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这马大哈还粗中有细嘛,要不是老马当初灵机一动,端起酒杯让老徐喝上一杯,封住他的嘴,恐怕大家早都不得安宁了。”一次闲谈伍校长十分感慨。
“张翼德三计赛诸葛,马大哈一杯定太平,难得,难得。”我打趣地说。
转眼该放寒假了,一放寒暑假就得办教师假期学习班,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律。尽管这一时期,经过打倒四人帮,人们狂喜过一阵子,但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力度并没有减弱,报纸上的调子甚至越来越高,压在人们心头的石头也越来越重。
临近年关,谁家里没有点事,但政治学习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我们背着被褥,提着洗刷用品和学习材料,来到文川初级中学(原周公小学),东边的一座教室就是我们的学习室兼宿舍。和往常一样,前几天由区领导给全体老师作动员报告,然后学习讨论,这叫‘务虚’。下来再由区领导作总结报告,安排下一阶段的任务,进入接触思想实际进行斗批改,这叫‘务实’。
学习班开始了,最难熬的是听区委书记江福州作报告。江书记是出了名的“罗索夫同志”,讲起话来一词一顿,像老牛拉破车一样慢慢悠悠,就是鸡蛋大的冰雹打在身上也亦步亦驱不急不躁。而且不讲够十个以上的问题,似乎就不算作报告。千盼万盼好容易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大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讲着讲着又冒出“下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一场报告下来,少则三个多小时,多则四五个小时那是常事。
于是有人说江书记的尿泡(膀胱)特别大,能装三升尿。又有人暗地里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江书记来讲话。”
为此,文川人还为他编出一段小幽默:一天召开全区基层骨干民兵会议,会上江书记说:“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开会,给大家,发枪。一人,一支,”会场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那是,不可能的。两人,一支,”大家心想,两人一支也很好嘛,会场里又一次响起掌声。江书记接着说:“那是,办不到的。三人,一支,是木头的……”
这是“务实”的第一天,学习一开始,就感到气氛不对,江书记带领一大帮人走进了我们的学习室,派出所的万所长(真名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背地里人们叫他万豁子)也在其中。这明显预示着将有大事发生。
待各位领导在讲台上坐定,会议由区教育专干张树兴主持,坐在正中位置的江书记讲话:“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绝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同志们,今天,我带领,区党委,一班人,来毛岭,学习组,参加学习,就是因为,毛岭初级,中学里,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江书记像他作报告一样,一词一顿,慢悠悠地,可话里的分量不轻,他扫视一眼全场,让人汗毛直立。“毛岭,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在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逝世,举国,悲痛,举世,震惊的,时刻,竟然,举杯,饮酒!在主席,逝世的,当天,有人说,毛主席,死了,大家注意!这个人,说得是,‘死了’,而不是,‘逝世’,还说,邓小平,会出来哩。这些,反革命的,语言和行为,今天,都要,一一落实,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先落实,个人的,问题!谁说的,这话,最好,自己,先交代。”
窗户里吹进一股股寒风,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教室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地上蚂蚁爬行的声音。
“这话是我说的。”沉默了几十秒钟,马忠杰开了口,“我的原话是‘毛主席逝世’不是‘毛主席死了。’说毛主席死了,那是告状的人恶意篡改了的。”
“狡辩!”万所长一拍桌子:“马忠杰!我知道你就是马忠杰。我正告你,我们已经对你了解了很长时间咾,你一贯反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现在只许你规规矩矩,不许你乱说乱动,老老实实交待你的罪行,才是你的唯一出路!”
“我没狡辩。那天,我说这话大家都在场,都可以作证。”
“哪一天?”江书记追问。
“九月九日下午吃饭时。”
“在什么,地方?”
“学校厨房门前。”
“学校厨房门前。”
“哪些人,在场?”
“全体老师都在。”
江书记问过后,叮咛作好记录;“下面,落实,集体,喝酒一事,先说,哪些人,参加了的。要自觉,承认,争取,自己,解放自己。”
我们自知罪孽深重,已经没法自我解放,只得依次挨个表示认罪。江书记让记录员把每个人说的话念了一遍,一个一个核实在案。
“江书记,我叫熊志兴,我有情况反映。”青年教师熊志兴说,“是不是凡沾了酒的人都得交待?”
“没有,例外。”
“还有人也喝了的为啥不交待?”
“谁?”
“徐利民!”
江书记和坐在上面的人面面相觑,惊愕万分。
“徐老师,熊老师说,你也,喝了的,你喝,没喝?”
徐利民干咳两声,囔着鼻子牛哄哄地说:“是。我是喝了的。”
徐利民承认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你告别人,自己首先就不干净,看你咋个自圆其说。
“有的人鬼也当,人也当,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当了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曹永泉愤愤不平。
“住嘴!这儿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吗?”万所长阻止。
“老徐,”江书记有点儿改变了口气,没称徐老师,“你到底,喝没喝?”
“喝了的。我就是喝了的。”徐利民底气十足。
“那我问你,这期间,喝酒,就是犯罪,你难道,不知道?还跟着喝?”
“我就是要喝,我为啥不喝?”
徐利民一个反问,把江书记和各位领导给弄糊涂了,不知道这位“徐茂公”先生,葫芦里到底装得是啥药?
“那你,也是犯罪。你知道,不知道!”江书记动了气。
老徐卖够了关子,吊足了各位领导的胃口,才胸有成竹用极其浓重的鼻音瓮瓮地说:“我就是要喝!我为啥不喝哩?我要是不喝,到时候,他们说喝得是装在酒瓶里的水,不是酒,反咬我一口,我徐利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过他们。人家是鸭子的脚板——联手的,我是一个人的独立战斗队,我两拳不敌众手啊!”
“哇!”我心里惊叫一声,没想到这老徐整人的手段真不亚于王正文,难怪能把他的同事打成右派分子,装进监狱生死不明。
江书记一颗急切的心落了地,微笑着向徐利民连连点头,赞许地说:“嗯,不错,不错,有策略,有策略。”还借用样板戏里的台词说,“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
徐利民的这一招真损,一下子把大家预设的‘马其诺防线’彻底摧垮了,个个蔫了,像放了气的皮球,打了霜的苕叶。
“谁还有,要说的吗?”江书记问。
“我还有个问题。”曹永泉说,“说‘毛主席死了’这话到底是谁说的,也应该落实清楚。”
“问题,是要,落实的,但今天,不能,干扰,大方向。”
“江书记,我还有两句话要说。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徐利民一辈子没做过贼,不得已也做了一次。”
“做啥贼?咋回事?”
“但我觉得我这个贼做得值。”
“你说吧,直截,了当地,说吧。”江书记有点儿不耐烦。
“那天晚上喝了酒,过了两天,我从熊志兴屋里把酒瓶偷出来,放在我宿舍的床跟下,我认为,揭露反革命事件更要有证据,这就是物证,如果需要,我把证据交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一次震惊,又一次谓叹。
此案已成了铁板上订钉的铁案。接下来的日子,徐利民当然成了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模范,誓死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英雄,于是,走起路来两个肩头更簸,说起话来声音更瓮。
一贯乐观的马大哈突地变了,沉默寡言,有气无力,走路连根都稳不住打起了飘飘。刘伍两位校长立即被取消了组长、副组长的资格。徐利民升任副组长,组长由区上临时指派。这样,我们的学习室成了公共汽车,今天这个来践踏一阵,训斥一番;明天那个来践踏一回,数骂一顿。
我们整天有写不完的检查材料交待不完的思想改造,自己给自己上纲上线,自我批判——自觉往头上扣屎盆子,扣得越臭越好。真所谓“死了喂狗,狗都不吃”(造反派的流行语),争取革命左派的谅解,试图能减轻点罪责。
我不知道老马这个年是咋过的。他生性耿直从不迎逢拍马,说起话来丁是丁卯是卯,乐观大方不拘小节。更珍贵地是,自己是贫农出身但从不踏践别人,不以阶级斗争的眼光来判断人,所以受人尊敬。但老马有老马的短处,马虎大意口无遮拦,一张嘴惹过几次祸还不汲取教训。因他说话时总是哈哈两声,我根据小时候看过的一篇小人书,给他取了个绰号马大哈。
新学期开始了,我的好朋友李天福是公社广播站的站长,他告诉我,关于喝酒和马忠杰说邓小平复出的事,区上和公社联合成立的专案组已经把材料上报了。
“老马将会咋样?”
“报的是三年有期徒刑不知批几年。”
我真为老马难过,他上有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下有不到三五岁的儿女,一旦入狱今后的日子该咋过?
李天福见我心里难过,问我:“你替人家忧愁,就不听听你的事情?”
“我想,我的事情不会太大。那天我一口酒也没喝。”
“多亏没喝,只要你用杯子在嘴唇上碰一下,这回喝酒的主角就是你,你自己的小名自己清楚。”
“说得是,我清楚。他们正需要抓一个阶级敌人好向上级表功,地主儿子的身份,将注定我是最佳人选。”
“以后要特别小心,大意不得。这次事件,主角垒在老马头上,其他人要么出身好,要么有点儿点点(指是领导)。只是报为阶级觉悟不高,是领导的停职检查,由老徐代理校长职务;是百姓的,批评教育写出深刻检查。”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倘若走漏了消息,会给李天福带来灭顶之灾,还会生出其它麻烦;更不能让老马知道,若知道了反而给他增加精神负担。老马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本来尖削的下巴显得更加尖削,两颊和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有点儿秃顶的脑门,像天狗吃月亮(月蚀,汉中人习惯把月蚀称作天狗吃月亮)一样秃得更加厉害。况且老马在精神上曾经出过问题,倘若旧病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日子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但令人不解的是三月过去了,没有动静。四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该放暑假了,但学生不愿在生产队里劳动,打着“复课闹革命”的旗号不让学校放假,那时的老师惹不起学生,我们只得在学校里熬着,日复一日的和他们学习毛主席语录。
到了七月月底的一天,我到路家冲走亲戚,闲谈中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一位在汉中城里工作的亲戚说:“邓小平复出了。”我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反复叮咛是否属实。
“政治上的事谁敢乱说?存心给自己找麻烦?”亲戚接着说,“七月十六日中央召开了十届三中全会,会上邓小平的职务已经全部恢复。”
我还是将信将疑,说话人一再表示无误方才放心。回校后,我立即把这个特大喜讯告诉老马,老马就是不信,他摇着头苦笑着说:“不可能,你是可怜我在安慰我。”
“我什么时候胡说过?狗崽子敢胡言乱语嘛?你连我也信不过?”
“真的!”马大哈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要是这样,我老马算是活二世人了。”老马一屁股蹲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真的,千真万确,绝对可靠!”
老马见我信誓旦旦,立即跑到供销社买回一瓶城固特曲,大叫大嚷着把曹永泉、刘、伍校长等一干人叫到小熊屋里高兴地说:“哈哈!咱们今天喝个痛快,庆祝我老马大难不死!”
其实刘伍二校长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说,既然说破了也就不再隐瞒。这一次大家开怀畅饮,喝得高高兴兴。喝着喝着曹永泉说:“喝他娘个精光,小熊,就是空瓶子也收拾好,可别让那些贼娃子日的偷去当证据,再来害人。”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直喝到老马又买来一瓶,才尽兴而归。
改革开放了,中国经过痛苦曲折艰难地选择,终于放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理论,走上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道路。
1977年,中断了十一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复,教育界也开始重视教学质量的提高。像徐利民这样的“老师”,渐渐没有了用武之地,听说八十年代初,不得不自己要求提前退休,回家享起了清福。也好!至少他不会像从前那样,吃着人民的,用着人民的,却贻误人家子弟,专干陷害好人的勾当。
掩卷细思,世界自二战以来,各国都在抓紧时间发展教育、发展科技、发展经济,而我们却在破坏文化、破坏教育、摧残精英人才,专搞人与人之间无休无止的恶斗,养育出一批批蛊虫和恶狼,国民经济滑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