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北京的第二天，是周一。 儿子被北京的朋友接走，送进一个全封闭的艺术夏令营去学画画，我开始了忙碌的工作， 一直到周末才见到儿子。 儿子看起来情绪稳定，看得出他非常喜欢夏令营里忙碌的生活， 但是他一直若有所思，隐约着让我感觉他平常很不一样， 我又无法直接去打探。 几次试图提起一周前的事情，儿子要么沉默，要么跟我说，我不想谈这个。
到北京后的第一个周末，北京的好朋友专程到酒店来探望我们。约我出去走走散散心，儿子不愿意冒着酷暑出门，自己在酒店呆着。 笃信佛教的好友开车带我去了她经常去的一个寺庙，在离后海不远的地方。
这座寺庙香火很旺，却朴实无华，走进庙门就有一种宁静平和的气息扑面而来。 炎热的夏日，在青砖与树荫相应下，从心底里会升起一丝舒服的凉意………….我和朋友边走边聊，相知十多年的朋友，经历过生活的大风大浪，生离死别，最喜欢她生命里透出的柔和的光辉………细细密密地树荫下，她拿过两个蒲团，和我一起坐在大殿外面青石铺成的台阶上……….
离开的时候，她带我去庙门边的一间小屋，告诉我说那里可以办理给亡故的人超度的手续，我的心突地动了一下…….那天是前夫的头七……….
走进那个小屋，一位慈眉善目的北京大姐给我介绍了庙里将在一周后举行的超度，问了问费用，很合理的一个数字……..我从包里掏出大表姑给我的信封，交给北京大姐，签了字………大姐看了看信封里的钱，对我说：多了………我浅浅地笑了一下： 捐给庙里吧………… 好友在边上看着，她知道那钱的来历， 也不多语……….北京大姐收下，给我一个收据，双手合十，轻轻吟了一句：阿弥陀佛………..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儿子一直在画一幅素描，是他想象中的一个海湾，阴影很重………
我坐下来工作………..房间里只有儿子画笔刷刷的声音，和电脑键盘敲击着…………….
我坐下来工作………..房间里只有儿子画笔刷刷的声音，和电脑键盘敲击着…………….
儿子，我需要跟你谈个事……….嗯………….按照中国的传统，或者佛教的认识，一个人去世了以后，灵魂会不愿意离开，一般要在家里祭奠七个七天，也就是49天， 然后灵魂才会走…………嗯…………….今天是你爸爸去世的第一个七天，叫头七…………嗯……………儿子一直没有停下他涂抹阴影的画笔……………..
离开电脑，坐到儿子身边………儿子停下来画笔，静静地看着我……….妈， 我知道，我上网查了，这七七四十九天，人的灵魂其实在人间是等着评判，这个评判会决定灵魂去地狱还是去天堂……….我非常意外儿子的反应，原来他一直在网上搜寻……….他说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
哦，你查了，那好的……..你爸爸去世的那天是农历的五月十五……..农历逢十五，或者初一就是满月的日子， 这些日子多少有些蹊跷……当然妈妈不是迷信，但是我不认为你爸爸的家人会为他守灵，也不会祭奠，因为实际上你也知道他们已经把你爷爷（孩子爹一直住自己老爸家）的房子给租出去了，遗物都清理了………嗯,妈妈，你想要做什么呢？…………..妈妈今天在庙里登记了，农历的六月初一，是你爸爸的二七，在庙里有一个超度亡灵的法事，妈妈捐了钱，你可以去…………
儿子看着我，妈妈，你是把表姑给你的钱给捐了吧………..我看着他愣了，他怎么知道的………儿子冷冷地说，你和H叔叔去机场的路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只是假装睡觉………
哦，那你知道了，是的，我捐了……..全捐了……其实法事不要那么多钱………我只是觉得那钱还是捐了的好…………
妈妈，你是要我去庙里，做那个什么法事？………是的………..为什么？………..你爸爸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 你是他唯一的后代， 这个事情要做，也就只有你能做了……….那个法事，可以评判爸爸吗………..唔， 这个我不知道，评判好像不是我们人类能做的吧…………应该是上帝吧，神吧， 中国的神话里，大概是阎王吧………….
沉默了很久，儿子仰面躺在他床上，轻轻说了一句，我不想去………..
为什么？……..
妈妈，那天葬礼上，你和H叔叔是所有的人里哭的最伤心的， 你知道吗？………..
……………….
你是不是现在还爱着我爸爸？…………不然你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
……………..
H叔叔也哭得那么厉害………..我觉得H叔叔那天快要晕过去了，他砸那个墙，手都出血了………
……………….
好吧，儿子，我们来谈谈…………既然你去机场的路上没有睡着，听到我和H叔叔所有的谈话，你觉得H叔叔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呢？………..
我觉得H叔叔很生气，他生气我爸爸糟蹋自己的身体……….我还听到过奶奶给我讲当年你还没有嫁给爸爸就为了爸爸做了很多牺牲，他打群架你去救他被打得骨折了的故事，那天H叔叔不是也提起来当年爸爸跟他发誓说你对爸爸那么好，他要是对不起你就会遭报应吗…………….H叔叔是生气我爸爸对不起你…………..我觉得H叔叔是生气……….他们是同学，H叔叔认识爸爸那么多年，觉得爸爸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哦…………H叔叔哭是生气………妈妈哭，是爱………….
是啊， 总不会H叔叔是爱………..H叔叔也是爱我爸爸的，他们是同学朋友那么多年…………但是跟妈妈你不一样……….你爱爸爸， 你自己说的，你们生了我，是因为你们相爱…………..
儿子， 妈妈确实爱过你爸爸，真的是很爱，很爱………..那个时候我们是非常相爱的一对……..爸爸让妈妈感动的事情很多很多，妈妈也曾经想过如果有颗子弹要打到爸爸，我会用身体去为他挡子弹的……………只不过，爸爸葬礼上妈妈哭………..其实不是为了爸爸………..妈妈看着你抱着遗像，站在那里………..你从那天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爸爸哪怕不怎么联系你………..可是他或者毕竟你是有爸爸的孩子， 他走了……………..
儿子站起来，拿面巾给我……..然后又躺下………………..
那么，妈妈，爸爸后来不爱你了，对吧…………..他爱上另外的阿姨了， 哦，那个XXX， 应该是姐姐………..那些人爱过爸爸吗………..表姑说……….爸爸很幸运，他们都没有想到你会带我回来………二伯那天说，他们都知道你真的是爱爸爸………….爸爸后来的那些阿姨姐姐没有一个来看过爸爸，也没有一个打电话来问过爸爸的情况…………….妈妈……….你还是爱爸爸的…………..
儿子………我肯定爱过你爸爸…………我和你爸爸分手十年………..今天回来他已然不在了………..你非要问我我是不是爱他………..让我怎么说呢……….我回来是因为你需要我…………..我怕你太小了，承担不了这么多事情……………而我爱不爱你爸爸，已然不重要了………..曾经我恨过你爸爸………..现在一点都不恨了……………
妈妈， 你觉得我爸爸爱我吗……………
当然，你是他唯一的孩子， 这还用问吗………..
儿子从床上坐起来，胸脯起伏着，语速也快起来…………妈妈，你不要骗我了！ 我告诉你，我知道！ 我爸爸压根不爱我……………..我后悔这次回来！………….我觉得你们大人根本就把孩子当玩偶…………大人只是想让我爸爸在葬礼上有个儿子给他撑面子………..你可能不是………..我的两个伯伯，我的表姑，我爸爸他们一家人，还有我爸爸的那些同学朋友，都是一样的…………我做了………..大人满意了……….可是我也知道了， 我爸爸他根本不爱我…………….我在葬礼那天明白了， 所以我哭不出来………..
我惊骇地从床上蹦了起来，站到儿子面前………..摸摸他的脑门……..儿子打掉我的手…….猛地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妈妈，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我爸爸不爱我了吗………….那天我站在他床前，跟他说话，说了好多话………他一定听见了……….那个时候我可伤心了…………等到后来，表姑和二伯他们拉我过去跟我聊天，然后他们接了很多电话……….我听到他们说我爸爸十年来，那个XXX和她的家人旅行的机票都是我爸爸给出钱给买的……………XXX 十年前就去美国嫁人了， 她不是我爸爸的老婆……..妈妈，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事情…………….可是我都知道…………..每年你送我回来看爸爸，每年我跟他呆在一起，他从来…………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张机票, 他的公司就是卖机票的, 他可以给一个已经都走了十年的人全家出钱买机票， 我呢……….他也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啊，妈妈…………他死了……….要我回来， 我看见你在机场交了那么多钱改我的机票………妈妈，你还跟我说，他爱我………………他爱我， 他会让自己活得这么糟糕，让高利贷的人到医院去绑架我……………….妈妈， 你不要骗我了……………….你让我去做什么法事………….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
那一晚，儿子在梦里辗转反侧……………我彻夜未眠……………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