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岛冲突后,北面有百万大军压境,领袖坐不稳了,发批示给林副主席说“野营拉练好”,同时暗暗和美国人拉关系······批示中很具体的说大中小学、工厂都要拉出去练。上海是文革极左派的基地,本在谋划第二武装力量,于是全面铺开。老黄自然是最积极。所谓拉练,就是把民兵——工厂里人人是民兵——组成队伍拉到野外去训练。算是上山落荒打游击的演习,沿途要熟悉地形,准备将来转移时迅速!老百姓被保密着,但看形势不是对山姆大叔,更不是台胞,只能是俄国熊。合乎古人远交近攻的说法。全市张贴“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的标语,声势浩大,还出文件说这要制度化,和深挖洞广积粮一样,是防修反修的重大措施。于是自大串联以来,上海以至全国,又一回大批市民涌出城市!全民皆兵,准备与来敌同归于尽。
话说回来,摆脱乏味呆板的日常轨道、炉台上的苦活,带薪去郊外走走,有什么不好?老黄决定全厂分三批走,三分之一出去拉练,三分之二照常生产。首批编成半个连,很意外的起用前厂长老汪作副指导员。副连长是蛤蟆,艾小兔是男排长,皮蛋是女排长。
天熊背着捆扎紧的棉铺盖,排在绵延不绝的长蛇般的队伍中,出了城区,进入乡村田野。春天温暖而潮湿,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光秃的黄泥地,是彩绘的油画: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已齐膝头——一大片碧绿的麦苗,一掌长了——一大片紫红的小花,翻作肥料的紫云英,齐腰高了。村里的农舍是南方的白墙黑瓦,屋前的柳树爆绿,屋后的竹林翠青,一齐在春风中摇动。抬头见远处起伏的山岭呈青灰色,脚底吱嘎响的板桥下的河水是微绿色。鹅和鸭悠然游戏,船娘驾着竹筏运东西,划出波浪。城里人沉闷的生命,吹来新鲜的快感。
天熊年纪青,不畏惧一天走四、五十里路,最多走过六十多里。为脚趾着想,特去买的宽头士兵跑鞋。不少人走瘸了脚,一到宿营地先打热水泡脚,借引线挑水泡。有人去山边采野籘作手杖,防别人偷,刻上名字,一时成为风气。贪便当的去扳断路边的嫩树枝。不敢动乡下人的竹林,主人看见要拼命的。
野营是句空话,从没上山宿夜或露天搭帐篷。只能说是家营——农民出空的一个个“家”在沿途等他们来投宿。人挤人,在稻草铺上睡。天熊最气苦是老陈要和他并头睡,一倒下就入梦乡,开始磨牙,鼻腔吹喇叭。从前值班室大,还能忍受······连受两夜罪后,躲远远的,情面也不顾了。热水少,几双脚泡一个盆里,天熊染上湿气,后来多少年没有好。
在宿营地晚饭后,天熊四处蹓跶,怀想起长泰乡下的仙人村了。也是屋后种竹,门前有树的——朝南那排古榉树和老宅前的大槐树。屋里也有老式高大的纺车和躺在圆竹匾里的蚕宝宝。但全家洗澡的浴锅在这里没看见。仙人村住房集中,这里分散,离得很远。好像那里是城镇,这里才是乡下······这儿红宝书不大看见,而家家供着祖宗和亡人的照片、牌位,还常常上香、供新做的饭菜,好像死去的永远在屋里······老工人多数是乡下长大的,唤起他们儿时的回忆,热情地问这问那。房东很少耐烦的:舒服的上海人吃得太饱了,来这里散步消食!害得他们推不了这公差——要腾出屋来!(养猪养羊的不行,至少是堆柴草的)
行军时每人在固定的队形里,到达目的地,歇脚不走了,才能自由说闲话。认识的见面就问:“吃得消伐?”一般回答是:“还行,能吃能拉。”炊事班是天麻麻亮出发的,一辆黄鱼车,几部脚踏车,买米买菜买煤。最初几天要么迟开饭,要么夹生饭,民兵们一面吃一面骂。食欲都是从未有过的好,饿得凶时只好吃带来的云片糕。厨房买不到鱼和肉,就煮菜饭。行灶大锅烘出的镬焦特别香,一群馋鬼候在灶边,抢到手就逃去田埂里捧着大嚼。后来伙食好了,集市的活杀猪和活鳜鱼特别好。
沿途乡下公社送来两次“忆苦饭”,掺了糠和麸皮的馒头,展览点心似的,吃不吃随便。后来都浪费了,咬一二口被丢掉。奉命来介绍忆苦饭的老农民说糊涂了,介绍起六十年代初的一些吃法,榆树皮、观音土之类。老工人反响热烈,说起上海的豆渣饼、光荣菜(卷心菜的芯)、蛋白汤(榆树叶的汁)、用烟屁股自制出售的磕头牌香烟······天熊没印象,因为那时家里有香港的接济,父亲还有点特供。
而今,拉练者每人付十元饭菜钱,每天吃的当地产的半年前的新大米,油光发亮,又香又糯,对只能吃多年陈仓米的市区人而言,是最大收获,都说没菜也能下肚!
解手也是麻烦的,男人小解还好些,跑远些随便。女民兵是集体行动,拉开大布遮挡,一道风景。夜里大解,不能在田里拉野屎,要去屋后竹林里埋的缸。几处发现了蛇,民兵吓坏了,房东说不用怕,等于是家蛇,吃老鼠的,于是几人同行······雨天泥泞,还要撑伞,有滑进大缸的,拉起已浑身淋漓。大风天,冷风卷地刮来,滋味屁股知道······营部派通讯员向各连部女兵传达指示,不准乱丢例假的棉花条(厂里发的劳防用品),当地产棉花的,已经激民愤了——亵赎神灵!
连部请来大队干部,向大家介绍当地生产情况、四清和文革来阶级斗争情况,坏人也押来亮相,齐喊打倒口号。民兵是允许去看看农家的,为防止走错人家,天熊奉命按地址去地主家门上画圈圈。想到自己家里,他缩在后面,把粉笔交别人画。想领袖的话不错,人有阶级烙印······可是,毛刘周朱邓林,哪一位家里是贫农?
行军是有军事部署的,两天小走,休整一天,然后大走,至少五十里。一下大雨,就打乱了,只好原地休息。布置学习讨论,然后打牌下棋。酒鬼们披上雨披,结伴摸去小镇,喝成关公一样,还带回二两半的“小炮仗”,摔成泥猴也不后悔。小男女们要文艺表演,借排演节目认识外厂的人,谈情说爱,味道很好。
行军时并不指定大家认山头、看地形,还是天熊有点地理知识,比方知道哪个方向是佘山,顶上有天文台和天主堂······唯一有点军事意味的是半夜调防:突然哨子猛吹,说敌人来袭了,全体卷铺盖转移,逃几里地宿营。搞了两次,累坏的老工人光火了,集体骂娘。于是营部说大功告成,不再调防。
这天下雨,通知班、排长和党团员去连部开会。天熊没办法,穿上半高帮套鞋——老陈很欣赏,他们都是浅帮的——去开会处,大队的粮食仓库。高敞干燥的房子,天熊寻角落坐下。人不多,都是一巴掌高的小矮木凳。副指导员老汪作开场白,指导员是外厂的口吃的烂好人,现在全听老汪的。然后是连长张麻子发言,他是“酱油麻皮”,光滑脸皮上有花斑点。气量大,叫他张麻子是不在乎的。天熊见识过他,有次住大屋子,天熊几人和他们厂合住,开眼界了:那些男人尤其是男青年,每句话要带上生殖器,整夜说关于打雄的下流话!据说那个厂没几个女工的。麻连长来视察,也贡献一个黄段子。他是党员车间主任,说话水平是不及老汪、蛤蟆的。
麻连长开讲道:“民兵们,兄弟姊妹们,刚才汪指导说了很多,他是老干部、厂长,当然比我会说。我也没什么好说了,不过,总要讲几句的。为啥要拉练呢?为了打仗。帝修反有原子弹,我们也有——可是没他们多——这点我们要承认的。将来打起来,大家拼命掼,我们掼光了,他们还有,上海就要炸平了。那时一部分人转到防空洞,地道战打冷枪。另一部分人,我们拉练过的,就逃出来,上山打游击!我们决不投降,我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米加步枪,农村包围城市,我们将来——活着是将军,死了是烈士······”
天熊骇笑,看别人,却都认真不笑,有的在开小会。麻子愈讲愈起劲,也更荒诞,唾沫四溅。天熊不再听,在小本上记录日期和地名,公社和大队名,像是旅游日记。突然一个女孩的头挡住他眼,凑在他小本子上,一绺细发搭下来,是苏国容,他心慌了。他还是学生时老脾气:对讨厌的姑娘是坦然自若,对妩媚有魅力的就拘束了。他说不出话,他的忸怩传给了女子,进退两难了,终于大胆地拿手盖了本子,不让他写。天熊勉强干笑。女子松手,不看他道:“你写的什么?”
“不是要求认识地形吗?我记录走过的地方。”
“让我看。”夺过本子辨认,女子额头通红,天熊被媚力醉倒。女子稍抬头,腼腆道:“你才是真来拉练的。”
天熊呼吸渐稳定,寻话道:“今年春节,忘记初几了,我在第六百货公司看到一老一小,小的咖啡大衣,老人家是淡灰大衣,围巾是,是紫绛红?”
“是桃红,是我姆妈,好,你坏!不喊我。”
“你们住那里?”
“是,不过我们是旧房子。”国容谦虚一下,因为那儿多高级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