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又带去看灶间。砌死的乡下灶头,拿开铁锅,下面其实是煤饼炉,上面是通屋外的烟道。老陈说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在上海独一无二,火又大又干净。炉子和煤饼也是自己做。又拉出个特大抽屉,有铅丝铜丝、鎯头洋钉、轮胎胶水、砂皮油石,老陈道:“我一直讲,会修套鞋皮鞋、洋伞洋机,会做酒精炉煤油炉,会磨剪刀菜刀小洋刀,不假吧?” 这时进来一男一女,叫他们用饭。老陈领徒儿去方桌坐定,灶间让他们忙。冷菜已摆出,皮蛋咸蛋、油氽黄豆苔菜花生。各人面前一个大瓷碗,主人提起烧水的大吊子,倒出翻泡沫的透明液道:“快喝,这是他们刚一品香吃过的!啊,来了。” 徒弟看明是炒猪肝,没笑出来,觉出悲哀。 后上的糖醋小排、三鲜肉皮汤,还过得去。客人说好,老陈是云里雾里了!他是出名的不抽烟不会喝酒,很不像老工人的,一杯啤酒使枣红变深红,居然道:“听说小莲结婚是在男家的家里摆的酒,菜有我好吗?” 晓芬道:“外头请了两个厨师来烧的,当然没你好。” 得意道:“是吧,有什么名菜吗?” “好像没有。不过鸡鸭鱼肉。” “小莲是不会讲我好话的,孙惠春呢,问起我吗?” “没听到”,女子脸绯红,显然也不会喝,借酒盖脸,对师兄调皮道:“问起你的。” 徒弟是啤酒不过瘾的,老陈替他零拷来的七宝大曲,一杯已空,酒醒道:“问我什么?” “什么都问,都想知道。” 老陈道:“你也会讲笑话,他们又不认得!要么他吃醋了?天熊啊,前一向小莲对你太好了,我看得担心啊!这女的害人啊——” 晓芬一吓,连忙垂头。天熊看着她,又叉开道:“艾小兔他们来过这里吗?” “来过,厂里人来过不少了。咸鸡我不要他来。他们苏北人都住臭水浜一带,自家搭的棚棚,比我这里差,我这里是出钱买的旧房,不是瘪三一样滚地龙滚出来的!” 灶间的一男一女入座。老陈说老婆上班,小女儿上学,没别人了。大女儿叫陈珠儿,很像老陈,肤色发红,脸相天真。手臂也长,怎么放都不妥贴。脱去上灶衣,穿得很鲜艳,水汪汪的眼睛一个个看过来。徒弟已听说她脾气不好,话不投机就牛一般,撞人南墙的。 侄子陈竹生是小矮个子,长得冲头冲脑,五官明亮。不动时木头一般,眼球都不转,动起来像救火,手忙脚乱。他是工厂新干部,人一本正经,讽刺话听不懂的。听懂了也是当补药吃,傻呵呵一笑,人是厚道的。唯得意时很不雅,仰头笑得喘不过气,抽筋一样。这对宝货,不久就被人看透明。 老陈和女儿挤一边,晃脑袋道:“我叫你们来,很值得吧。我这独家天下,怎么样?解放前买下五十元钱,现在呢?楼房、花园、别墅!经济上也好了,只有小女儿吃闲饭。珠儿比你们还合算,小学毕业就进厂半工半读了,帮外地培训是骗骗人的,现在是正式职工,工资比你们大一倍!她娘在困难时期吃亏了,被辞退,现在当临时工,一个月也摸五、六十元!厂里人看我是太遐意了,好几个人,家里有儿子的,动我脑筋——”珠儿盯住天熊,看他反应。晓芬瞥一眼。珠儿道:“阿拉屋里房子,没说的了!上海人不懂,说洋房遐意,其实是名气响,不实惠。阿拉厂里一个人,就是洋房,窗子朝北,冷天冷来热天热。楼梯漆黑,抽水马桶几家人合用,有人肚皮撒就喇叭腔了!大水表,一个人摊一元钱。阿拉屋里马桶就是两只,买点吃的水,一个人一角钱都不到!大家看得懂这道理。” 老陈称赞道:“她是管家的,能干,她娘不来事。” 珠儿道:“你也不来事啊,现在样样是票证,有多麻烦!” 竹生眼珠动了,肯定道:“这是事实,你本事是有的。” 老陈道:“珠儿说得对,我是不要什么洋房新工房的,送给我也不要。我是喜欢关门做大老爷的,就是这个脾气。我们家早上,常常买生煎吃的,跟资本家差不多!”珠儿竹生齐叹道:“我们的生活,真是在天堂里。”徒儿们沉住气。老陈道:“你们分给我做徒弟,是你们的福气。这爿厂我是真正老土地,老实讲只要我肯拍拍马屁,老早是党员大班长了!艾小兔他们算什么,人又呆,技术又推板。咸鸡是小流氓,送去劳动教养,花木兰干脆开除,一会打胎,一会结婚,寻开心啊?” 珠儿拂然道:“人家有这权力的,你不要老酒吃饱瞎讲呵。”爷狼狈道:“你不晓得,她对我不尊重!”女儿道:“对你尊重就是好人?戆闲话,不怕人家笑。”瞟一眼天熊,表示自己通情达理。竹生围护道:“叔叔意思是这个女人懒,结了婚对人不利。”珠儿怒道:“你样样晓得,你是人家肚皮里虫啊?”竹生缩头道:“好,好,我不讲。” 老陈尴尬,想起道:“晓芬,你还有个菜呢。”晓芬说没忘,于是去灶间,不一会端来道:“清炒蟹粉。”徒弟看碗里黄白相间,闻见蟹香,疑惑道:“现在有蟹?”师妹笑道:“冷气货。”老陈第一个下筷,笑道:“好极,你吃得出是什么?”徒弟方知是鸡蛋,边吃边赞想得妙,珠儿见状,脸阴下来。 竹生也大赞扬,把碗底刮光,老陈介绍他道:“竹生从小学起就是干部,现在工厂里团支书,相当阿拉厂里的歪歪——”侄子纠正道:“不是支书,是支委。不过支书没文化,今后是可能的。小梁你也是团员吧?担任什么职务?”徒弟说是老百姓。竹生道:“那可惜了。我们厂里也是,有水平的高中生,领导反而看不中。”天熊道:“你是看中的,脱产吗?”竹生道:“不脱产。我讲话不大行,主要笔头灵光。党支书看重我,叫我下班后替他抄抄东西。我起的发言稿,总归比人家好,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珠儿不以为然:“你有啥了不起的,也值得吹,让人家笑话。”老陈道:“我哥嫂随工厂迁外地了,上海就留他一个。舒服唉,一人住一大间,就在我隔壁,你们去看看吗?”竹生兴奋得碰翻筷子、打碎调羹道:“走,我带路。”两人纹丝不动,竹生热情得要硬拖。天熊转脸问珠儿厂里干什么活。珠儿高兴道:“我的活儿算是好的,坐着磨磨片子,有点气味,所以免费一瓶牛奶。门关起来笃定做私事,头头看不见的。就是看见我也不怕呀,我是老实不客气要顶他们的——” 老陈摇头道:“头头是不能顶的,脾气躁总是自家吃亏。我都没这般躁!想想上趟的事:炼钢厂那司炉工——”脚被猛踩,酒醒了!徒弟已听说师傅择婿失败的事,不看山水道:“那司炉工是不好。”珠儿一股怒火不好发作,转向天熊道:“你怎么晓得的?关你什么事!”徒弟脸上下不来,师傅骂自己多嘴。珠儿已懊悔,眼泪汪汪道:“我人是倒霉,那个人是坏,你们讲得没错。门槛老精,定下来才几天,就要我工钿交给他,控制我的经济,我怎么能不发脾气?气得我心口痛啊······” 徒弟突然气愤,看一眼师妹,起身告辞,说家里有人来,本来就走不出的,抱拳谢各位。老陈拦不住他,晓芬也不肯留了。竹生再次请二位瞄一下他房子。徒儿当没听见。老陈直送出弄堂到马路上,脚步已不稳。回到家见女儿已不哭,侄子责怪她不该对天熊瞪眼,第一印象要紧。珠儿颇悔恨,嘴强道:“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家吧。”竹生不屑计较,回屋去了,想着晓芬的好相貌,觉得还有希望,乐滋滋的。老陈问女儿意见,女儿满意道:“这人老实的,顶斯文,你看被我一冲,不敢回嘴了。先谈了试试看吧。他说我们房子好,竹生问他家里,他老尴尬的,肯定房子又小又差,他不好意思讲。”老陈想起什么,担心道:“不一定。我呢是没听他讲起过,好像谁说他家里不是工人······” 女儿又评论晓芬道:“这女的怪样,不说话,笑起来一抿嘴,像狐狸精,看见就出气。她和小梁好像亲热,平时要好吗?”爷说不可能,平时话都不讲,倒是花木兰,前一向盯住徒弟的。女儿又道:“你为啥要给竹生介绍?这种木头人,打一世光棍不冤枉,要你管得宽!你是再笨没有,司炉工的事也告诉小梁,这对我不利,你懂伐?”爷道:“好,好,是我错。” 这时徒儿们在归路上,在候车站,也交流感想。徒弟道:“领教了!还叫我下个月再去!名菜!哈哈,不过你的蟹粉确实好,怎么弄的?” “蛋清蛋黄分开,加个姜。我烧鱼才好呢。这行灶我用不来,那锅勺、作料瓶你没看见!” “油腻是不是?老陈不容易了,这么点地方。” 女子诡秘道:“人家父女一片心,你啥个态度!”徒弟不懂,看她偷笑,明白了,也笑道:“人家团支书,请你去参观,也是一片心啊。” 女子红了脸,鼻子里哼道:“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