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乙弗怀恩此番带来废后乙弗氏之死的详情,情实可悯,闻者就算心如铁石,亦为之动容。
乙弗怀恩去后,裴萱伤物思衷,不免借题发挥,拿乙弗氏屈死之事为由对李辰小小发作了一把,算是对李辰对自己负心的一番敲打。逼得李辰不得不再三起誓今后即使裴萱年长色衰,而且无论她做了什么,李辰决不会对她心生厌弃,必然格外容情。裴萱这才云开雨霁,转嗔为喜。就见她半是哀怨半是娇羞只将美目往李辰身上一瞥,盈盈下拜,
“妾一时言语无状,还请郎君恕罪。”
裴萱本是姿容殊绝,今日又恰是穿了女装,天青色的襦裙滚边雪白,素雅娴静,风姿动人。她此刻刚刚啼哭过,一双秀目微红,眼角似乎还有晶莹的泪滴残留,真好似海棠带雨,杏花吐露,顾盼之间更觉风情无限。李辰被她乍悲还喜的一番手段揉捏的服服帖帖,此刻不觉口中发干,脚下发软,心头如雪化了般,忍不住轻唤一声,
“葳蕤…”
李辰伸出双手搀了裴萱柔若无骨般的双臂,将她轻轻扶起,却是迟迟不愿撤手,似乎想要多享受一刻轻柔的衣料下那种嫩腻的动人触感。裴萱不禁面色绯红,这虽也正是她所想要的效果,但两人的关系也只此而已。裴萱教养良好,却是不愿意在白日大庭广众之下与李辰有什么亲热举动,但她顾及李辰的感受,却是不好生硬地推开他。正在此时,却听见外边有侍卫高声禀报,
“启禀大都督,内院尉娘子过来有急事禀告。”
裴萱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避开了李辰的双手,然后敛容归座。李辰趁机收回双手,转身落座,对外扬声道,
“让她进来!”
“遵命!”
说话间,尉氏俯首趋步而入。她见了李辰立刻敛衽而礼,面色惊慌地道,
“启禀李郎君,主母适才晕倒了!”
尉氏是桃花坞旧人,所以对李辰始终是旧称。
“什么…”
李辰闻言面上倏然变色,不禁腾身而起,
“怎么回事?”
尉氏有些畏惧地道,
“妾实是不知…,今早主母起来还好好的。适才服侍她的侍女来报,说主母突觉不适,干呕了几声,便晕了过去。妾不知所措,只得一面急遣人去寻医士,一面前来报于郎君得知。”
李辰的心突地悬了起来,他刚要迈步就要往堂外冲,突然间似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有些局促地看了裴萱一眼。却见裴萱起身行礼道,
“使君便请即刻回后宅探视主母,此间公务,自有下官料理。”
李辰点头揖手道,
“如此便有劳了。我去去便回。”
李辰言毕,便疾步出了后堂,直往后宅而来。尉氏也急忙尾随李辰而去。李辰回到迦罗居住的小园,服侍迦罗的侍女们见到他进来,个个心惊胆战地伏拜于地,头不敢抬,颤声道,
“恭迎郎君!”
这些侍女多是从前服侍迦罗的旧人,当年穆婆婆之死对她们影响至深。平日从不敢去前院走动,生怕再犯了什么禁忌。今日迦罗突然不适,她们顿时慌了手脚,忙七手八脚地将迦罗搀扶到炕上躺下。侍女们生怕被李辰迁怒,再落一个没照顾好主母的罪过,哪里还敢来寻李辰禀报,只是先来告知了后宅管事的尉氏,再由尉氏出面来告李辰。
李辰微微点头,算是给她们打个招呼,脚步也没有停,就疾步跨进了迦罗的屋子。
屋内窗户紧闭,光线有些幽暗。迦罗背后垫了一个绣枕斜倚在炕上,身上盖了团花百禽罗衾,额头上搭了一条锦帕,此刻显得脸色苍白。迦罗这时已经醒了过来,身边的侍女正在给她喂些温热的羊乳。
见李辰进来,服侍迦罗的侍女忙起身后退一步行礼。迦罗也取下额上的锦帕,挣扎着要起身给李辰见礼。李辰忙抢上前一步将她轻轻按住,“哎哎,不要动,不要动,你身子不适,就躺着别动了。”
迦罗醒来以后,原意不想惊动李辰,听说侍女们已经央求尉娘子去报于李辰知晓,也便作罢,却是没有期望太多。不料李辰得报后中断公事赶回来探望她。迦罗不由心中感动,顿时感觉精神好了很多,她心怀歉意道,“妾病体沉疴,未及相迎,还请恕无礼之罪。今日不过偶染微恙,郎君却舍如山之责,亲来探视。累郎君耽误政事,损及英名,妾内中实难自安!”
李辰在炕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微微摆手道,
“你不必这般想。我今日没什么要紧的事,听说你病了,就回来看看你。你现在觉得如何?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迦罗道,
“我也不知怎的,只是近来觉得身上有些乏力,今日突然只觉得恶心,一阵头晕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辰点头温言道,
“没事的。待会儿医士来了,请他看看。也可能只是最近太累了。”
迦罗听了李辰安慰的话,心中涌过一阵甜蜜。经历过那场劫难之后,夫君不仅没有嫌弃自己,而更是对自己疼爱有加,温言礼让,夫妻之间也是琴瑟和谐。迦罗现在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只不过李辰最后的话似乎会令人产生歧义,倒使迦罗心中觉得有些羞涩,面上也泛起一丝红晕。迦罗含羞道,“郎君怜惜之情,妾今生无以报也!”
两人正说话间,却报所请的医士已经到了。李辰即命传进,侍女们上来将炕前的罗帐放下,这罗帐有两重,轻薄垂荡,遮住了迦罗的形容。不多时,那医士进来,却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这位医士姓廖,医术高超,算得上金城首屈一指者,平日绝少出诊,今日骠骑大将军府派人登门,声言为主母诊病,方将他请到。廖医士先向李辰行礼拜见,李辰不敢托大,揖手还礼,
“有劳了。”
廖医士又向罗帐内的迦罗行礼告罪,然后在炕前坐下。迦罗将素手伸出帐外,医士伸出右手三指,搭上若白玉雕砌一般的腕间,然后闭目捻须寂寂然为迦罗诊脉。把了一会儿脉,医士又低声问了迦罗几句,迦罗低低答了,听上去却有几分害羞。李辰在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士的举动,心中却似乎好像有一只手,将自己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却见那医士起身向李辰,满面笑容长揖而礼,
“恭贺使君万千之喜,主母实无恙,而是有了身孕了!”
“啊!”
只闻李辰和迦罗齐声惊呼。李辰一时喜不自禁,连声问道,
“老人家,你可确实么?”
廖医士面有得色,扶髯道,
“主母脉在尺、关,如珠替然,往来流利,此为滑脉,也就是喜脉,当主妇人孕妊。老夫行医数十载,断断不会有错的。”
“我有孩子了!”
李辰的内心一时间如同被潮水狂卷而过,一片空虚,不觉眼角已是有些湿润。而迦罗已开始在帐中嘤嘤低泣。就见屋中的尉氏及众侍女纷纷下拜,欢天喜地般齐声道,
“恭贺郎君!恭贺主母!”
“好好好!”
李辰笑得合不拢嘴,见牙不见眼,只是连声道,
“快重重有赏!今日人人有份!”
廖医士谢过李辰,又写了一付安胎补气的方子,并细细交代了一番。李辰听得不住点头,牢记于心。医士走后,李辰立即嘱咐尉氏派人照方抓药,煎熬了给迦罗服用,并反复交代她日后须得关照侍女们对迦罗精心服侍,不可有半点差错。尉氏行礼称诺,然后她笑着对李辰道,
“请李郎君放心,妾也是生养过的,还算有几分见识,自当尽心竭力,服侍好主母。”
说罢,她善解人意地招呼众人退下,为李辰夫妻留下一个私话的空间。
李辰转身来到迦罗的炕前。这时罗帐已经拉起,迦罗半倚在炕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小腹,如同是捧着一个无价的珍宝,眼神似乎都有些痴了。只是脸上难以掩饰一种幸福感和母性的光辉。李辰坐在炕边,轻轻伸手盖在了迦罗的手上。李辰的大手温暖有力,甚至有些粗糙。而迦罗的玉手娇小柔嫩,还有几分冰凉。两双手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又小心地覆盖在迦罗的小腹上,如同是为他们未来的孩子撑起一顶坚实的保护伞。
李辰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妻子。迦罗肤莹胜雪,双颊此刻却是带上了淡淡的嫣红,姣妍无双。一双似海水般淡蓝色的美目,已是饱含晶莹。不知不觉中,迦罗神情中的那份稚气似乎已经不在,换而之一份成熟的韵味。望着美貌如花的小妻子,李辰一时心潮难平。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几年了,从一无所有,挣扎求生,到如今手握重兵,称雄一方。对原来那个世界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而对于现实世界的牵系,却是越来越深重。他觉得自己很幸运,他收获了这么多值得称道的真情。而现在,他又将迎来自己的后代。在这一刻,李辰感觉到自己的双肩上满满的责任,给他一种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让他似乎有些透不过气来。但是这压力反过来也激起了李辰胸中无比激昂的斗志,为自己所爱的人,为了自己的孩子,他将无所畏惧,哪怕经历一场又一场血战,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他也要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钟爱的人平安喜乐。
夫妻二人便这般静静地携手而坐。终于,大滴的泪珠从迦罗蓝色的美目中滚落下来,顺着她绝美的面庞一直滑落到腮下。就听迦罗哽咽道,
“佛祖在天有灵,怜信女竟日诚心泣血祝祷,终使有孕。愿佛祖保佑妾能诞一麟儿,使郎君后继有人,家门得传。”
李辰温言道,
“你莫要想得太多了,如今有了身孕,你才要好好保重身子。其实生男生女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都会喜欢。”
迦罗自然不信,但她也知道李辰是在试图让自己安心,不由心中大慰。她将螓首依靠在李辰胸前幸福得只是流泪。李辰摸着她深栗色的秀发轻声劝慰,
“莫再哭了,不要哭坏了身子,伤了孩儿,反倒不美。”
听到孩子,迦罗立刻打个激灵,忙起身拭泪道,
“郎君教训的是。我今后可要保重自己,万万轻忽不得。快让她们拿些吃的来,什么乳酪、羊羹、饼子都要,我可不能亏待了咱们孩儿!”
迦罗一脸郑重,见她瞬间转型变成小吃货,李辰一时目瞪口呆……
却说廖医士领了李辰的赏赐,才要出门返家。却不料在门口被几个高大威猛的侍卫挡住,就见为首一名侍卫冷声道,
“长史大人要见你一见。”
然后不由分说,左手扶刀,右手往旁边一展,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将军长史乃是金城有数的贵官,廖医士虽说心中疑惑,却也不敢违忤,只得随那几个侍卫而去。一行人在衙中穿堂跨院,却是来到一处幽静的大堂前。只见为首的侍卫上前通禀,
“启禀长史大人,职下受命将那医士带到。”
“让他进来!”
只听一个动听的女声言道,语中暗含威严。
廖医士忙整衣冠而入,对着堂上揖手而拜,
“见过长史大人。”
“请起罢!”
那个好听的女声淡淡道。廖医士称谢起身,俯首而立。就听见那位长史大人出言问道,
“今日招你入府,可曾诊出主母所患何疾?”
廖医士恭敬地道,
“启禀长史大人,主母无有大碍。只是有喜了!主母可能有些气血两亏,所以才会晕倒。日后只要注意调养就会没事,小人已经开了补气会学的方子。”
廖医士言毕,堂内似乎突然一冷,一时寂然无声。他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却不知为何,只是有些局促不安地俯首静立。过了不知多久,却听得长史大人有些冷涩地道,
“可知是男是女?”
廖医士犹豫了一下,
“这个么,小人学艺不精,却是不敢妄言。”
“嗯?”
长史大人一声冷哼,充满上位者的威严,廖医士立刻感到了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他连忙躬身行礼道,
“小人不敢欺瞒大人,主母身孕不过三月,胎形未成。小人技止于此,实无法分辩出男女。”
堂中又是一阵沉默,廖医士如履针毡,却是不敢出声,更不敢抬头上望。过得一会儿,却听见长史大人缓声道,
“无事了,你且下去领赏吧。”
廖医士忙行礼道,
“多谢长史大人。此前使君已经颁下重赏了,又何敢再受大人之赐。”
却听长史大人冷声道,
“使君的赏赐是使君的,我的是我的。既然给你,你拿着便是。不过使君年过三旬,方始有后,此事非同小可。汝须尽心为主母诊治,保她母子平安。否则,哼哼,就无须我多说了吧。”
廖医士汗如雨下,大礼伏拜道,
“小人自当尽心竭力。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安危,小人才识浅薄,技不如人,怎敢担保万无一失…”
长史大人却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道,
“你自尽心便是,余不必道!主母但有不好,我唯你是问。下去吧”
廖医士只得行礼而退。带到了门外,他方觉后背的衣襟已经被冷汗湿透。
不久以后,主母有孕的消息如一阵风般在金城传开,闻者无不兴高采烈。李辰在华部和兰州享有崇高威望,但是他年逾三十,却是一直没有子嗣。这对大家而言,是个无法启齿却又实实在在的隐忧。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李辰带领大家创下华部和兰州这一番事业,今后自然是应该由李辰的子嗣来继承。而现在李辰手下的官员将领也会有自己的子嗣,他们的孩子会在今后像如今大家辅佐李辰那样辅佐李辰的继承人。这才是家族和道统传承的体现。这种深入人心的传统观念是不会被李辰所努力灌输的平等,首领出于公推等现代的思想所取代的,因为这毕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已延续千年的东西。
消息传开,李辰的骠骑大将军府立刻门庭若市,级别能够面见李辰的各级官员将领蜂拥而至,大家满怀欣喜地前来向李辰道贺。因为迦罗怀孕对于华部和兰州这个小集团而言,意义非凡。
在古代的宗法制度中,正妻只能有一位,即便是皇帝也只能如此。正妻所生的儿子,称为嫡子,而嫡长子拥有排他性的继承权。只有正妻没有儿子,继承权才会落到由姬妾所生的庶子中最年长的那一位。所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种嫡长子继承制度延续中国社会数千年之久。
迦罗作为李辰的正妻,此次如果生子,便是李辰的嫡子兼长子,将是华部未来的当之无愧的首领。李辰虽然迄今除迦罗以外没有其他姬妾,但兰州人人都知道“独座娘子”裴大人和大都督情分非浅。裴大人权高位重,才智卓绝,日后若是一旦先为大都督诞下子嗣,只怕就算迦罗身为正妻,出身高贵,也难免被她压制。即使今后迦罗也有了子嗣,那么李辰究竟定谁为世子,少不了还有一番龙争虎斗。
因此,兰州官场上很多人都不喜欢裴萱。而其中的汉族官员一方面因为礼法,他们不愿意接受女子为官。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裴萱权势太大,日后万一和李辰有了子嗣,会冲击嫡子的地位,从而在李辰的继承人问题上形成麻烦,甚至造成华部内乱。而以贺兰兄弟为首的鲜卑将领们,他们既不愿意接受裴萱以文制武干涉军务,也不愿意看到裴萱作为汉人女子影响迦罗这个鲜卑正妻的地位。但出于对李辰的尊敬,兰州官员和将领的这些不满并没有直接的表现出来,但并不表明他们会一直接受下去。
所以迦罗怀孕这件事对兰州的官员们来说,几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迦罗一旦生子,则嫡庶有分,长幼有别,李辰身后事则大局已定。所以官员们对此事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欣喜。
李辰则显然没有想这么长远,他对属下们纷至沓来的道贺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命人匆匆摆下筵席,请前来道贺的官员将领们一聚。当大家在筵席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之际,细心的人却发现,裴长史却始终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