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闷热的夜晚。风从广场的西面吹入。一座座黑魆魆的帐篷,一杆杆在夜风里飞扬的旗帜,一群群不肯散去的人们。他们一起坐在纪念碑底层的一个白玉台阶上。她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他。他点了一支烟,手里拿着一本GRE单词书在背单词。夜色和烟雾让他的脸变得模糊和英俊了一些。她抬头去看广场的天空,烟雾从一颗暗淡的星星上飘过。她喜欢那些暗淡的星星。她觉得她就是那些散落在夜幕四角的暗淡的星星里的一颗。不与月亮争辉,不与其它的星星争辉,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发着自己的不显眼的光。
从小她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她既不是老师的宠物,也不是班干部;既没有唱歌跳舞弹琴那些才能,学习也不太好。不是不好,只是中上等。她没有那种想做班里前三名那样的欲望。她喜欢睡懒觉。她不勤快。她不喜欢运动。她喜欢吃糖和零食。各种各样的糖。话梅糖,山楂糖,牛奶糖,水晶糖,巧克力,硬糖,软糖。她离不开零食。她的宿舍里经常放着一袋袋各种各样的零食。她喜欢嗑瓜子。宿舍桌子上经常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瓜子皮儿。她胃口很好,肉饼,肯德基,麦当劳,她一个人能吃两个人的量。她不缺零花钱,爸爸常年驻外,总是觉得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少,所以总是给她很多零花钱,她把零花钱几乎都用在买吃的上面。她高兴的时候吃零食,伤心的时候吃零食,累了的时候吃零食,在宿舍里吃零食,回到家里继续吃零食。她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曾经想减肥,一个星期不吃零食。但是第二个星期,她把前一个星期没吃的零食都加倍给吃了。
没有人真正喜欢过她。她并不在乎。因为她也没有喜欢过别人。除了他。小的时候,她从后窗里好奇地探头,看着隔壁院子里的世界。她看见他在院子里用放大镜照蚂蚁。她看见他在院子里对着花圃撒尿。她看见他趁别的小朋友站起来的时候把他们屁股底下的板凳悄悄挪走。她看见他把枕头塞进被子里,好像他在蒙头睡觉一样,然后自己藏在桌子底下,让大人吓一跳。她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前滚翻,每次总是滚歪了。她看见他缠着大人给他念小人书。她看见他在墙上练倒立,每次都支撑不了多一会儿就倒下来。她看见他往一个经常来他家蹭饭的叔叔的茶杯里吐吐沫。她看见他把苹果和梨放在火上烤,然后滋滋有味地吃着烤糊了的梨。她看见他爬院子里的树,坐在树杈上甩着两只腿。她看见他爬上房顶,像是一只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悄悄行走,从一处房顶走到另一处。有一次他甚至从她的房顶上走过,踩得房上的瓦片咯吱咯吱响。她看见他坐在板凳上做作业。她看见他拿回各种奖状。她听见他当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她看见他从图书馆借来各种各样的书。她看见他读书,一有时间就读书。她看见他的同学来找他,他们一起玩牌,一起说笑着去龙潭湖游泳,回来时手里拿着许多纸卷,纸卷里是一个个蜻蜓或者知了。她看见他把知了放在窗户的纱窗上。她看见他的个子在逐渐长高,听见他的嗓音由童音变成男生的有些低沉的声音。她看见他在桌子前做作业和读书。她听见他被想去的大学录取了。她看见有一天他父亲和他推着自行车走了,送他去了学校。从此以后只有周末和节假日他才回来。她看见他的屋子里有时彻夜亮着灯光。她听见他跟来玩的同学争论一些敏感的话题,讨论中国的前途和世界的变化这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她听见他在夜晚收听美国之音和BBC对华广播。她听见他在听各种托福听力教材。她听见他跟家里人说想去国外读书。她看见他在院子里一边走动着,一边背英文单词。她看见他带着姐姐的孩子出去玩,给姐姐的孩子买喜欢的动画书,给小孩讲孙悟空和岳飞的故事,哄着小孩玩牌玩游戏。她对他太熟了,好像他一直在她身边,是她的家里人一样。
可是他却不知道她。已经快到午夜了,他到现在也没有认出她来。自从离开侯德健的帐篷之后,他们就来到了纪念碑下坐下。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单词书,开始背单词。他说再有两个星期就要去参加GRE考试了,他说还有很多单词没有背下来。
她知道,明天一早他就会回自己的学校,她也会回自己的校园,从此可能在再也没机会跟他单独在一起了。而他,还在一边抽烟一边背单词,好像她就是空气,根本不存在一样。她知道他很早就抽烟,他父亲爱抽烟,几乎每天烟不离手。他周末从学校回到家,晚上就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跟父亲一起抽烟。他父亲会一边抽烟,一边给他讲一生的经历和各种人情世故。她记得看过一部片子叫《父子情深》,她觉得他们父子两人坐在葡萄藤下抽烟,谈一些家里和外面的事,很有一种父子情深的感觉。刚才他从书包里拿出烟来的时候,她看见是一包三五烟。她知道他是一个学生,买不起这种好烟。一定是从他父亲那里拿来的,她想。她知道他父亲嗜烟,总有人来找他父亲帮着办事,给他父亲拿几条好烟来。他父亲把烟放在一个柜子里。她听见他父亲跟他母亲说,他回学校时,经常从柜子里顺两条好烟走。他母亲就会说,让他抽去吧,让孩子抽点儿好烟,你抽什么不行。她有一次从街边的杂货店买零食时,突然看见柜台里有各种各样的烟,看见了他爱抽的三五烟。她想拿自己的攒下的零花钱给他买一条,在周末时偷偷从窗户里放到他的院子里,但是她不敢。
她坐得离他很近,肩膀都几乎要挨着他的肩膀了,中间只有几个厘米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气味,一股混合着汗味和烟味的男生的体味。她喜欢这种味道。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她一般不喜欢汗味儿和烟味,但是她不知道为何不反感他身上的汗味和烟味儿。高中的时候,她的同桌身上就有一种汗味。夏天的课间,他的同桌用课本当扇子扇,一股掺杂着酸味的汗臭就从她的鼻子前流过,经常让她觉得受不了,要屏住呼吸。她的同桌是个懒笨的胖子,从小被家里当宝贝嘎达宠着,喜好拔尖和争强好胜,除了学习和体育之外。她知道同桌有些暗恋她,但是她假装不知道,因为她不喜欢懒惰和学习不好的男生。虽然她也懒,学习也不好,但是她不喜欢懒惰的男生。她觉得那样的男生没出息也靠不住。而且,她的同桌也没有勇气告诉她。如果他告诉她,也许她会跟他好一段,但是绝不会好很长。一直到毕业,她的同桌都没有告诉过她。毕业以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同桌。她知道同桌在本市城东的一所大学读书。她去过几次城东,那边有一个中日友好医院,她去那里探望过一个住院的亲戚。她不喜欢城东,那里太糟杂太乱。她更喜欢城西,这里大学多,也安静一些。而且城东除了一个荒芜的古城公园,再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了。城西有圆明园,有颐和园,有香山,有八大处。骑车都不远。她曾经从北京骑车去过白洋淀,从白洋淀去了天津,从天津骑回北京。那是大一的时候参加学校一个社团组织的暑期社会调查活动,跟着十几个社团成员一起去的。学生们住不起旅馆,一路上住在沿路的中学的教室里,男生一间,女生一间,在课桌搭成的床上睡觉,或者就睡在地上。在天津时,他们住进了天大的宿舍,虽然是硬硬的床板,但是还是比睡课桌上舒服多了。而且,还能在水房洗澡。每天在太阳底下骑车赶路都出一身的汗。在中学里,只有几个院子中间的水龙头,男生女生一起混用,男生们有时光着膀子穿个小裤头在水龙头下冲澡,女生们谁也不好意思冲澡,只能弯腰冲冲头和脚。
今天白天一天都很闷热。她在宿舍里睡觉,觉得像是在桑拿室睡觉。她跟着他在夜色中骑到广场的时候,又出了一身汗。裙子贴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如果要能下一场雪就好了。夏天下一场大雪。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喜欢雪,从小就喜欢。她不知道,多年之后,她会住在一个冬天特别长的地方,每年有四五个月可以看到雪,雪多得堆在草地上,一个冬天都不会化。那时,她依然喜欢雪,依然看不够雪。每次从窗户里看见外面下大雪的时候,她都会推开门,站在门口,静静地看雪,看雪把四周覆盖。纷纷落下的雪花落在对面的房顶上,门前的树上,树下的草地上,车库前的沥青路上;好像是一个个纯洁的灵魂,从天空坠落,亲吻大地一样。
再有五六个小时她就得回家去了。早上他也会回自己的学校。他们只有这几个小时在一起了,可是他还没认出她,他还在背单词。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伤心。她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他,想着他,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想要是自己是一个男生就好了,可以大胆的去追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她是女生,她不敢,她怕别人笑话她,看不起她。
你说今晚军队会来吗?她终于忍不住了,找个话头想唤起他的注意说。
他从单词书上抬起头,反应迟钝地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广场。虽然快到午夜了,广场上依然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夜风一阵一阵地吹着,从林立在广场的旗帜中穿过。各色各样的校旗在在昏暗的广场上被风吹起了皱折,像是水上一波一波的浪。她听见广播站里刘晓波在演讲,人们在欢呼,不断有人还在高喊侯德健来一个侯德健来一个。他放下了单词书,眼睛看着她,好像在说觉得她很熟悉,却又认不出来。
可能不会来了,他看着广场上的人群说。这么多人,即使军队来了,也没法儿占领广场吧。如果军队今晚上不来,明天白天也不会来了。军队都是趁夜晚人们睡觉的时候进城。你去堵过军车吗?
堵军车?堵军车的第一天,她特别激动,跟着同学一起骑车到处去看坦克和装甲车。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的坦克。广播里说,西面的军队被堵在香山一带。她骑到了香山,军队已经撤退了。她觉得很失望。有人说玉渊潭一带还有军车。她和同学一起骑到了玉渊潭,终于见到了真坦克。一长溜炮筒向前的坦克。一列列望不到头的装甲车和军用卡车。她看见坦克和军车前面是几排坐在地上的学生。军车上的士兵们不知所措地听着市民和学生讲述北京发生的事儿,不知道该相信指挥官的还是相信老百姓的。人民子弟民爱人民,不断有人跟士兵们这么讲。有学生和市民一起给士兵们唱《血染的风采》,有人慷慨激昂地向士兵们演讲,告诉他们学生是爱国的政府是腐败的。士兵们手里攥紧着枪,只听学生和市民们讲,自己什么也不说。
去看过几次热闹,她说。自己没有去堵过。都是在旁边看。你去堵过吗?
和纠察队一起去堵过,他说。我们在军车前面坐了一天,给士兵们唱歌,做工作,还要阻止有些无赖市民对士兵们的辱骂。
你觉得士兵们会开枪吗?她问他说。
不会,他毫不犹豫地摇头说。怎么可能呢?那些士兵们都是年轻人,是我们的同龄人。我有去军校的同学,也有去当兵的同学。看见他们,我就觉得他们跟我的同学一样。他们怎么会对着自己的同学们,自己小时的伙伴们开枪呢?
我也希望这样,她说。可是我爸不让我上广场来,说军队有可能开枪。
大人们都想得太复杂了,他看着她说。
温柔的夜晚。夜风在用它的温柔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脸庞和肩膀。星星在不眨眼地看着她,月亮也藏进了薄云里。她看着他的变得温柔的眼睛,看着他的有些干燥的嘴唇,突然想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吻他一下。只吻一下。轻轻的吻一下。在他的额头上,脸颊上,胳膊上,最好是在嘴唇上。但是她不敢。她只是心里想。她还没有吻过任何人,也没有一个男生吻过她。她看过小说里描写的吻,都是湿湿的,甜甜的,晕晕的。她也想有那种感觉,像触电似的,陶醉在恋人的湿甜的吻里面。她曾经悄悄的吻过自己的手,用嘴唇慢慢的蹭,舌尖轻轻地舔,有一点愉快的感觉,但是完全没有书里写的异性之间亲吻的那种感觉。她也想把肩膀靠在他的身上,依偎着他,想把他的胳膊搂在怀里,让他的胳膊贴着自己的乳房。她看见过书上描写的性爱,还自己专门看过一些青春期读物,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想要一个吻,一个拥抱,一些情话。对她来说,这些就是最浪漫的。她想对他说,吻我一下好吗。但是她不敢。没有人吻过她,她想把她的初吻给他,但是她不敢。她看到他的腿很健壮,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一样的细毛。她把腿移近了他的腿,悄悄地挨上了他的腿,轻轻的似有似无的挨着。还好他没有把腿移开,不然她会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