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鼐给女儿换衣服,突然说:“咦,你裙子上怎么有个洞?”
我冲过去看。托小猫的漂亮黄裙子前摆上赫然有个V形的裂口。这不是全部,关键是那裂口上居然歪歪扭扭地贴着透明胶。
托小猫不作声,抬头看我,显然吓坏了。
老鼐已经笑得打跌,说:“你以为贴上透明胶,我们就看不见了吗?”
我本来想立刻发怒,不过那透明胶让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托小猫守口如瓶,坚决不招这裂口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造成的。不管我们怎么问,她都坚持说:“我忘了。”
给她洗澡时我诱骗她:“你要是不告诉妈妈这个洞是怎么弄的,妈妈就不知道该怎么补了。你如果想让妈妈把洞补好,就得告诉我这个洞是哪里来的。”
托小猫被吓住了,说:“那你让我想想吧。”
然后她装模作样思索了好久,终于说:“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好几天以前,我看喜羊羊的时候,玩一把剪刀,突然,不小心,咦,怎么就剪了一个洞了。”
说完,她讨好地望着我,主动说:“我再也不玩剪刀了。”
老鼐哄她睡觉,出来后告诉我:“她刚刚承认,剪了那个洞之后,她‘怕得要命’。”
我在灯下补她的裙子,先把贴得歪七八糟的透明胶撕掉,再用近色的线把那个裂口密密缝上。一边缝,一边突然想起了两件事。
我的表舅从小丧母,之后过继给他大伯做儿子,家里人向来风传他养母对他不好。有一次我妈妈帮他洗衣服,看到他的裤子破了,用胶布贴住,忍不住就落下泪来,说:“可怜的没娘的孩子,连裤子破了都只能自己用胶布贴。”我当时很小,对这件事印象深刻,觉得那老太太大概真是天下第一恶人。而现在过了很多年,回想起来,反而觉得她也有可怜之处。自己无嗣,领养个孩子,顿时众人瞩目,芝麻大小的事情都成了为母不慈的罪证。我妈妈若是看到托小猫的裙子上有个透明胶贴住的洞,肯定是双重标准,最多骂我懒惰,甚至还会当笑话来讲,却决不会上纲上线悲叹托小猫可怜。
第二件事的记忆更加久远。在某个秋日下午,我穿着一条妈妈手织的毛裤,跟两个比我大的同学出去玩。她们带我爬上山顶,到一条水泥砌的引水渠跟前,说:“我们来玩滑梯吧。”
我们果然顺着这条粗糙的引水渠磕磕绊绊地从山顶滑到了山脚。问题是,我的两个经验丰富的小伙伴是蹲着滑的,而傻乎乎的我是坐着滑的。到了山脚,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的毛裤的屁股部位已经被整个磨掉了。
我吓得要死。两个教唆犯兼同案犯把我遮遮掩掩护送回家,我张嘴就对妈妈撒谎,说:“我不小心摔到荆棘丛里,把裤子挂破了。”
当时我觉得这个谎言天衣无缝,既突出了自己的悲惨,又淡化了自己的责任。然而今天回过头一想,立刻发现这谎言是多么拙劣:荆棘挂破与石头磨破的形状不一样,范围更不可同日而语。
我妈妈向来严厉,这次居然丝毫没有责怪我,只是在灯下把那破了的毛裤给修补好了。我当时的如释重负是无法形容的,而这如释重负里多少还混杂了一点诡计得逞的沾沾自喜。
后来我渐渐才想明白,老妈当时不发飚,不是受骗,而是故作受骗;不是傻,而是装傻。
给托小猫补裙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妈妈当年给我补毛裤。于是我很庆幸看到那个洞时自己没有骂女儿。多年之后,如果她还记得这个洞,我希望她心头涌起满满的温情,就像我现在想起我毛裤上的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