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九)


他把一条鳕鱼放在平底锅里用橄榄油炸了一下,放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在上面浇上刚调好的汁。他尝了一口鱼,味道很鲜美。他把一条切成两半的蒜蓉面包放进烤箱,在烤箱里烤得金黄。他把烤好的面包放在一个木板上,又把一块奶酪切成小方块盛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把它们和鳕鱼都摆在靠窗的桌子上。他从地下室的酒架子上挑了一瓶陈年白葡萄酒,从柜台里拿了两个精致的高脚杯和两个空盘子,还有银灰色的刀叉和白色的餐巾布,一起都在桌子上摆好。

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来了。

 

早上他去敲门把手机还给她的时候,看见她的眼睛在红肿着,像是哭了很久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有什么特别伤心的事儿。从他看见她自己一个人从灰狗上下车的时候,他就感觉出她是一个带着心事的女人,一个女人圣诞节自己住在一个小木屋里,总是不寻常。而且,他看见昨晚灰狗到来的时候,她匆匆的从小木屋里跑出来,在灰狗站台下等着,然后低着头冒着风雪走回了小木屋。他知道,她一定是没有等来那个人。此刻她一定是非常的失望和伤心。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那是小镇上的女孩离开小镇的第二年。在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圣诞节假期,小镇上的女孩从海那边的城市里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新年前要回小镇来看看他。他一直盼着那一天。自从接到电话后,他每天都无数次的看着门外的灰狗车站,等着小镇上的女孩回来。在小镇女孩说要回来的那一天,他凌晨五点钟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那天他做了很多小镇上的女孩爱吃的甜点,在屋子里放上小镇女孩喜欢的CD,把咖啡屋打扫得异常干净,门前还挂上了圣诞的彩灯。那天也是一个风雪天,灰狗也是晚了,在灰狗进站的时候,他透过窗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灰狗,生怕错过上面下来的人。灰狗来了,又走了,小镇上的女孩没有在那辆灰狗上,以后几天也没来。过完节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小镇上的女孩很抱歉地对他说,节日的时候跟着几个同学去了纽约城玩,没来得及回小镇。他安慰她说没有关系,以后还有得是机会。但是他的心里很难受,真的真的很难受,因为他知道了他在小镇女孩心里的分量。但是他不怪小镇上的女孩。毕竟,小镇上的女孩还没有完全忘记他,还曾计划回来看看他。

他站在窗边,看见一只小松鼠从窗外的雪松上跳到一片白雪覆盖的草地上,在雪上蹦着,栗色的长尾巴一晃一晃的。松鼠不时停下来用爪子挠开雪,寻找着雪下埋藏的松果。可怜的小松鼠。他想回柜台去把柜子里放着的一袋坚果洒在雪地上,给小松鼠吃。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回柜台,小松鼠已经跳跃着消失在一颗雪松后面,再也不见了。

他向着对面的小木屋眺望。小木屋还没有动静。他知道自己过圣诞节的滋味。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跟她不熟,既不好多问,也无法说什么来抚慰她。如果是那个小镇上的女孩,他会把自己的肩膀给她,让女孩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他也无法把自己的肩膀给她。他能做的,就是给她做顿好吃的,然后带她去镇上转转,让她心情好一些。他计划吃完饭后,带她去看看灯塔。他有一把灯塔的钥匙,是母亲留给他的。他想带着她,沿着灯塔里面的旋转楼梯,一阶一阶的爬到灯塔的最顶端。他想和她一起站在顶上的玻璃窗前,看着脚下寂静的小镇和遥远的地平线。小镇女孩走了之后,他曾经用望远镜从灯塔上瞭望过海的尽头。他知道,即使放大倍数再高的望远镜,也看不到海那边的城市,但是他还是一度用望远镜寻找着,那个小镇女孩去了的城市。

 

一切都近乎于完美,她想。圣诞节。海边的小镇。安静的小木屋。大西洋的滚滚波涛。一望无际的雪地。废弃的渔船。顶着雪的桅杆。翅膀雪白的海鸥。只是她的脑子很乱,心情也很乱,觉得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没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心里很空,空得像是一片割过的麦田。

圣诞的早上,外面静悄悄的,既没有人也没有车经过。从窗户的缝隙里她看见外面的雪洁白得耀眼,玻璃窗的底部还结了一层冰花。她对着被冰花覆盖的窗户发了一会儿呆,有些不想去咖啡屋吃饭了。虽然肚子很饿,但是她觉得没有心情去吃饭,一点儿吃饭的心情也没有。她突然觉得就像是《torn》里唱的,曾经完美的天空现在被撕裂成了两半,I'm cold and I'm ashamedlying naked on the floor

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看着屋外。窗户玻璃上有些冰花,她用指甲下意识地抠着冰霜,用指甲尖把冰霜划开。小时候家里的窗户上冬天也经常结有冰花。她喜欢看冰花的晶莹美丽的图案,感叹大自然的不经意的杰作。她在家里也喜欢这样用指甲把窗户上的冰花画出一道道纹,把冰霜划分成几块。她喜欢把硬币贴在冰花上,看着冰霜上留下的硬币的圆圆的痕迹。她喜欢把五个指尖按在冰霜上,感受冰霜的冷,看窗户上留下的五个模糊的指印。她喜欢用嘴去吹冰花,喜欢看着一块一块的冰霜在她的哈气下融化,变成涓细的水流,顺着玻璃流到窗台上。

她凝神地看着窗外。清晨的阳光在雪上泛着淡黄色的光,海面平静,只有很小的波纹泛起。她从小性格文静,喜欢童话故事,喜欢日本动漫。在宿舍熄灯之后的卧谈会上,她的室友们有时聊起想找的对象是什么样子的人,她说她只要找一个真心爱她,她也能真心爱上的人。像许多年轻女孩一样,那时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幻想。毕业以后,她进了外企工作。她所在的外企里面有几个个子高挑,容貌艳丽的姑娘,她觉得她们都比自己漂亮。单位里没有人夸过她漂亮,没有人告诉过她漂亮。她一直觉得自己并不出众,也觉得自己不漂亮,也并没有真正相信会有一个王子骑着白马来把她接走。她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够懂她,呵护她,让着她,宠着她,让她粘着也不烦,容忍她的小脾气和撒娇,总对她说爱她。她觉得那就是她喜欢的人,可以爱上的人。她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人,爱上了这样一个人。但是,他却不想结婚和要孩子。

命运是多么的爱开玩笑啊,她想。

她走到洗漱间,用杯子接了一杯水喝。水有些凉,和北京的自来水味道有些不同。她靠在床头,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水,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那些甜蜜的话。那些爱她的话。她想起他总是说她很可爱。她想起他说过会永远爱她。她想起他说过会让她幸福。她想起他说过要一辈子对她好。

她曾经被他的话感动过很多次。她曾经幸福得流过眼泪。她本是一个爱哭的女孩,经常为了他说的一句话而泪流满面,也会为了偶然听到的一首歌而心碎。可是------

难道这就是她的幸福吗。

难道这就是永远吗。

难道这就是一辈子吗。

 

他看到玻璃上有些发污,像是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似的,留下了一道乌黑的痕迹。他回身到柜台里面拿了一瓶清洁剂和一卷棕色的纸出来。他对准窗上的污痕,用食指扣动着柠檬色的扁瓶子嘴上的朔料把手。瓶子里喷出的浅黄色的清洁剂在空中变成一团细小的雾气,落在窗上,把玻璃上铺满了一层细小透明的水粒,像是一面点缀着万千星星的天空。

窗外传来灰狗碾压着路上的雪的声音。他想起前天她乘坐的灰狗来到小镇上的那天傍晚,他也是在这里擦窗户,看见窗外的灰狗像一块灰色的长方形色块一样流了过去,也看见灰狗上的一块红色的色块在窗外流动,后来才看清那个红色的色块是她的羽绒服。他放下清洁剂瓶子,从棕色的纸卷上撕下一张来。棕色的纸在窗户上从左到右移动着,把一颗颗水粒抹平,纸张擦过的地方,玻璃像是水晶一样光洁明亮。窗外的灰狗已经开过去了,摇晃着停在了站牌地下。车门打开,从灰狗上面下来了几个乘客,在舒展着身体。没有人向咖啡屋走来。他早上在咖啡屋的门前挂上了关门的牌子,灰狗从咖啡屋门前过的时候,上面的乘客们也一定看见了那个白底红字的显眼的大牌子,知道是因为圣诞节,咖啡屋关门休息一天。

 

她听见窗外有车开过的声音。她放下水杯,再一次掀开窗帘,看见一辆灰狗正在进站。那一定是早上那班去海那边的城市的灰狗。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坐上这辆灰狗,她就能在他的飞机起飞前赶到机场,跟他见上一面。这班灰狗现在已经停在了站牌底下。几个旅客在车门仰望着海边的灯塔。有人的目光看着咖啡屋,有人的目光向着小木屋这边扫来。

她突然想到,如果现在坐上这趟灰狗,她就能找到他。在海那边的城市的机场。这可能是他跟她之间的最后一班灰狗。她不能让自己的幸福就这么从手指缝里溜走。她要去找他,在他上飞机前,跟他当面谈一谈,看看他不要孩子的最大的心结是什么,她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解开这个结。她是一个说做就做,绝不犹豫的人。想到此,她从床上蹦下来,把放在床上和沙发上的几件衣服胡乱地塞到行李箱里,盖上箱子盖,穿上羽绒服和靴子,拉开门,提着箱子踩着雪飞快地向着对面的灰狗车站跑去。

 

他眯着眼审视着眼前的窗玻璃,看见左下角靠近窗户框的地方还有一个细小的褐色污点,固执地贴在玻璃上,像是调色板上沾上的油彩。他弯下腰,用嘴对着污点哈了一下气,伸出小手指,用指甲扣了扣污痕,又把清洁剂瓶子拿过来,扣住扳机,往污点喷上了一层水点。他放下瓶子,撕下一张新的棕色的纸,用力地擦着。纸在玻璃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玻璃上的污点终于消失了,他看着一尘不染的整面玻璃,一丝满意的微笑浮上了嘴角。他看见对面小木屋的门开了,看见她从小木屋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他看见她双手提着行李箱,在雪地里费劲儿地跑着,头发被风吹得蓬乱。他有些惊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是说要来吃饭的么,怎么向着灰狗车站跑去了呢?

他离开窗口,走向了门口。他伸手拉开沉重的橡木门,看见她已经跑到了灰狗车门前,在跟司机说着什么。他看见司机在车上点点头。他看见她把手提箱放在车门边的雪地上,转身向着他的方向跑来。

 

对不起,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说。来不及吃饭了,我要跟着这趟灰狗走了。

去哪里?他问她说。

海那边的城市,她说。

早上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看见她的眼瞳里面带着透明的一条一条的光。有的光耀眼,有的光暗淡,他看见在她的眼瞳的深处,有一股烛火一样的小火苗,在执着地闪耀着。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真的要走了吗?他问她说。饭都已经给你做好了。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她点点冻得有些红的脸庞说。真对不起,我怕错过了这趟灰狗,就再也见不到我爱的那个人了。

你能叫司机略等一下吗?他问她说。我想跟你一起走,去海那边的城市。

你也去?她惊异地问他。我没有听错吧,他们说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镇。

她说得对。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小镇,没有去过海那边的城市,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具备在外面求生的本事。他除了做咖啡和画画之外,别的几乎什么都不会。离开了小镇,他自己怎么生存都很难说,更别说去给自己喜欢的人提供一个舒心的物质环境了。他在小镇,有一个舒适而安闲的生活。咖啡屋虽然收入不高,但是小镇的生活成本也低,靠着咖啡屋他足以养活自己,而且还可以画他喜欢的画。他等了小镇上女孩十年,女孩还没有来,也可能永远不会来。他不敢看咖啡屋里情侣们坐在一个桌子上喝咖啡分享蛋糕的样子,因为他会想起小镇上的女孩,会觉得很伤感。这么多的日子,他依然无法忘掉小镇女孩,依然无法释怀。镇上的人不断有人劝他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她,他也曾想过很多次,最后都没有成行。

这些年来,他总在想,他能够放弃他的咖啡屋,甚至放弃他的画画吗?他一直觉得不能。但是看见她这么果断地离开,要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她的恋人,他突然被打动了。也许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他突然想跟她一起离开,去海那边的城市,也去寻找自己的爱。

我也去,他点头说。麻烦你先上车跟司机商量一下,我收拾一下行李马上就来。

 

他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回到咖啡屋,到地下室找到了一个旅行箱。他提着旅行箱上了卧室,把它平放在地毯上。他走进穿衣间,从里面的架子上取下了几套内衣裤,两条牛仔裤,几件衬衣,几双袜子,都整齐地放在旅行箱里面。他随后走进浴室,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翻腾着,找到了一套没用过的牙膏牙刷,把它们和几本喜欢的书放在箱子里。屋子里有一个铁皮保险柜,小镇上没有银行,咖啡屋平时的收入都存放在这个保险柜里。他打开保险柜,把里面藏着的现金都拿出来,一摞一摞码放在箱子里。

他站在箱子边看着屋内,想还需要带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了整齐地码放在床边的十几本日记上。日记是手写的,里面的字迹很潦草。每一页都写满了,有的日子写得多,有的日子写得少,有的页上还画着一些画。这里面记载着他对小镇女孩的思恋,他对小镇女孩的倾慕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也记载了小镇女孩离开后他的难受和经受的折磨。一行一行潦草的字迹。一页一页无尽的倾诉。十几本日记,从他高中时记起,每一页上都有一个永恒出现的名字,每一本上都记录着他的快乐和悲伤,他的迷茫,他的纠结,他对外面的世界的无知和恐惧,他的孤寂,他的犹豫,他的挣扎,他心里的痛楚,他对小镇女孩的美好回忆和留恋,他和小镇女孩在一起时的默契和安静,他的梦想,他的疲累和厌倦,他的胡思乱想,他的怯弱,他的敏锐,他的空虚,他的怀疑,他的静默,他内心里自然流露的感情。

他把十几本日记都装进箱子里面。如果能够找到小镇女孩的话,他要把这十几本日记都亲手交给她。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手里拉着小行李箱从咖啡屋推门出来,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清凛的阳光照着咖啡屋,给屋子的墙壁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膜。屋前的地上铺着一层沙丘一样的形状的雪。远处一片薰衣草一样蓝的雾气笼罩着海面,一艘帆船在雾气里消失在天际。一阵阵雪一样的波涛带着响声滚滚而来,淹没平整的沙滩,又滚滚而去。几只肚子雪白的海鸥展开灰色的翅膀,飞过红褐色的沙滩,发出吱呀的叫声从他的头上掠过。这么些年来,他一直迷茫着,犹豫着,挣扎着,在离开还是不离开小镇之间摇摆着。他喜爱小镇上的一切,喜爱他的咖啡屋,更喜爱他的画画。但是今天,他决定要走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古旧的铜钥匙,把咖啡屋厚重的橡木门小心地锁上,把钥匙放在门口的一个花盆底下。这是母亲过去藏钥匙的地方,他继承了母亲的很多习惯,也习惯把钥匙放在这个小花盆底下。他的目光越过铺满了雪的小径,穿过挂满了雪的松枝,留恋地看了一眼熟悉的小镇。小镇上的女孩离开他有十年了。自从女孩离开小镇之后,他再也没有喜欢上过别的任何人。他并没有去海那边的城市找过她,一开始是因为要在小镇上照顾母亲,后来是因为不知道见了她该怎么办,再后来是因为没有了她的消息。她该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了吧,他猜想,那些小镇上咖啡屋里的相守,在她的眼里也许顶多就算是少女情窦初开时曾经有过的一段朦胧的回忆。也许在她的眼里,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要好的同学,一个两小无猜的朋友,一个内向的腼腆的会煮咖啡会画画的男孩子。

十年过得很快,只是一眨眼,他已经二十八岁了。想想过去,他都觉得奇怪,怎么就一下过来了。做咖啡。画画。期待。十年来他的生活可以凝缩为这短短的几个字。他有一个简单的生活,简单得几乎不能再简单了。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小镇。他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游客却把外面的世界带到咖啡屋里来。他们有的有教养,说话安静而有分寸。有的粗俗,在咖啡屋里不自觉地大声喧哗。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在咖啡屋里谈论着德国的啤酒,摩纳哥的赛车,英国王室的婚礼,上海的房价和北京的雾霾。他们争论着纽约的哪个餐馆最好,这个季节巴黎在流行什么款式的衣服和手包。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好像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对于那些听上去很美妙的他从没见过的东西,他既不羡慕,也不遗憾。对他来说,再美妙的东西都只是纸上的一幅画,你只能看看,却无法留住。岂止是物品了,即使是幸福的时刻和痛苦的经历,也只不过是人生这幅画卷上的一幅画罢了。

二十八年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镇。今天,他要离开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找到小镇女孩,他甚至都不知道小镇女孩现在还在不在那个城市。他只有她过去的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她应该早就不用了。海那边的城市很大,人也很多,如果她的名字没在电话号码本上,找到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即使能够找到她,他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她早已经成家了。也许她有了孩子。也许她都不怎么记得他了。无论怎样,他会把放进行李箱的那十几本日记亲手交给她。他会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想法告诉她,让她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她。她也许会感动,也许会茫然不知所措,也许会笑话他。如果可能的话,他会跟她在一起,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他后来想想,自己也不是在大城市里全无生存技能。他可以去教画画,教一些小孩子画画,或者给一些杂志社和网站做美编,或者到中学里去做美术老师。也许他也能在大城市里生活下去,同时还能继续画自己的画。当然,要是能跟她在一起就更好了,他会好好爱她,把十年积攒下来的爱,都加倍给她。

 

站牌下面的旅客都已经陆续回到灰狗上了。灰狗司机站在行李舱前,在等着他。他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拉着行李箱走向灰狗。他把行李箱交给了灰狗司机,跟司机说去海那边的城市。司机点点头,接过行李箱来放进行李舱里面,把舱门关上。

上车吧,过几个小时就到了,司机说。

五百公里。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他要去那座城市了。镇长曾经在咖啡屋里跟他感叹过,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城市在变,朋友在变,工作在变,前天的陌生人变成昨天的恋人,昨天床上的人变成遥远的身影。他知道有什么一直没有变。那是存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小镇女孩。那个跟他一起坐校车去上学的女孩。那个总在咖啡屋里做作业的女孩。那个十年前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女孩。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做作业时总是时不时看他一眼的女孩。十年了,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睛还是如当初一样的明媚和纯真。

司机在他的前面上车,坐回到座位上等着他。他踏上灰狗的台阶,抓着扶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咖啡屋。那间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海盗船一样的咖啡屋。那间他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咖啡屋。那间母亲在里面操劳过的咖啡屋。那间小镇女孩做过作业的咖啡屋。那间他画过无数张画的咖啡屋。虽然在几十米以外,他依然闻到了屋里飘逸出来的咖啡的香气,感受到橡木门后散发出来的神秘的气息,看到一排椭圆形的像是船上的舷窗的窗口,看到垂下来的桔黄色的灯罩,看到柜台后摆放的一排排发光的玻璃杯和闪着柔和的褐色的光的咖啡豆。他看见了二楼的窗口,那是他的卧室的窗口,前面带着一个圆圆的舵轮的窗口。无数个繁星漫天的夜晚,他的目光曾经越过红褐色的沙滩,越过海边的暗绿色的芦草,越过黑褐色的礁石,越过废弃的渔船和上面垂挂的破旧的渔网,越过墨翡翠一般的海面,眺望着海那边的看不见的城市。

 

他走进车厢,看见她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眼睛正在看着他。

这里坐吧,她指着身边的空位说。我们正好一路上可以聊聊天。还想听你讲讲他们为何管你叫小镇上的莫扎特呢。

他点点头,把行囊放到头顶上的小件行李舱,弯腰坐在了她旁边。

司机把车的引擎发动了起来。引擎隆隆地响着,车身颤抖着,他似乎能够感到灰狗底下的排气管在嘟嘟地响着,连续不断地喷出细长的黑灰色的烟雾。他扭过头看着窗外那些熟悉的景物,看见灯塔上面覆盖了一厚层雪,像是一只站立起来的毛茸茸的白熊。阳光照在灯塔的玻璃上,像是狗熊在不断眨眼一样。他看见一群海鸟无声地飞过天际,好像听见了一阵清幽的琴声,微微扬起随后转入低沉。这琴声漫过他的心里,像是带着细细的诉说和忧伤,让他的心里涌过一阵惆怅和失落。

灰狗开动了,小镇从他的身边向后倒退,退出了他的视野。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从此永远离开小镇,从此踏进一个未知的陌生的世界。一个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靠近过的世界。他有些恐惧,但是也带着兴奋和渴望。她的一只胳膊肘靠着车窗,眼睛在好奇地看着他,在等待着他给她讲故事。至少,这一路上,有她在身边,他不会感到孤单了。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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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姐。
这么长时间的感情,这么重要的一件事,见面好好谈谈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老姐 发表评论于
呵呵,这女主角还不甘心,还要找男的谈谈。还好他是个西班牙的,咱不了解。碰上美国的,人家早逃之夭夭了。她凭什么要改变对方。

写得很美,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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