这一趟,他们成了铁哥们。他一直照顾我家的生意。
宋子悦问,他现在在哪里?
苏小芸说,在北京,现在是中央委员。
宋子悦说,你们两家走得这么近,他家有儿子的话,可以结儿女亲家啦。
苏小芸说,你还别说,他家真有个儿子,从沃顿商学院毕业,现在上海做私募基金。我小妈特喜欢他,能夸一个有为青年的话都送给他了。宋子悦同学,你可不要大意,以为我是嫁不出去的剩女。我还是有一些市场价值的。要是上非诚勿扰节目,换我挑二十四位男人的话,起码亮二十盏灯。
宋子悦说,凭你这样,会亮二十七盏,加上主持人和嘉宾的三盏。
他心想,那些个男人,要是知道她家的身价,知道昨夜如何跟自己纵情做爱的疯狂,吓得按不亮灯的或许有好几个吧。
他觉得自己镇得住苏小芸,可父亲呢?
他的心情黯淡下来。
穿过一处乡镇,路中央正在挖坑,他的车几乎贴着坑沿爬过去,差点翻下去,吓得苏小芸大叫。过了坑,他回头一望,背脊处登地沁出几层冷汗。
刚出县城,有几处稻谷晒在省道马路边的人家,表兄就等在其中一家的门口。表兄在县水管所工作,他开单位的一辆三菱吉普在前面引路。从省道下来,拐上乡间小路,车颠簸得厉害,苏小芸轻薄的手从他大腿根收回去,专心惊呼。
跟着表兄,他们穿过数十条狭窄的小巷,终于走近一处红砖建筑。表兄说,这个就是祖屋。屋子显得陈旧,墙体载满风吹雨淋的印记,屋顶的几片瓦凸起,瓦下面有限的空间已成鸟巢。
宋子悦毕竟年轻,对家乡毕竟没有感情,断没有像一些少小出家老大回的人那样,瘫倒在地,或是老泪纵横。他拍了几张照片,给苏小芸也拍了一张。她特别潇洒,打出V字手势,老家人的眼睛光罩着她。
表兄找了几位八九十岁的老人,希望他们回忆出祖辈的闪光点。乡下老人就是诚实,有一说一。他们说,宋家在这里算小姓,最早有三兄弟,开始都是一般般的角色,后来在这里混不下去,先去县城,后来进了大城市。文革的时候,一个兄弟领头造反,是一个很大派系的总司令,风头极盛,可惜被打死。
他们唏嘘不已,为宋子悦爷爷不死的话,后来会成就什么开始争论。一个老人说,他起码是县一级的官。另一个老人说,起码是市一级。还有一个老人说,省里也说不定。不过,那要毛主席还活着。毛主席在,普通百姓可以做大官,现在不行。
表兄及时介绍,说宋子悦就是他的孙子,单传的。老人亲切地看着宋子悦,说,以后带媳妇勤回来看看,以后这里拆光了,祖屋保不住,你还看什么?
表兄临时有事,不得不赶回单位。他再三道歉,说本来要请他们去水库边的一家餐馆吃百鱼宴。宋子悦说,没有关系,以后会常来。
组屋背靠一条长长的堤道。走上堤道 ,视野陡地开阔,尽处是缓慢流动的河,河水清澈,河对岸,是一眼望不着边际的稻田。宋子悦对风水略知一二,祖屋跟河流一堤之隔,上堤就是辽阔的田园景观,风水能差到哪里去?
他心头一热,觉得跟从未谋过面的祖辈们亲近许多。没有他们,哪来他宋子悦?
他开着车,沿着堤道缓行。这本来是让人步行的道,车硬要上,只能单行慢走。他看见远远的地方停了一辆车,等他走近,发现对方是礼让,车贴近堤缘,有随时翻下去的风险。他心有感激,再一想,往前推几辈,他们说不定就是一家人。
老家可不是不毛之地,是水清田秀的好地方。他觉得,父亲要他来,恐怕不只是看看祖屋,像他所说,接接地气,心里有雄厚依靠,处理跟苏小芸的关系会变得从容。
返程的路上,苏小芸看中一片绿色庄稼地,要宋子悦开下去看看。他小心开到一块蔬菜地和水稻田之间的空地。苏小芸像小童进了玩具店,眼睛睁得老大,一会儿蹲着掐蔬菜苗,一会儿将开始抽穗的稻杆拉近鼻子闻,不断提醒说,宋之悦同学,刚才你拍了没有?你要是漏掉这张,后果很大很严重。
人在野外,性子也野,苏小芸喜欢岔开腿下蹲,下面的小白内裤屡屡曝光。宋子悦夸张地让相机从手中滑下,说,阳光,白光,万丈光芒,很黄很暴力哟!
苏小芸站起来,说,小看我了,我还敢这个。她迅速脱掉蓝布衬衣,竖垫在田头,身子躺下。宋子悦张皇地四处看看,幸好无人,他连续对着苏小芸裸露的身体按动快门。
等他们重新上车,苏小芸还是不停地赞叹,乡下如何如何好,以后有钱,要到这里买房子,天天睡田里,仰望蓝天,多么美呀!
宋子悦记起上小学的时候,一些六七十年代下放过的知青,兴起送子女回知青点,跟农民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有意吃点苦头,给子女锻造与人竞争的筋骨。父亲没有下过放,觉得这个点子不错,将儿子送进一个团组。结果,宋子悦是唯一没有父母陪到乡下,唯一没有带各色食品的孩子。第一个晚上,好几个小孩受不了,哇哇叫,被父母赶来接回家。宋子悦回家的时候,额头上被蚊子叮了好些个包。父亲激动地搂住他,一个一个包点清楚,对母亲高喊,吃不得苦中苦,额头上没包包,想出人头地,做梦!
他想,如果苏小芸住乡下,她父母不一定跟来,为她服务的团队恐怕会吓到周围的父老乡亲。她最好不要这么做。
回到城里,他们住回度假村。吃过晚饭,父亲催他们快点回去休息,苏小芸明天要回武汉。
苏小芸洗好澡,身披蓝色浴袍,要宋子悦给她吹干头发。宋子悦笨手笨脚,就是吹不好。苏小芸脾气特好,耐心教他,慢慢地,他吹得有模有样,得意地说,以后失业的话,可以当理发师,专跟女人吹头,小费大大的。
苏小芸看着镜子,认真地说,我没有远大理想。我要是嫁了人,我宁愿呆家里,帮老公生小孩养家。时间闲着,天天看球赛。
宋子悦默然。
她的胳膊捣捣他,说,你说话呀,我跟你讲正经事呢。
他望着镜中的苏小芸,说,我连谁是你老公都不知道,要我说什么?
她转过身,拉住宋子悦的手,轻声说,宋子悦同学。
宋子悦同学不笨,知道下面要干什么。
苏小芸骑在上面,她似乎想笑,笑不出来,藏了心思。宋子悦的手伸出去,抚摸她的面颊,摸着摸着,摸出了几行清泪。他解不开她的准确心思。他懂得,她其实心如明镜,像自己一样,心里纠结如麻。
她倒下来,身体猛烈抽动。宋子悦的双手扣住她后背。她的后背已是大汗淋漓,他的手失去着力点,几次滑脱。
他们两人的性欲如此强烈,此时,天地间,惟有他们的喘息和身体的摩擦声……
熟睡的苏小芸,一只手搭在胸下,安静如兔。宋子悦却睡不着。这几个月,这些天上演的种种场景纷至沓来。
他们交往几个月,他真心把苏小芸当正式女朋友,就差提结婚二字。回国走一趟,不能说他的想法彻底改观,但发生了根本动摇。
他清楚,苏小芸家的世界完全不属于他。他可以凭苏小芸对自己的痴情硬挤进去,算是嫁入豪门吧,也许有一天这个豪门容得下他,甚至以他为荣。但是,如果他混不出来呢?这家人会把他吃了,这扇厚重的门会把他压垮。
他凝望苏小芸,久久地。
对她,他没有十成的把握,她会始终如一地对他忠心耿耿吗?听父辈们讲过,爱情可以移山填海,爱情也可以像融化的冰川,水流东海,一去不回。就算他跟苏小芸走不到一起,他可以充分理解。她是看尽巫山云雨的人,凭什么让她深弯腰,跟他宋子悦过什么老百姓的日子?过什么共同奋斗的日子?
他清楚地记得,汤尼说,说不上哪一天,他宋子悦可以超过那个看中茱蒂的富翁。他还记得,苏小芸第一次请他吃饭,举杯祝愿的话:三年实现一小翻番,五年实现一大翻番,四十岁搬到西雅图跟盖茨做邻居。这些话,当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能当作笑谈。现在,汤尼的话,苏小芸的话却掷地有声,绕耳回荡,成了他抵御她巨富家庭的坚实盾牌。
父亲对苏家的不安,甚至恐惧,是因为,以他的五十多岁和能力,他这一生,完全没有可能跟苏父一样成功,就是幸运到连中十回彩票还是不够。
他宋子悦不一样。
按苏小芸的祝福,离四十岁,他还有十八年。谁能说,他一定成不了盖茨的邻居?他读过无数成功人物的传记,十八年成大器者,甚众!
换位思考,如果他宋家是巨富,苏小芸来自平民家庭,他的父母会对她同样热情吗?他们会不会把她当成钓富客?他宋子悦要娶个媳妇,宋家得把半个中国弄得鸡飞狗跳。
苏家有理由将所有接近他们的人视为钓富客,有时可能是对的,有时可能是错的,但这种提防错在哪里?
宋子悦决定,他不想做钓富客,他有自己的未来,不需要嫁入豪门,他要靠自己,住进豪门,轻松地挑选让自己自在的归宿。
只是苏小芸或许不愿意等到那一天。
如果放弃苏小芸呢?
他凝望苏小芸,久久地。
他知道,要是告诉父亲放弃苏小芸的决定,父亲可能会发怒,可能会骂他傻,被他教诲一辈子,脑子还是不开窍。这个,他可以应付得来。父亲就是父亲,总不能杀了他吧?风暴过后,父亲只能归于平静,继续他一直颇为自在的小康日子。
在宋子悦的记忆中,父亲的腰杆一直挺得笔直,不幸遇到苏小芸这样的潜在媳妇,一下乱了方寸,越想讨好越显笨拙。见个苏小芸,父亲的手脚已不麻利,如果被迫跟苏父高峰会面,他将如何应付?如果妈妈知道这么巨大的鸿沟,就她比父亲差很多的手腕,她岂止乱个方寸。
他这才意识到,第一次见到苏小芸,父亲是有意迅速灌醉自己,掩饰自己的深度不安。
宋子悦保留在心底的父亲,是自在,自负,自得的父亲,不是目光躲闪,手脚失措,退守失居的父亲。
他是男子汉,他不能坐让生养自己的父母过得如此不踏实!
宋子悦对苏小芸默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手揪紧床单,好像硬要挤出水来才甘心。
他睡着了,一连做了几个梦,记得的有两个场景:
第一个,他在老家田间的水溪里挖泥,挖着挖着,带出无数枚美分硬币。他想弄个容器装起来,四处张望,就是找不到,硬币死劲往他手里涌。
第二个,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田野,身子如虾弯曲。他双手蛙泳,手臂大幅度划动,划着划着,他突地飞起。他在高楼群中低空飞翔,手一直划动,一直向前。
醒来,他试着分析梦的含义,不得要领。
网上有一个很火的网站,叫周公解梦,等苏小芸走后,他要上去求解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