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jelika在一份俄文报纸上发表了一首诗。什么时候发表的不知道,因为也是有一个俄国人去扔报纸的时候意外发现的。我请她翻译一下,她说不能,虽然每个字她都认识。
我们上班的地方很有几个俄国人呢。我就去找ogla,ogla熟悉所有的文艺作品,ogla竟然在这个时代看十四行的诗,每天午饭时。我把那张有点皱的报纸递上。ogla的手指在keyboard边上敲来敲去。ogla忘了我在边上等着。ogla被梦魇住了。我想走的时候,ogla终于说:“一首好诗,但确实不知道怎么说,似乎她要表达的是一种非常不好的情绪。你读过勃朗宁的诗吗?风格挺类似的。“
我在我完全不可能懂得的时候还真赶时髦读过勃朗宁的诗,可是如今只能记住作者的名字。
Anjelika会写什么呢?
她不喜欢说话,尤其是跟不那么熟悉的人。她站在忧郁边缘的沉默,透露出一点点不友好,更多的是戒备。比起爱说爱笑东拉西扯,比起推卸责任偷懒耍滑,似乎她更不被待见。她来自于白俄罗斯的首府明斯克,那是个坐落于波罗的海东南面的国家,曾是前苏联的一部分。从地图上看,那是欧洲的东北部。Anjelika会一点波兰语,她有着浓重的欧洲情节。我在翻看希腊画册的时候被她看见,从此她才稍微多和我说几句话。
有一次一个人养的猫不见了,跑了。那个人很难过。Anjelika一反常态跑过去安慰那个并不熟悉的人,她说猫是个不念情意的东西,有时候和人一样,不值得养,走了也是好事。她说她几年前就养过一只,也是跑了,她像丢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哭了三天。那个人问她:‘那你现在养什么?”
“狗。它很忠诚,仰仗依赖你。”Anjelika说,她的狗是那种长不大的,每天夜里三点必须起来撒尿,它蹲在床边呼哧呼哧的摇你的手臂,你想耍赖不起床时,它急的直转圈,呼吸粗重的像是直对着你的鼻子,但是它知道是晚上,不能叫唤。"
每天夜里三点起床一次,怪不得常常看到的是她极其疲倦的脸。我问:“狗一般能活多久?”
Anjelika没回答,而是直接说:“我知道我这个人是会死两次的,一次是狗死的时候,一次是自己。”
Anjelika的丈夫似乎不太情愿一直呆在加拿大,但还是呆下来了。重新学习专业重新找工作。他们一直住在小的公寓里,但是公寓背靠着一片森林。Anjelika说她对view的需求远胜于面积大小。老公有了工作后,他们马上就去了墨西哥旅游。
Anjelika也喜欢在网上旅游,我们同好。于是我们常常交换各自从母语的网站上看来的travel blog。我们跳过大段的文字解说,直接去往图片和画面。也是到了图书馆后,我才知道有一种书是无字的。就是一扇窗户推开,露出各种情景,远的近的,动的静的,隐秘的显明的,在你看到的各种画面里,想象你自己可以想象的故事,这种书不仅仅有给孩子的,也有给大人的。
有人习惯把很大开本的画册捐到图书馆,我见过一本最大的,摊开来有饭桌的一半。精美的画面质感,行云流水的拍摄,我和Anjelika俩各执一端,啧啧称赞。我们都停留在欧洲的那一部分,不忍翻页。我看希腊,她看布拉格。
Anjelika竟然去了两次墨西哥,第一次是雨季。她老公整整在旅馆一周,足不出户。Anjelika个人随着当地旅行社去看玛雅文化遗址,那些石头垒砌的文明早已烟消云散,但是遗址里还是有风闻的神秘,关于昨日和来生。Anjelika对当下的执意不满,让她在回望时,有着特别的放松。
我们仍然互换着收集到的网游信息,有时候不置一词,就是一个link。Anjelika准备去意大利了,那段时间她心情不错。我看到有人吃草莓的时候,带一个小小的酒精炉来,上面融化着巧克力,草莓沾巧克力吃。便问她这是不是欧洲的吃法?她难得的愿意谈起旅游以外的一些事。谈起她母亲其实来自波兰,谈起她母亲的复活节来自于东正教,和这边的不一样。谈起她母亲怎么溺爱弟弟,以至于弟弟直至如今都找不到合适的女人一起过。也谈起母亲小时候对她怎么样苛刻的要求,很难让母亲满意。
(意大利)
我在倒咖啡时无意中哼了一句《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的调子,Anjelika听到了,她说她母亲50年代去支援过中国。我告诉她还有一些苏联歌曲我们都会唱,比如《红莓花儿开》《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什么的。她听着我说着说着,嘴角的笑意渐渐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她想起来什么,但是感觉得到她的良好情绪慢慢掉下去了。
意大利之行大约12天,回来后所有的人都问她。她应付的回答者,明显缺乏热情去描述。我见状都没问。她曾经承诺回来发照片过来与我分享,她没发我也没提。好几个月后,她才说起意大利之行,多么的让她失望。罗马是多么的虚浮而凌乱,佛罗伦萨是多么的脏而拥堵,然而最甚的,是她的老公又在旅馆里睡觉,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意大利)
Anjelika说道这儿便打住,轻轻摇摇头,闭了闭眼睛,就什么也不再说了。她比平时更沉默,上班的时候一整天不说话是常有的事。直到有一天,白人老太太Donna没颜色的再次提及意大利,喋喋不休的说起她前夫怎么带着她和三个孩子回去意大利探亲,怎么顺道游览了米兰和威尼斯。Anjelika不耐烦似得转过身来盯着她,她还是继续说。她说虽然可恨的前夫在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后,还是和她离婚了。但她仍然感激他领着她去意大利老家,那是多么美的一个地方,至今让她想起来都心生感谢。
Anjelika呆呆的看着Donna。Donna问:“怎么了,你不舒服?”
Anjelika阔别家乡十年后独自一人回去探亲,回来后整个人舒缓了许多。她带回来一只小小的像酒盅那样的咖啡壶,里面有内胆,开水直接冲倒在现磨的咖啡豆上,一次一杯,她说那是她家乡一带的咖啡喝法。她特意留了一杯给我,我们在休息室里喝着咖啡---的确,比煮出来的口感好,我想到底是现磨的咖啡豆的缘故。那是我第一次问到她的父亲。她说父母早年间就离婚了,那时候离婚的人很少。她几乎是一带而过,看得出不愿多提起。
她开始到处收集布拉格的信息,她说下一个目标是布拉格。布拉格对我来说就是“布拉格之春”----1968年的事件,我有时候甚至想不起来那也是一个城市。我开始也留意国人的blog,一旦有相关的内容就email给Anjelika。几年下来,不经意发现我们两个人在喜好上有许多共同点,话题竟然也能缓慢的延伸着。
我订好了圣诞节去Hawaii的行程,告诉她。她也极感兴趣的马上上网去查,又去外面找来一本介绍Hawaii景点的书,翻着指点着。闲的时候,我们偶尔会谈起假如有一天,不用考虑钱的事情,只管做你喜欢的事情,你会做什么?
我说,第一我会去旅游,转遍每一个我想去的地方,再也不上网去看人家拍的景致。第二,我会开一家书店+咖啡馆,四周墙壁上挂满画,从唐宋明清到文艺复兴,从名山大川到我家无天赋小二的涂鸦,从浮世绘到留白天地宽,应有尽有。第三,我就去考古,到月牙泉到罗布泊到楼兰----我指着地图册说,因为好多地名我根本不会说,我俩的英文都不够好,但是也不妨碍互相领会意思。
听我说的时候,Anjelika的眼神和语气就变得热切起来。就像我烧滚一锅水,揭开锅盖,瞬间----热气和水珠共舞,潮湿和灼热齐飞---眉飞色舞的Anjelika有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啊,怎么很少觉得呢?
Anjelika的第二第三和我迥异,第二她要开一家博物馆,第三----她要买下整整一个prague(布拉格)。
我说我offer你来我的咖啡馆随意进出,终身免费。
她说她offer我随时随意出入prague,包吃包住。
我们坐着做着白日梦,在玩笑里签着offer。心里也曾一念一闪:为什么要买下prague而不是她的家乡明斯克?
但是和Anjelika的相处,让我明白,好的关系,恰恰是该问的问,该说的说。每一个中年移民而来的人,背后拖着的是一大坨过往,有人明快有人沉重,有人不介意,也,有人并不能释怀。
(布拉格)
恰好几天之后,无意中听ogla说起,Anjelika的父亲曾在前苏联驻捷克的使馆工作过,1968布拉格之春后就一直没有回去过,辗转在东欧各国,十年前吧终于定居prague。
我想起Anjelika的话。
许多的故事,就像那些无字的书,有画面,看你怎么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