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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八日本来是林冲生命中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早上,他从兼职岗位值完夜班回来,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关门时,打更的行脚僧正好从门外经过,敲响了五更天的梆子──林冲经验丰富,早就算好了时间差,这样邻居们就不会知道他堂堂禁军教头还需要打第二份工来补贴家用。
这也没办法的事。他的月薪是十四贯。每月要还房贷十三贯。不兼职日子过不下去。
这时林夫人已经起床,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直奔厨房,给林冲准备早餐。这顿早餐也跟平时一样──一碗开水,一个馒头,还是不加馅的。京城物价又涨了,肉馅的馒头要贵出将近三文钱,他们舍不得。
据林冲记忆所及,食品价格已经在过去的几年内翻了几番,但朝廷愣说这不是通货膨胀,而是钱荒(……江、池、饶、建置炉,岁鼓铸至百万缗。积百年所入,宜乎贯朽于中藏,充足于民间矣。比年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人情窘迫,谓之钱荒──《宋史》卷一百八十 志第一百三十三 食货下二 钱币)。如同朝廷以前发明的很多神秘术语一样,“钱荒”这个词在刚出台时也引起了全社会的大讨论。老百姓认为,户部铸币太多,以至于把全国的铜都用完了,所以物价飞涨。但户部认为,是由于老百姓收入不断提高,为了给他们发钱,全国的铜才用光的。大家都有钱了,物价当然就会飞涨。这笔糊涂账一直到北宋灭亡也没有算清楚。
林冲对馒头意见不大,只是觉得水比平时更难喝了。
“那有什么办法,小道观越来越多,水也越来越脏,桶装水要20文,这日子……”
夫妻俩未交一语,林夫人已经看出了林冲的不满,开始唠唠叨叨。林冲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实情。自打徽宗皇帝登基以来,道教越来越受尊崇,东京城里道士成灾,比猪都多。皇帝爱吃金丹,达官贵人也跟着吃,老百姓也跟着凑热闹。于是一些来历可疑的道士纷纷在东京开设道观,炼丹卖药。丹药的成分那时候的人不懂,现在可是非常明白──汞,铅,镍,坤……反正都是些有毒的重金属。这些废料全部排入汴河,弄得东京的水五颜六色,即使煮沸过滤,依然没法喝。
对于这种现象,林冲表示不能理解。皇帝好说,达官贵人也好说,他们日子过得很爽,舍不得死。可是你普通老百姓要长生不老干吗?嫌这辈子受罪不够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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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走到院子里,运足真气喊道:“锦儿,官人要去当值了,快叫人准备车马!”倒不是说林家的宅院真有这么大,她只是想让邻居知道,他们家有使女来负责这些杂务。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林冲换上军装,气宇轩昂地走到车前。使女锦儿给他挑开车门帘,说道:“老爷走好!”然后赶车的小伙子吆喝了一声“驾!”细碎的马蹄声中,这辆车身上写着“尞国进口”的山寨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大街上的车流中。
《水浒传》里说,林冲有房有车,还有个使女(原著里林夫人被调戏,就是她来报的信),因此很多人就误以为他日子过得很爽。其实林冲是瘦驴拉硬屎──作为一个东京城里的中产阶级,没有车没有保姆,没法出门见人。这座城市太邪门了,一个叫花子在这里站稳脚跟也要换个带花边的瓷碗要饭,弄不到就会被同行瞧不起。
提起这辆车,林冲就忍不住心疼。虽说根据户部统计,大宋百姓每月人均收入有二十多贯,买辆车应该是小菜一碟,但林冲无疑拖了国家的后腿──他买车的钱是借的,养车的钱是牙缝里抠出来的。另外车的实用性令人怀疑。根据林冲的经验,坐车上班并不比走着去快──没有哪天路上不堵两个时辰的车的。
果然,半个时辰过去,马车才走过了三个街口。林冲揭开车帘,跟车夫说:行了,就到这里吧。
“好嘞,二叔。我这就拉活去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是不能解释。五年前,林冲回了趟老家,提出要跟父亲借点钱,买座宅子。水浒传上对林冲父亲的称呼是“林提辖”,让人误以为他们家是吃皇粮的。其实老林头只是个普通农民,会一点木匠手艺,农闲时经常提着个工具匣子走村串户地干点零工,因此得了个绰号叫“提匣”。
当然了,对于这个误解,林冲在单位从来不解释。
这钱林提匣拿不出来── 他唯一的一点积蓄全花在林冲的学费上了。
“唉── 大郎啊,张家不能缓缓?”
这里说的张家就是林夫人的娘家。林夫人的老爹是禁军教头,一向觉得自己闺女跟了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很跌份,坚决要求先买房子再办婚事。林冲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当时已经三十了。准林夫人年纪也不轻了。两人一起上街,经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二奶可真够老的。
老林头只好带着林冲把所有亲戚家转了一遍,挨家挨户借钱。所幸林家的亲戚们很够意思,尤其是他的一个表哥,出手大方,把林冲感动坏了。但是房子买下来之后,林冲发现这钱也不是白借的── 表哥把自己两个孩子全送到东京来,要求给解决工作问题。林冲想不出办法,只好让侄子侄女留在家里,对外谎称是车夫、使女。
尽管当时经济压力很大,但这两位是不能赶走的──否则逼债不说,老爹在家乡也没法做人。于是他只好在车马费上节省── 每天装模作样的乘车走两步,出了自己小区就让侄子去开出租拉客,自己跑步去上班。
对于这件事,林夫人并没有什么意见── 表哥毕竟是出了不少钱。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只借了几十文的七大姑八大姨也表现得像是大债主一样。这些人动不动就来东京蹭吃蹭喝,借钱、找工作、倾诉家庭纠纷,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林冲总是说:我也烦,但是毕竟是亲戚嘛……为此夫妻俩没少吵架。
林冲跑在东京浑浊的空气中──小道观炼丹可不只是产生废水那么简单,炉火香烟把半个东京的天空都染红了。假如林冲看过Discovery,就会觉得自己身在火星。他咳嗽了两声,觉得除了肺里略有刺痛,也没有别的不适感。他想:看来朝报上的专家说得有道理,这些有害气体其实无害。
朝报又叫邸报、京报,是当时的官方报纸 。这份报纸曾是林冲唯一的精神支柱。以前他最爱看蔡太师的讲话。那时候,蔡太师经常含泪保证,一定能抑制房价。虽然事实证明丫说一次房价就疯涨一次,但林冲觉得这话起码让人听了觉得活着还有点盼头。现在他买房了,他又怕这厮真的说到做到。
不过上面其他的消息还是那么振奋人心:
梁师成公公说,大宋人民的收入增幅天下第一……
童贯枢密使说,其实辽国人生活更苦……
何执中丞相说,谁再涨价就法办谁……
然而林冲还是不得不忍痛放弃了订报的习惯。
因为朝报也涨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