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在绿叶厂的门房间出现一封信,是市公安局的红印封,写绿叶厂职工庄文收。厂门口路过的识字的人无不奇怪。因为她是华侨,不好私拆信件,卞福翻档案查了她老住址,让歪歪去她家问,却是她亲戚住着,庄文是在国外。
于是老黄让拆了信,是让庄文到市局传讯。厂里起了一种传说:庄文人还在上海,偷渡没成功。也有说和天熊有牵连,来查问了。老黄摇头不信,叫卞福去信说明一下。
可是次日开来了吉普卡,穿警服的人怒气冲冲找庄文,说等了一天没见人影,她算哪号人物!
卞福说明情况,对方很惊讶,火气瘪了。废然道:“一家门都逃走了?”听说也是丘处安排的事,卞福跟车去了,见了丘胡子,方明白是天熊有个堂兄弟被捕了,笔记本里有他妹妹云烟同伴庄雅的话,也有庄文的反动言论:为她们右派的爷叫屈,攻击人民政府。
丘胡子跟据笔记本的线索,发出好几道传讯令。
其中一个是传讯戴家骥的右派分子的娘徐丽,这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另一个是戴家骅的爷戴季龙,也曾是右派。丘胡最喜欢办这种人,毫无顾忌。笔记簿上说及嘉骅被区公安抓过,一个电话打过去,区局专门派人来做了汇报,丘胡更不怕了。
已经五十岁的长圆脸的嘉骅爷吓坏了,愁眉紧锁,由外地探亲回沪的女儿陪同来到市局。女儿不让进,站在马路上等。
季龙被带进丘胡的办公室,那个审过鲍智方的房间。抖抖索索,以为是儿子闯了祸——只知道他去东北弄汽车了。房间里还有丘胡的秘书在,埋头忙文案。丘胡看一眼季龙,指一个硬椅道:“你坐吧。”
“不,不敢。”为儿子的事被区局传讯过,他记忆犹新。
“坐吧。”
“是,是。”
核对了姓名。丘胡道:“知道找你什么事?”
“不知道。”
明知故问道:“你已经摘帽了?”
“六一年的事。”
“嗯。你儿子现在怎么样?”
“哪一个儿子?”
“当然戴嘉骅,小的也有问题?”
“不,不。戴嘉骅的事我不知道,他从不听话。”
“在上海关过?”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流氓红卫兵,胃口好。”
爷无语。想到自己也是内部造反而发达的,丘胡得意的一笑:“乱造反怎么行,要看准呵。”
恨得牙痒痒:“是该死。”
“认得梁天熊吗?'
人一震,顿时轻松道:“是,是亲戚。”
“他的事你知道吗?”
不能说不知道:“嗯,不清楚。”
“他常来你家玩?”
“没有。”
“他有什么反动言论?”
“我不知道。他是小孩子一辈。”
“只和你儿子聊?你揭发了,对你儿子也有好处。否则我要去外地传讯他了。”
做爷的无语。
“梁云鹏呢?又要装不知道!”
“也是亲戚,要远一点。”
“他跟你也谈过政治形势。”
“没有。”
丘胡拿翻开的笔记簿给他看,上写某年某月戴季龙讲······钱芬讲······收回本子,对白瞪眼的季龙道:“你一个表兄从前是中央银行襄理,一个堂兄是浙江银行经理,解放后都关过?”
汗流下来:“是的。”
“你老婆小时在天津,四口人有二十多个佣人服侍。嗯?你当年在内地结婚,轰动大西北,四大家族都有人来?”
“唉。”
“你们家有一箱美国黄色画报,一箱点石斋画报?”
“一解放我就上交了。”
“你跟王子平认得?”
“哪一个?年记大的弄舞术的?是家父认得,看过病的。”
“还家父!逃到香港转台湾去了?”
季龙低下头。
“也有好的,一个人民日报副总编,一个副省长?”
头抬起来:“是的。”
“所以我是实事求是的,这些我今天都不管,你只要说出梁天熊和梁云鹏的反动言论,不满中央领导的话,就可以了,我也不去找你儿子了。”
想起来道:“天熊从没和我对谈过。云鹏是有几回,主要谈写字、砚台什么,从前士大夫的讲究。他应该记录下来的。”
“只有这些?”
“是的。”
丘胡翻本子,沈默好久。最后道:“你们邻居里有个叫李芳的?”
“不知道。”
“胡说!就住你们二楼的,没有?是女的。”
“哦那女干部?她叫这名字?我是不知道。”
“还有个叫梅影的。”
“没听说。”
训老糊涂道:“你装傻吧?底层的老太婆!”
“哦是这个人,她怎么啦?”
站起身道:“回去不准跟她们串连!”
“串、串连,怎么的?”
丘胡挥手,赶他走了。很失望,简直像个老白痴!但后来有怀疑,是不是装的呢?
惊魂已定的嘉骅爷和女儿回家,已一夜未睡的钱芬请病假在家,等丈夫的消息。屋里嘉骅的儿子戴佳孙,摇摇摆摆,已经会走路了。听后都一身轻松,欢天喜地,原来儿子没事,是别人的事!别人看来也没大问题,否则还来寻什么罪状!
埋怨夫人道:“你跟云鹏讲家里过去的排场干什么,弄得我很紧张。”
“他要听,我才说的,又没有瞎说!”
女儿道:“怪只怪云鹏,他会去记下来!”
钱芬道:“这孩子糊涂,恐怕要连累天熊的。”
老爷子冲一壶茶压惊,晃头道:“记下来也好,说明我们没有对政府不满。领导永远是对的,政府还会有错?还反对!谁这么大胆?”
次日下午,底楼那六十多岁的白发胖老太由儿子扶着来了,近视眼镜像啤酒瓶底。因为走不动了,儿子一起上楼,在办公室外等。
丘胡打量她,她和丈夫的卷宗一厚叠,纸已发黄了。解放初的案子,有许多大人物的批示。
“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你的姓和名!”
“问这干什么?”
丘胡大怒:“你丈夫呢?”
“死了。”
“死了几年了?”
“忘记了,我不记得了。”
“死在哪里?”
“外地农场。”
“你自己也是写小说出名的,最近写了什么?”
“我解放后没写过一个字,现在家里笔都没一枝!”气得脸通红:“我哪一次漏了去派出所报到!他们这么害我!”
“可是,你常常在家里接待小青年。”
“派出所瞎讲。”
“有个叫梁天熊的来过你家。”
“没有。”
“梁云鹏呢?也没有!就是跟你隔壁的邻居——小流氓戴嘉骅——一起来看你的。”
“我记不起了,你叫他人来,我认一认。”
把本子给她看,某年月梅影怎么讲······老太看不真切,要夺过来看。丘胡抢回:“神经病!”又道:“你对丈夫的被处理不服,他听了,都记下来了。”
“他为什么记下来?”
丘胡一时语塞,失笑道:“他也是神经病,说是社会调查。”
“神经病的话你也相信?”
倒被她绕进去了,丘胡怒道:“这里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譬方,你不满鲁迅。”
“那又怎么样。”
“你攻击郭沫若。”
“这个人,不值得谈。”
“你思想反动。”
“批林批孔不是批他了吗,谁反动?”
丘胡翻白眼。想起缘由,缓和道:“不是寻你麻烦,你这么老了,我值得吗?你还说到江青不好,他附和了,我们追究他的问题,你要确认一下。”
“你说谁不好?”
“江青。”
“我不认得她。”
“可是你们议论她了。”
“本子里写的?”
“白纸黑字。”
老太眼球呆住,扶桌面站起,往窗子走去。丘胡不解:“你干什么?”
老太不理,拉住钢窗的杆子往窗台上爬。丘胡上前喝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跳下去。”
“来人啊,把她带出去,交给他儿子。
看她消失在门口,怒道:“要死去死在家里!倒会挑地方!”倒在椅子上喘气。
没有传讯二楼那个14级文艺界女干部,考虑到她和她丈夫都已解放,且那作家有上升之势,被点名进样板戏编剧,所以丘胡自己不出面,让手下去单位找李芳。因为笔记本上写了李芳说及江青已取代周扬地位,后者的行政级别和待遇之类。可以挖一挖的,放弃可惜。
在区教育局的贴着“忆苦思甜小组”的房间里会见的。那女人不好看,一看就是外地乡下出身的,有点霸气,不耐烦的样子。手下小心的说明来访原因。李芳道:“哦那个流里流气的戴嘉骅,我不让女儿跟他说话的,他不在上海呀。”
“知道。那小子常和你在三楼晒台上乘凉时聊天。”
“可能有那么一、二次。”
“其中有个他亲戚叫梁云鹏的。”
“我不认得。”
“他笔记簿上写你谈了周扬的级别,工资多少。”
警惕了:“我没说过。”
“说了也没关系,我们是查他的言论问题。”展示了云鹏笔迹的有关处。
“我根本不认得这人。”
“可能的。你有没有见过周扬?”
“见过。”
“你觉得这人怎样?”
“架子大。来上海开会,开完后握过手,问明我不是鲁艺出身,就不理我了。”
满意道:“就是这样,他写下了。还有,你提到江青同志——”
“江青好。”
“怎么好?”
“你什么意思?江青什么都好。我们文艺界开会,喊江青同志万岁的,我喊得最响。”
“为什么?”
“你去问我们组织科吧,我不高兴说。就这样了,我要去给学生上课了。”站起来扬长而去了。来人不摸头脑,向联系外调的人辞行,问及此事。那人笑了,叫他别扩散,又说人人知道:文革前夕作家写革命小说深入生活,和当地人好上了,李芳大怒,写信给江青,得到支持,丈夫受处分回沪,中止写作。两人搞得很僵,在楼里分居,也是农家出身的作家背里骂上面狗拿耗子,忘记自己年轻时浪荡作风······而今丈夫又被启用,自己仍回不了文联!
鲍智方受邀请后去过云鹏家的弄堂,没有敲门进去,只在外面看看,对房子的豪华很感慨。这天是周日,他又弯进去看看。弄堂里清静少人,不像天熊的大弄堂有好多门。这次看明白每一排房子不全一样,有的是单开间的,有的是双开间的。有的前门有伸出的门庭,有的后门是讲究的门洞。有的二、三楼都有雕花铁栏的挑阳台,有的只有三楼有。各别甚至是木窗、百页窗,但带着双层的汽车间······他寻到云鹏住的51号,前后察看。有人注意他了,终于下来出门问他:“请问是否找人?”
“我随便看看。”
“房管所的?”
顺风看着此人的长脸,不想溜了,含混道:“楼下住的是姓梁的吧?”
“是,你找谁?”
“那你是住楼上的?是梁天熊的亲戚?”
“是的。”
“我是天熊厂里的朋友,也认得梁云鹏,他给我地址,让我来玩······我知道你是谁。”
“哦哦,你有什么事吧?”
“有,也没有。”说起厂门口庄文的信,庄雅、云烟。
“这个事我有点知道,你进来吧。云鹏他爷娘在。不,你上来说吧。”把顺风请进二亭。顺风坐下,好奇的打量环境:“这楼下原来也是你家,我知道。”
“云鹏说的?”
“我在天熊家,听他爷说的。”
厚哲又让他说一遍,伸一手指道:“有个好消息,梁云烟‘上调’了。是镇里合作社做会记。她还不满意,还是想上工农兵大学。”
“她阿哥的事没影响到她?”
“好像没有。”
“云鹏知道不?”
“当然不会。”
两个人叹气。厚哲道:“公安局来单位找过我了。”
“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这事我很恼火。单位的小头目,算是我师兄,对我妒忌,老想排挤我,又没办法,上面领导对我好。正好来外调,他坐一旁不肯走。”
“公安局怎么说?”
“说反革命分子梁云鹏最佩服我,怎么做人也要跟我学,笔记上都有,要我揭发他,还有天熊。”
“你不会说。”
“我脑子正常的。”
这时有人碰门。厚哲去开了,来人道:“我才上来,以为你不在呢,有声音,哦你有客人。”
厚哲让他进来,又锁上门,把顺风介绍了。
晓风道:“我知道有你这个人,说是天熊厂里死党。”
厚哲对顺风道:“也找过他了,比我晚。”晓风说当时情形,气乎乎的。原来他处境一直不顺,他和晓娴申请出国念书的报告不被批准。只好参加里弄生产组,也每天上班。有常受他功课帮助的同桌的当副区长的娘,一个老干部,解放后下到街道做书记,上门诉苦,又动员他出来做街道团的工作。他不愿意,被三顾茅庐才勉强答应。谁知第一次上大会发言,就被公安中途叫下来训斥,说他老实揭发才是出路······
顺风道:“你们是一个学校的,我知道。怪只怪那个詹叔清——”
晓风道:“云鹏也不好。平时那个幼稚,劝不听的,错到底了!”
厚哲却气愤而出语意外:“他有什么错,他没错。”
几天后,顺风听麦克风说他有电话,到门房间听,是天熊爷打来的,要他来家一次,电话不方便谈。
顺风赶去了。原来厂里通知他,天熊更衣箱的东西要他家人来领,要签字的,不能别人代替。
家人不想去拿。但梁芝提出由她去拿。顺风道:“我来安排一下。”
他到厂寻晓芬、国容商议,结果让天熊师傅老陈找歪歪拿了,存医务室,答应一定让他家人签字。那天,顺风在厂门口等,悄悄掩护梁芝进医务室。梁芝来送过伞、雨衣,只到五台山的山门,没去过厂部。
正好亚娣不在,晓芬开橱柜,拉出个纸箱,里面是饭票、菜票、钱、帆布工作衣、新旧各一双翻毛皮鞋、套鞋、雨披、肥皂、香皂、洗脸毛巾、揩身毛巾、脸盆、木拖板、考勤卡。顺风找了国容也来了。说明都是好友,顺风先走了,不落痕迹。
互相打量。梁芝刚才的自卑、恐慌、上访被暴骂或小贩被殴打的死人脸缓和了,代之以伤心得断肠的表情。晓芬不忍看,去默默冲来一杯热茶。
国容开口道:“天熊他爸还在715厂吗?”
“在的。”
“有一次差点去内地分厂吧?”
“是的。”
“你愿意陪他爸去的。”
“你怎么晓得?”梁芝惊讶道,她是夹杂长泰口音的上海话。
“天熊自己也想去。”
“有这事。”
“家里紧张不?”
“现在?那时?不紧张,好人总归好人,坏人总归坏人。”
小鲫睁大眼睛。大猫又道:“他那时脚伤一、二年,一直在他姐那里?”
“他姐不在上海。”
“知道,他去边疆他姐姐的地方。”
忘了从前约定:“他没去过。”
“没去,你再想想。”
“他北京和广州的娘娘叫他去住,他准备去的,后来没去。”
两人大惊,对看无语。大猫摇头:“上当了。”
“上谁的当?”
小鲫冷静道:“是顺风讲的。”
大猫阴沉脸:“唔。梁天熊这人老实吗?”出口又觉废话,谁会承认!索兴追一下:“梁天熊她女朋友还来吗?”
“女朋友?”
“你没见过?”
谨慎道:“我是做家务的,是下人。”
“不,你是他们亲戚,我们知道。就是家里替他安排的那人。”
“天熊兄弟怎么说的?”
套不出话。
这时亚娣来了。和梁芝客气几句,拿出纸让她签收。来人突然光火:“叫我们拿走什么意思?他不回厂了吗?厂里是存心咒死他吗?”
众人一愣:这倒没想到!亚娣劝她别动气:“暂时收一下,比如这皮鞋,还是新的。”
自以为是替天熊出气,傲然道:“我还以为有要紧东西。谁要这些破烂!丢掉的也比这个好。拿回去也是丢掉,他爷娘几百元工资,在乎这个!”
最后只拿了钱、一件雨披走的。亚娣默然道:“饭菜票什么我替他收着,人肯定会回来的。”她送红眼睛含泪的客人出厂门,回头把签单交去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