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靠山)

又是一年春草绿,淡荡清明寒食天。我抬头望了一会九洲池旁一株乔木上鹊躁的乌啼昏鸦,叹口气面向合璧宫方向缓慢跪下,无声祭拜三年前逝去的冤魂。没有香烛,没有花果,也没有纸钱。他们的墓地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他们被草草埋在了洛阳城外一处荒郊旷野中。三年中无人敢去公开祭拜。

天上无声洒起了萧萧暮雨,滴落入我早已湿润的眼中,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我的哭容。冥冥重泉路上,尽是死生别离。我在心中默默念完一段佛经,踉跄从地上爬起,向掖庭宫林司饰的居所走去。

她已病了七天了。太医诊断为急性疟疾。这七天我衣不解带在她身旁,看着她忽而急起寒战,忽而高热不退,近而出现贫血和黄疸,昨日起已很少排尿,今天清晨尿液呈赤红色,人体出现诸多过敏反应。在这个医术匮乏的年代,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条生命即将结束。离开了诊疗器械抗生素,我就是个废物。

看着我爱的人,我珍惜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原来我什么都做不成。原来我一直是那么的无助。一阵春寒微雨袭上我心头,棠梨花映在白杨树影中,断断续续浮动着。疏影婆挲,我似乎看到一群气质高贵的少年人,随意散坐在眼前的凉生亭外,品茗听琴,随花雨清歌。我舞动着折扇,为他们启唇吟唱。而今芳华依旧,却早不见他们的身影,只留我一人独立在凉生亭内,一任落花微雨透过我薄纱春衫,打湿我内心。

落花风雨中夹杂着丝丝甘草香,杳然缥缈在远处的玉砌雕阑和近处的太湖石峦间。我闭目伤神,不曾注意到,这香原不是发自天然草木,而是后天调合的。待我忽然意识到,猛睁双目的同时,一件带着人体温热缠绵的氅衣,已柔和的披在我身上。随着衣香暗动,一双温柔的臂膀自我身后拢住我两肩,轻轻将我罩入他的怀中,在我苍惶不知所措时,他的唇已轻衔住我一侧耳廓,在我耳迹边低柔婉转的叫了声:"妹妹。"

张易之。

我僵直的身子一动不能动。他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反应,宽大的臂膀有力的箍住我全身,不给我半分逃脱的可能。他用下巴反复摩挲我的耳垂,充满耐心地等待着我放弃反抗,缴械投降。

他甘甜柔软的气息拂过我耳际,我的身体不由自住的颤抖,一阵阵细小的栗丘不断在皮肤上涌起。感觉到我的恐惧,他微笑着把我搂的更紧,带着麝香的双唇覆盖在我颈上,喃喃低声笑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不再徒劳的挣扎,努力安稳住自己慌乱的内心,低下头轻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轻拂我肩的手微微一颤,很快便放松,柔和笑道:"好爽快伶俐的人儿。"说完他轻扳我肩,毫不费力的将我的身子转过对上他的脸。那张完美无缺的脸。

他抬起右手,温暖的手背攀上我面颊,目色干净恬然,随着他的手在我脸上迂回欣赏着。笑意自他唇边飞扬起来,他轻轻叹道:"好漂亮的脸蛋,"他淡淡笑着:"将来不知是哪个有福之人,能得此绝代佳人。"

我单挑起一侧黛眉,露出苍茫笑容,看着他道:"总不会是你。"

他一怔,很快恢复了柔和笑容,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就这么肯定么?"他环住我肩,再一次将唇凑到我耳边低语道:"我不放你,谁还能得到你?"

我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我的笑意从何处而来。我浅淡笑对他道:"天色不早了,少卿是该回到宅家身边伺候了。"我用眼角瞥着长生殿方向,冷淡笑着:"那才是你该用情的地方。"

他依旧保持着完美的风度,柔和的语气春风般吹入我心池:"妹妹果然有一颗玲珑七窍心,只是欠缺点远见。我若没有得到宅家的心,岂敢在此山雨欲来之即安之若素?你放心,我张氏族人的案子,定不会让那一干人称了心。只是我有些悲哀,"他目光晶莹,温和看着我道:"似这等才华横溢百里挑一的妙人,竟也是他们那群人中的一分子,心心念念的,是如何将我兄弟粉身碎骨。"

我歪着头,似笑非笑看他道:"所以你改了策略。不再张牙舞爪揪我的衣领,"我叹口气,接着轻声道:"我若是你,就不会把精力浪费在普通宫人身上。便是我倒向了你,又能给你添一分力么?"

"至少不会再象上次,悄悄拆我的台。"他含着玩味笑意,挑逗我道:"可惜你枉费了心机。我经营了这许多年的根基,岂是你抖点小机灵就能动摇的?你们背后这点子心思,打量能瞒住我么?"他怡然自得,看着我道:"你莫名从宅家身边消失,又莫名神秘归来,你带着何种目的,难道我不知么?你这样的人材安放在宅家身边,与其充做公主的耳目,不如为我所用。"

我继续歪着头,眯起双眸慵懒的眼神荡到他脸上,上下打量着:"妾缘何要为公所用呢?公主是宅家爱女,将来无论谁坐天下,公主的地位都不可动摇。少卿您呢?您拿什么让我相信,您这靠山不是冰山呢?宅家护的了你们一时,护的了你们一世么?"

他温柔笑道:"乱世博弈,要的便是此中惊心动魄,死而复生的快感。妹妹聪明非常,却也看不清此刻的时局。有宅家护我们一时,便足够我等成事。如今五品以上大员多数投到了我门下,二十四卫羽林军首领,十个有八个是我安插进去的。妹妹,我倒是想劝劝你,"他眸中闪烁着动人的波,阵阵潋漪漾淌过来:"如此精致人儿,是该有一个可靠的臂膀,好好保护珍惜的。"

他轻轻靠近了我,低下眼睫细细品读着我的心。他气息匀畅,巧笑非常,带着兰麝幽香的话语浮游吹到我耳边:"我会让你知道,我不是一座冰山。就在今晚。"

他含着那抹柔情笑意,转身离去。我在他迈出几步后叫住他,递上他的外衣:"您的氅衣。"

我默默回到林司饰的住处,默默看着司医诊疗完毕后,对守候在她身边的小宫人黯色嘱咐准备后事。我屏退了垂泪的小宫女,独自一人静坐在林司饰身旁,一动不动,仿佛石刻的雕像。她渐渐陷入了昏迷状态,意识丧失之时,她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我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她那只灰白失血的手。

她在我手掌传递出的温度中,停止了呼吸。

天早已暗了下来。我却连秉烛的力气都没有。默默呆坐在她身旁,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到隔壁我的房间,取来了那管注射器。

天到二更,内侍省派奚官将林司饰裹好抬出,我跟在他们后面走出院子,呆看那一队运送尸体的内侍,沿着宫墙一侧逐渐消失在夜色里。我在这堵宫墙里已生活了七年,我们每天穿着千篇一律的衣裳,来来去去,熙熙攘攘,衣裳与容颜都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颜色,繁华衰老,流水东逝,我们的青春便被埋葬在这里,连埋葬的方式都如此的千篇一律。

宫墙的另一侧,自夜色中逐渐走来另一队内侍,带领着新没入掖庭的宫女,分发到各尚各司。最后一个小宫女来到了我面前。

"奴婢名叫蠙珠。"

她眉目俏丽,容颜娇小。惊恐茫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令我一下子看到了迎儿当年的模样。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