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计划

 

逃跑计划

 

 

（一）

 

麦田是个老旧的小酒吧，常去是因为那里的清静，悠闲。通常只有些老客人三三俩俩地坐在吧台上。我可以一个人坐那儿一晚上呷杯马提尼，听低沉的老歌，没人招惹。其时，那正合我意。

坐在旁边的是一位长者，这里的常客，总是一个人坐在那个固定的位子。有时位子被不懂规矩的生客占了，他就不得不先在旁边坐下，等生客走了，马上再换到老位子上去。坐在那个座位上，他的神情是特别的，平静，满足，品着一杯叫做椰林飘香的鸡尾酒。

椰林飘香（Pina Colada）是一种由白色的椰奶加菠萝汁和朗姆酒调和成的鸡尾酒。椰奶香甜味带给这款酒浓郁的热带风情：暖风拂面的迈阿密海滩上，热情似火的女郎随明快的桑巴起舞。朗姆酒被巧妙地掩藏在热带雨林的茂密当中，不知不觉，椰风挡不住，甜味还未散去，你就可能醉了，醉在心里。

他坐在那里安静的状态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看他慢慢品着这千年不变的椰林飘香成了我独饮时的消遣。他晃动着杯子，眼睛盯着杯里白色的旋涡，嘴角的肌肉向上拉了一下，眼角的鱼尾纹往下深陷了些。他的屁股挪动了一下，身子往桌子靠，双肘支在桌子上，肩耸着，终于把杯子往嘴里送了一回。仰起脖子，含在嘴里的椰汁似乎还要咂摸一下才能下咽。我看得太专心，在他仰脖子的时候竟忘记了低下我的头，假装陌路。他的目光盯在我正探究他脸的眼睛上，有时突然开门与门那边正要出来的人撞个正着，就是这样的感觉，躲不及了。

他的目光是柔和慈祥的，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这样盯着人看不合适，即使对方是个老头儿。他的嘴角又往上翘了些，给我个宽容的微笑。姑娘，给你讲个Pina Colada - 椰林飘香的故事？

（二）

不可思议，已经半个世纪了，好像就是昨天。那会儿珍和我结婚大约有十年了，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感觉。人对老的定义随着时间而变化，记住，姑娘，千万别说自己老了，那时谁想到我会像现在这么老呢？哈哈。。。

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很惬意，每天各忙各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配合默契。珍从前可是我们高中的校花，我也曾经是个英俊潇洒的帅小伙，哈哈。。。我们俩，用现代的话说，很登对的。

珍聪明能干，家里的事全交她打理。她也善解人意，我跟哥们儿喝酒，看球，侃山，她从不过问，彼此信任嘛。当然，她同一帮姑娘媳妇喝茶逛街我也不管，反正到时候回家睡觉就是了。

那时的十年真是不短，感觉像是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了都。十年对于三十岁的人是三分之一的人生，如果刨去不懂事的童年，那就是半个人生。曾经沧海难为水，三十岁觉得那就是沧海了。

都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谁那两把刷子。生活就这么定了，每天在相似的轨道上循环着。

珍总是起得比我早。

记得是个春天的早上吧，她打开窗子，泡了茶，把报纸扔在我的床头，“我去散步，你来吗？”“嗯~，我还得再睡会儿，你先。。。”我的“去吧。。。”还没点完省略号，呯的一声，她已关门而去。其实她早就知道我的回答了，十有八九我是懒得去的。

珍对我了如指掌。

她这一走，我睡意全无。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其实我大概下意识地等着她离开。她走出门外去散步，门外是她的世界，海阔天空。我赖在门里，空间虽小，亦是个独立的，与她一门之隔，我们就像是到了不同的世界。

我立刻坐起了身子，不睡了，难得这样的清静，靠在床上翻看着那份刚扔过来的报纸。

新闻平淡无奇，体育版尽是臭嘴胡侃臭球，广告版的汽车也没什么新款，接下来是个人广告。说也奇怪，我无聊地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报纸从前往后翻了个过，直到征婚征友启事那几页。我发誓，我平时从来都是看完汽车广告就放下的，个人广告，征婚启事这些东西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跳过，觉得全是垃圾。

却在那个春天的早晨，突然神差鬼使，好奇心大发，“不妨看看现在大家的征友条件怎样，有啥好玩儿的？”我想。

别说，这条还真有意思，上面写道，

 

 

“假如，你喜欢那醉人的椰林飘香；

 

 

  假如，你享受淋湿在雨中的清凉；

    假如，你讨厌那慢悠悠的瑜伽；

    假如，你还有个半瓶子醋的脑瓜；

    并且，向往海边沙丘的午夜激昂；

    那么，你就是我的爱人，

    回信，带我奔向远方。”

狂放派，还是个诗人呢，我心里酸酸地品头论足。你不知道，男人看到天鹅肉，又发现自己是癞蛤蟆的时候，常是会说些刻薄的话。我本不是癞蛤蟆的，就是婚了头。

看着这条启事，不知为什么，下面的其它启事就没看进去了，虽然眼睛还是一直往下扫，可是没用，那些字在脑子里引不起脉冲波。我有种莫名的冲动和轻狂。不得不承认我当时不太地道，一点都没惦记门外散步的珍。说实在的，我和珍之间，就像左手右手一样的彼此熟悉，掐一下都不觉得痛了，有时甚至忽略了彼此的存在。

我的脑子绝对处于短路状态，神差鬼使。我眼前似乎摆着杯乳白色的，甜腻腻的，冰凉凉的椰林飘香。我想象它浓郁的椰香，入口的爽滑，咽入喉的辛辣；我想象大雨淋湿了我们的衣服，她的头发一缕缕滑在肩上，她的衣服贴在身上，衬出坚挺的乳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到她身体的火热和我疯狂的心跳。。。想要狂奔。。。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的心跳，我上升的血压，和我因兴奋而缺氧的大脑。我迅速拿张纸，抄起笔，给她写了回信。距离我上次写诗的时间十几年了，那时我在追珍。记忆很模糊，记得我们那会儿哥们儿互相帮忙，一起给女朋友写诗。我都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珍就痛哭流了涕。然后，她顺利落入我的圈套，我也再没有写诗的必要。

不过，今天，我得憋出个回帖来。

“没错，我最爱椰林飘香；

    没错，我心似火渴望雨中清凉；

我实在，受不了那慢悠的瑜伽

和那些淑女健康食品装B 的模样，

    我却，无可救药沉迷香槟酒的醇香；

    咱废话少说，礼拜五三点麦田酒吧等你，

    不见不散，与你共议逃跑计划。”

我趁着大脑的短路还没接上，血压还没回落，珍还没进门，自己没来得及多想，把信塞进了邮箱。

 

（三）

 

姑娘，你看这麦田里，有没有也是想逃跑的？

我耸耸肩，勉强地微笑了一下，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他扭头慢慢地四周环顾了一圈，然后又把目光回到了我身上。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上下眼皮有很多褶子，但依然可以越过那些岁月留下的皱褶看到他眼神中的诚意。我这次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迎了上去，想要继续听他的逃跑故事。他又抿了一口椰林飘香，同样的动作，让椰香在口中回旋。

那个周五的早晨，春风一样的温暖，我老早就醒了。怕吵醒珍，也怕她觉出我的反常，就僵硬地在床上捱着，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好不容易，珍醒了，起了床。我再也憋不住，也跟着起来了。珍撇了我一眼，那意思似乎是说，你今天抽什么疯，起这么早？不过，她多深啊，连声儿也没吭就把意思传达了。“噢，我今天有个会，得早去。”我在珍的一撇眼的威严下，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噢。。。”

今儿的表是不是慢了？我怕自己的表不准，问了同事好几次，几点了？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午，我匆匆地走出办公室，三步两步跳上车，赶向麦田。我的心怦怦直跳，记得上次这么心动无法自控还是与珍的第一次约会。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吧。老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到了门口，停好车，对着玻璃门里的影子捋了捋头发，拽了拽衣角，一口深呼吸，推门而入。

 

 

这个时辰，午饭时间已过，周末晚间来寻乐子的客人还没到，麦田里，除了伙计，几乎没人。吧台座位是空的，我把眼扫向里面的几张桌子。角落里，对面的窗外透过来午后西晒的阳光，强烈，刺眼。隐约地，看到一个人影。我往那个人影的方向走，脚步已经不像刚才跨门槛的时候那么给力了。是个女的，穿着裙子，脚踩高跟鞋。她背对着光，我看不清脸，只能先从脚看起。就是她了，我坚定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啊？！。。。哈哈！哈哈哈。。。突然，那女的爆出大笑，前仰后合，弯腰叠肚，上气不接下气，全无淑女气质。

我懵了，又有血压上升的恍惚感，脸立时红成了猪肝。这人不会有神经病吧，我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万一变态狂呢，不会同性恋吧。。。可我已无退路，必须上前看个究竟。

咦？她这哈哈大笑的神经样儿有点眼熟啊，这脸的轮廓到底像谁？

“嗨呀！。。。原来，。。。原来是你。。。”她指着面前的我，手掩着脸。

我迅速滑到她身旁的椅子上，把脸凑到她的面前。我倒要看看清楚，这是何方妖孽！

“我靠，怎么原来是你！！”这回轮到我拍桌子跺脚，仰天长啸，啊。。。哈哈哈。。。

我们俩继续指指点点，无语相看，哈哈大笑了几分钟。等呼吸慢慢接上气的时候，那初次约会的紧张心情也早已放松了下来。多年前跟陌生女孩套磁的功夫噌地蹿了出来。我侧着身面对珍，两眼直直地盯着她一动不动，盯得她直发毛。珍还是如此的美丽，我竟许久没注意了。

“哎，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些个爱好呀？喜欢椰林飘香？”我眯着眼。

“嘁，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她故作神秘，“还不快给我来杯椰林飘香？”

我和珍又一起彼此探索了三十几个年头。每回我们感觉有点乏陈可新的时候，就会想起那椰林飘香的无穷后味儿来。

当热恋的激情退去，剩下的是平淡，我们是否一不留神，忘记继续探寻彼此心中的秘密？望一眼身边的爱人，或许，还有许多惊喜在等待着！

 

 

~~~~~~

 

 

故事听完，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他仰头把杯里剩下的椰林飘香一饮而尽，这次没有在嘴里回旋而是直接咕咚咽了下去。

“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干那样的蠢事。”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后果不堪设想啊！感谢上天的安排，逃跑计划变成了回归计划。。。”

他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双手在木桌上有节奏地拍了几下，他心里一定在哼着一首歌。拍了一阵子，他抬起头，“回。。。家。。。”，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说的。

是啊，我也该回家了。

 

 

 

文字：清风-细雨

 

 

根据一首老歌编写。歌的名字叫 Escape (The Pina Colada Song) –逃离（椰林飘香之歌），是Rupert Holmes 的一首名曲，79年底发行，成为70年代最后一首金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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