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到明天要在音乐课上拉《爱之郁愁》,睡不着。我荒废了技艺好几个月,不要在学生面前出丑。我摘下Guarneri,打开录音机,拉了一 遍, 然 后听录音,自觉惨不忍听。节奏没错,音准没有问题,Guarneri的音色绝对曼妙,但我总觉得,我的《爱之郁愁》充满死寂,还不如键盘的电子合 成。唉,应付高中生问题不大吧。
Guarneri!我的Guarneri!我辜负了你。明天起,我会好好待你。你在那阁楼独处十几载,失了人的灵气,我来帮你找回。你也要帮 我, 帮我找到我自己。我用心仔细擦拭它,用绒布拂遍它的全身,从琴头,指板,琴马,到拉弦板。绒布滑过琴弦,发出低微的铮鸣。它面板上的弧型音孔回应 着我的心跳和呼 吸。它知道我的存在了。
早点睡吧,我想。宿舍里有点潮,我担心Guarneri放入琴箱会长毛,就高挂它在墙上通风处,关灯上床。
也许白天太兴奋,我睡得不踏实,老听见我的Guarneri琴弦铮铮地响,面板咯咯地。迷糊中,我想,Guarneri的弦松得太久了,突然 紧 上,要一段时间磨合,唯一担心的是清漆涂得太厚,影响音色,这不,这湿度不一样的地方,面板在抗议了。
半夜十二点的钟声敲过,小树林里又传来嘤嘤的《爱之郁愁》,我睁开眼,它就没了。我闭上眼,它又来了。我就闭着眼,仔细听着。那《爱之郁愁》 断断 续续, 前后颠倒,但每一小节都是上品。Fritz Kreisler演奏《爱之郁愁》时,爱用节奏的滞缓来表现郁愁,略让人觉得有点为表演而做作。这小树林中传出的郁愁,是对往事不堪回首的悔恨,很真实。 我想听得真切些,用录音机录了一会儿,可回放出来的全是沙沙声。唉,不管在那拉琴的是人是鬼,明天再说吧。
Guarneri的铮铮声突然大炽,面板咯咯地爆响,我惊坐起来,开灯。大事不妙,Guarneri的琴头从墙钩中脱出,落向地面。我弹身出 去接 它,滚落在地板上,望着它,由小变大,落向我的面颊。我接住了它。
Guarneri空中飞落的情形在我脑海里定格。这场面我在哪见过,是Déjà vu么?不是,肯定不是。
我不睡了,穿上衣服,拿上Guarneri,去那小树林,想请教那的人或者鬼,是什么让他的《爱之郁愁》胜于Fritz Kreisler。
小树林中没人,很冷,很静,难道我有幻听?我用下巴夹好Guarneri,琴弓刚搭上琴弦,起风了,呼呼扫过我面颊,我却不知如何下弓,这彷 徨, 与我当年拎着琴,站在北京火车站的出站口,不知何去何从一般。风急了,吹动我的手臂,这急迫,与我当年在漏风的破旧出租屋中挨饿相当。当《爱之 郁愁》的第一个音符E响起的时候,郁愁自然而然地来了。我如风一般地运弓,风来的地方,是郁愁的源,风止的地方,便是郁愁的结。
我要演奏《爱之郁愁》的风声传出去,音乐课上多了几个旁听的老师,管文艺的副校长也来了。我一点不紧张,表演很成功,学生们都起立鼓掌。
下班前,副校长叫我去开会。会上,他说:“陈老师,你的水平真不错。学校要参加省里的曲艺比赛,我们研究过了,你来组织吧。要多担当点啊。”
我说:“好吧,我试试。请大家多帮忙关照。” 众老师都笑着点头。
才出会议室的门,林郁音同学遇见我,说:“陈老师,您今天拉得还可以。只是您这《爱之郁愁》听不出一点爱在里头。”
“是啊。一点郁也没有,《爱之郁愁》只剩愁了。”旁边一男孩接完话,跑了。
林郁音接着问:“陈老师,我能不能看看您课上用的那把Guarneri?”
她既然有水平挑刺,识得Guarneri不让人惊讶。我有点不自在,不过点头答应了,想,这些有激情的文艺少男少女,是曲艺比赛的中坚力量, 要组 织起来。我带她去我的办公桌,路上我跟她说:“你陈老师就这水平,不然,你得叫我陈教授,也许还得买门票。”
她没笑。
我又问:“刚才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他叫高诚。”
“他挺喜欢起哄,嘴比你还毒。”
“毒么?我们只是就事论事。”
“哈哈,嘴甜的人更招人喜欢。”
“不甜的人只能见鬼去罗?”
“嗯,不能说只能。的确,不甜见鬼的次数多些。”
“陈老师,你见过鬼罗?”
“是的,各种各样的鬼,被折腾死了。最后老老实实地回到这做陈老师。”
“陈老师,艺术殿堂里容不得虚假啊。”
好吧,我心想。
我打开琴箱,取出Guarneri,交到她手上。她端详一会儿,用手摸了摸提琴侧板上的一个小缺口,眼圈红了。她将琴放入琴箱,哭着跑了。
真是个怪学生,这么突兀,为什么要哭 ?那小缺口买来时就有,不是我弄的。唉,艺术殿堂里的完美主义者,见到残破的Guarneri就哭。
我马上开始张罗曲艺比赛的事,拜见了上届比赛的主要参与者,网罗了学生文艺骨干的名单,林郁音和高诚都榜上有名。我特地找班主任了解林郁音和 高诚 的情况。她好象怕什么忌讳没多说,只是说他们俩人音乐素养很高,但不知为何都不愿登台演出。
怪!有不登台的艺术殿堂么?
我胡乱吃完晚饭,接着看往年比赛资料。我明白为何今年比赛这么重要了,它关系到学校的评级,进而影响到学校的经费,教师的福利等等。
忙完已是九点半,我提琴走回宿舍,开宿舍门,有人跟进屋,碰上门,冲进我怀里,一把将我紧紧抱住,身体冰冷,打着颤。我吓一大跳,定眼一看, 是林 郁音,她满眼的泪。
“陈老师,我用我的身体换Guarneri,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