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

四年级
 

每年开学的第一天,一下课,一年级教室边上都挤满了高年级的学生,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小弟弟小妹妹出丑的时候。当那些一年级豆点大的小孩们急急奔向那个著名的厕所时,就听见一片嬉笑喧闹之声,这大多是因为小孩们刚上学,还不太会使用合裆的裤子,而小男孩们又跑进了女厕所。姐姐们赶紧去把他们提溜出来,送给站在外围的哥哥们,由哥哥们带这些小男孩们到学校的另一头的很远的男厕所去。老师们难道没有给这些小孩讲过男女有别吗?

记得第一堂课,老师讲了半天:“。。。从此,你们就是学生了。叫到你们名字的时候,不许再答应‘哎’,要说‘到’。听清楚了没有?”学生们齐声回答:“听清楚了!”但是,当老师点名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答“哎!”有些事情,对于小孩,不是讲一次两次就管用的。该去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并不是老师说了孩子们就听到了,也不是听到了就明白了。习惯和方便是最可靠的选择,文明和教育先丢一边!村上的厕所是不分男女的,在孩子们的心底,男女的区别还是朦胧模糊的,无关紧要的。每次考试填试卷的时候,除了填自己的名字,年级,还要填性别。刚入学的几年里,我时常在想:这一栏真是浪废,填它有什么用?直到上了四年级。

四年级时,班上一下子下来好几个高年级的留级生。以前班上也有留级的,一年间或有那么一两个。他们真是学不动的人,不那么自信,总是躲到犄角旮旯,唯恐被人看见了。但四年级的留级生不一样。那时候初中的书本费学费贵一些,总共五六块钱吧(小学在我们那里只要一两块钱),很多家庭都掏不起初中的费用,只好让孩子辍学。但小学毕业就流向田间,年龄也太小了,父母们常常舍不得就这样让孩子下地劳动,多半会让他们再读一遍五年级,好让他们能在小学里再长一年身体。这样五年级的学生中就有读过好几遍五年级的。渐渐地,这种压力转移到了四年级,使四年级的留级生也多起来。 这些留级生多半明白自己的境遇,知道自己并不比别人差。他们年龄大一些,似乎知道某些秘密,他们要领导“潮流”!他们一进入我们的班级,我们才第一次知道男生和女生之间不应该说话,不应该牵手,不应该互看。。。谁说了,做了,谁就还没长大,谁就丢人。为什么?不知道!没人答理我们的这个困惑!突然间,男生女生就不一样了,好别扭。但学校一概奉行男女生混坐,两个人一个课桌。于是课桌上就出现了一道“三八线”,分出了你的我的。大家格守住自己的一半,不越雷池半步,也不许对方占过来。万一对方无意中越过了,既不能发声提醒他,也不能用眼神把他盯回去,就只有尽力弥散恨意,让对方体会到。这种“空气”传播的极快,不到一个星期,整个四年级的教室外再也没了男女小孩一起挤暖暖的景象;抓石子,跳方,踢毽子成了只有女生才玩的游戏;打瓦片,斗鸡,摔四角成了男生的专权;老鹰抓小鸡再也没人玩了。在村上,男女小伙伴们玩的都还好,但一到学校,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眼睛时刻监视着,每个人要懂得“规矩”。男孩女孩彼此就成了对方的“空气人”—— 睁瞎眼,隔肩擦过也只装作看不见。有时还不得不吊上个脸,显出一派“正气”。这不是人人都能立刻适应的,时时有人改不了“惯性”,不小心“越轨”,受到起哄和嘲弄。

那时候,每个孩子都有义务每天至少割一笼草喂自家私养的牲畜。我们常常带着扑克去割草,先玩几盘再干活,有时不免打得忘了时间,天黑了笼还是空的。割草是来不及了,就到村边的水渠上劈一些树叶来充数。水渠的两旁长有笔直的青杨,树干很高,要爬很高才能够到树叶。这些大树也是夏天孩子们抓知了的好地方,每个孩子对这些树都熟悉无比,树上有多少个疙瘩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树上常常刻有字:“某某和某某是一家”,“谁和谁好了”。。。这些话透露着某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被提及的人常常羞恼万分,彷佛灵魂的贞洁受到了质疑。这些字于是被反复地刮掉,又反复地刻上。到底是谁刻上去的?没有人追问过。到四年级的时候,我们逐渐发现同龄人的名字也开始出现在树上。牵涉到的人就不再好意思到渠边来了。在学校里,他们和他们的“某某”就成了仇敌。我也有我的“某某”!还在我未上学识字前,也就是三四岁吧,就有顺口溜把我和他编排在了一起,只因为那个同龄的小男孩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是好朋友,常常带着我们两个一起劳动,而我们的名字恰好谐音,连在一起朗朗上口。小孩子们特别喜欢音阶合拍的东西,这个段子就很流行,人人都会唱。我能感受到大一点的孩子们唱时不怀好意的成分,本能地反感。自从记事起,就刻意回避那个男孩。到四年级的时候,似乎突然明白了“某某”的意思。但我理论上已不再惧怕这些大树出现我的名字:“我和某某”人人早已知道,都成了旧闻了,旧得人们都懒得提及。谁还要把它刻到树皮上,刻就刻吧!我才不会费功夫去刮掉它,谁不知道我和他的段子?可是在心里,我还是怕人们再想起来。在上学的那些年里,从来没有看过 “我的某某” 一眼,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的脸皮就这么悄没声息地 蒙混过关了。再与他交谈,都是人过四十以后的事情了。

四年级,玩疯了的小孩好像才第一次停住脚步,意识到自我,回过头来想想自己是谁?看看自己在小伙伴心中的样子,有了要树立起自己形象的念头;四年级,好像才发现自己也有跟班,感受到被同伴仰慕的风头;四年级,好像才发现老师,大人也有出错的时候,自己也有对的时候。才发现对与错的评判,远在父母老师之外,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四年级,从前的乖乖娃会突然变成刺头,专门在家里,学校里跟大人做对。。。四年级,好比小鹰掉出了巢臼,想要飞,却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妈妈开始管不住我们了,常常落泪。爸爸劝她:小羊长角了,到哪里去试试它的犄角呢?就往大羊身上顶呗!

在学校里,我们就等待时机,刚好,四年级,各地平反的浪潮来了,原来下放到农村的那些老师回城,我们班换了一个新的班主任。他是一个刚刚加入教师队伍的毛头小伙子,而我们已俨然成了小学里的“老兵”,等着看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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