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启明星还在澄净的天空中熠熠闪亮,东方的天际却已被朝霞映染的绚丽多彩。当大多数金城人还处在梦乡的时候,太平堡内讲武堂就已经号声长鸣。讲武堂的学员们纷纷闻号而起,大家迅速地穿衣已毕,就来到了演武场上晨训。这是讲武堂的规矩,几乎日日如此。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冷兵器的时代,一身武艺几乎就是在战场上生存下去的基本条件,所以大家都苦练不辍,谁也不敢松懈。
但是当学员们纷纷来到演武场的时候,却发现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平日里学员们晨练,一般只有管队官到场。而今日,却见平日难得见面的讲武堂祭酒贺兰盛一身官服,于场中扶刀而立。他身边一应讲武堂各级属官,管队官皆服色严谨,按品级在他身后分列肃立。演武场上还多了些全副武装,披甲挎刀的军士。
各管队官今日也是神色严肃,他们高举手臂,大声招呼命令各自属下的学员们向自己的身边聚拢列队。在各自管队官的指挥下,学员们迅速在贺兰盛面前整队,排成一个整齐的方阵,听候训示。
讲武堂除了高级班二十四人以外,还有一百多名小学员。因高级班学员皆有官身品级,年龄也大很多,所以食宿操训皆是分立。今日竟是难得全体列队而聚。
此刻,朝阳已经从地平线上露出了头来,橙黄明亮的曦光象是给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微凉的晨风吹过演武场,除了偶尔传来旌旗迎风轻扬的声响,整个演武场上鸦雀无声。讲武堂全体官佐学员此刻皆凝神肃立,气氛穆然。
只见当值的管队官侯二上前对与学员们整齐的方阵相对,立于众官之前的贺兰盛行礼,大声禀报道,
“启禀祭酒大人,讲武堂全体学员共一百六十七员,已悉数到齐。请大人训示!”
贺兰盛略还一礼,命侯二入列。然后贺兰盛上前一步,目光如利刀一般扫视了当面的学员们一遍。学员们被他冷冽犀利的目光扫到,无不心头发寒,都下意识地腰挺得更加笔直。却听贺兰盛沉声下令道,
“请出讲武堂的大纛和本官的认旗来!”
随即,一声苍凉的号角声在演武场上响起,让在场所有人的心头都不禁一沉。只见两名身材高大,全身顶盔贯甲的军士,手捧两面红色的大旗,从贺兰盛身后官员队伍后面相对而出。两名掌旗的军士高举手中的旌旗,大步行过官员队伍的两侧,然后绕行到队伍的前端,在贺兰盛两侧停步肃立,并将手中的旗杆略微前倾,让旗面展开。
两面旗帜,一面上面绣了一只古意盎然的写意貔貅,正昂首嘶吼,还有一个篆书的“武”字,这是讲武堂的校旗。另一面旗帜大红的底色正中有个白色的圆圈,中间墨书“贺兰”二字。旗杆顶上是一只闪亮的矛头,下面饰以褒羽,缠绕着四条青色的飘带。这是华部军团练使,正四品镇远将军贺兰盛的认旗。
旌旗在军中代表着权力和威严。贺兰盛今日上来就请出旌旗,这不同寻常的举动,使场上的气氛更加肃穆凝重。只听贺兰盛扬声道,
“夫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不可不慎也。治军首定军法,明赏罚。何也?盖军成行伍,令从旗鼓,行则俱进,禁则俱止,如此方可一战!故尔等既入军旅,当首明军法如山,令出必行!若有人目无军法,以身试之,则须知法不容情,罪无可逭!”
贺兰盛语带寒意,场上一众官佐学员都听得心中凛然。只听贺兰盛又道,
“今日本官齐聚官佐学员,并请旌旗,便是要当众惩戒那些目无军法,肆意妄为,藐视上官的不法之徒。并望诸君观之,从此引以为戒!”
说罢,贺兰盛扭脸声色俱厉大喝道,
“将乙弗怀恩押上来!”
只见两名全副武装的军士闻声将一名普通武官打扮的人从后面押了过来。只见这人修身挺拔,容貌不俗,却是脸色苍白,面带憔悴,正是被关多日的乙弗怀恩。
乙弗怀恩被押解着从学员队伍面前经过。人群中努尔丹见他形容无损,一直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可想到今天如此大的阵仗要处置他,努尔丹又开始为乙弗怀恩的命运担心。
却说乙弗怀恩昨夜被贺兰盛单独提出监牢教训一番,已经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知道今日要被当众行刑,此刻心中既坦然,又忐忑。觉得坦然是因为他知道这次自己虽然闯了大祸,李辰却最终将自己轻轻放过,今日受了罚,今后的前程当不致受到太大影响。但是他同时心中又有些不安甚至害怕,因为他从小还没有受过这种苦,不知道自己是否经受得住。乙弗怀恩暗下决心,待会儿受刑不论多么痛苦,自己都要表现的像个男子汉,不能让别人轻看了。
军士将乙弗怀恩押到贺兰盛的面前放开他的双臂。乙弗怀恩稳住身形向贺兰盛躬身见礼。只见贺兰盛面色冷峻,目露寒光,对他冷声道,
“汝目无军法,于课堂之上启衅滋事,殴斗同僚,藐视上官,实罪无可恕!今日,奉大都督钧令,将你当众行军法二十,以正军法,明禁效尤!”
说着,贺兰盛举手一指乙弗怀恩,厉声道,
“将他给我拿下,行刑!”
“得令!”
乙弗怀恩身边押解他的两名军士闻命上前,将他双手拿住向后反扭,让他动弹不得。这时,又有四名军士抬了刑具上来。这刑具象是一张床一般,两头都有木枷,可以固定四肢和头颅。军士们将乙弗怀恩上衣扒光,架到刑具上,让他背朝上趴在上面,然后将木枷固定住他的脖子和四肢。
乙弗怀恩裸露上身被铐在刑具上动弹不得,一身皮肉雪白。盛夏高原的清晨仍是凉意袭人,乙弗怀恩似乎感觉到裸露肌肤上传来的阵阵冰凉,但比这种寒意更让他觉得难受的,是心中无法抑制的羞辱感。乙弗怀恩出身名门,很早就担任皇家侍卫,他还是第一次接受这种刑罚。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经历会是如此地令人感到屈辱。
此刻乙弗怀恩再也无法保持心情的平静,他只觉得自己四肢和脖颈上被枷住部分上传来刑具的重压,似乎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莫名地开始恐慌起来,这种恐慌感让他的心狂跳起来,整个心似乎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股尿意似乎开始频频冲击他的下身。
这时,一名军士上前,在他的口中塞进一截木棍,悄声道,
“呆会儿咬紧了…”
乙弗怀恩下意识地咬住木棍,虽然高原的清晨凉意犹存,但他此刻却已经紧张得浑身冷汗直冒。他甚至觉得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起来,鼻子开始泛酸,几乎无法抑制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这时军士们都退到了一边,只留下两名负责行刑的人。他们抖开手中的荆条,目视贺兰盛,等待最后的命令。
此刻,原本轻轻吹拂的晨风似乎也停止了,似乎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时间似乎也在这一刻我停滞。只见贺兰盛目中波澜不惊,他平静地伸出右手轻轻向下一挥。随着他的手势,一声沉闷的军鼓声骤然响起,如同一声闷雷一般敲响在人们的心上。只见一名行刑的军士随着鼓声高高扬起手中的荆条,忽地一声狠狠地抽在了乙弗怀恩的背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声震四野。这响声在一片沉寂的清晨中传出很远,渗人心脾。只见乙弗怀恩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烫了一般,浑身猛然一紧,扣住他的刑具也被他带得“咯吱”一响。只见他雪白的后背上顿时赫然出现了一道坟起的红印,如一条红色的长蛇趴在他的雪白的肌肤上,分外渗人。
一鞭抽下,乙弗怀恩只觉得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瞬间传来,就如同是被人将一桶滚烫的开水浇在后背上一样。如果在平时,他一定已经疼得跳了起来。可今日他的四肢头颅被紧紧固定在刑具上,难动分毫。他猛力一挣,眼睛似乎都已经从眼眶中凸了出来,嘴里用力将木棍咬得嘎嘎做声,咽喉之间发出如垂死般的咕噜声。
片刻之后,痛楚的感觉稍退,乙弗怀恩方松懈了力道,全身一时汗如雨下,他无力地趴在刑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面上已是涕泪横流。可未等他喘息多久,只闻又一声鼓响,第二鞭已呼啸而至,一样无法忍受的巨大痛楚再次袭来,乙弗怀恩再一次猛然全身绷紧……
鼓声单调而沉闷地敲响着,伴随着荆条抽在肉体上发出的一声声清脆的响声,乙弗怀恩原本雪白的后背上已经伤痕累累,卒不忍睹。人群中的努尔丹双拳紧攥,牙关紧咬,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刑的乙弗怀恩。起初人们还能看到乙弗怀恩的身体随着荆条的抽打猛烈地扭动。到了后来,他就如同死了一般,任凭抽打,身体再也一动不动。
当二十声鼓声响毕,最后一鞭抽到了乙弗怀恩的后背上。此刻乙弗怀恩已是神志恍惚,气若游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
其实行刑的时间并不长,但乙弗怀恩却觉得几乎如同有一世那么久。头几鞭过后,他开始盼望自己能早点昏死过去,这样就可以躲避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但行刑的人很有经验,他们始终在准确地掌握着节奏,不会让你痛苦太大一下失去知觉。而是让你始终在清楚的知觉下饱尝痛楚。
军士们将几乎失去知觉的乙弗怀恩从刑具上解下来,却见他手腕和脖颈上戴枷的地方已经勒出了深深的红印。他口中的木棍,也被咬出了四道深深的牙印。按例,行刑完毕,受刑者当向主官监刑者谢恩。可乙弗怀恩此刻哪里还能动,行刑的军士只得将他抬到贺兰盛面前。乙弗怀恩伏拜于地,喘息良久,方用虚弱的声音道,
“多谢祭酒大人开恩!”
贺兰盛盯着乙弗怀恩伤痕累累的后背冷声道,
“今日罚你,你可心服?”
乙弗怀恩俯首于地,强忍着伤痛道,
“职下罪有应得,心服口服!”
贺兰盛点点头道,
“冀你今后深以为戒,莫再罔顾军法!”
随后贺兰盛指着地上的乙弗怀恩抬首对场中众学员厉声喝道,
“若今后再有不遵军纪,胆大胡为者,便有如此例!”
众人今日见乙弗怀恩被鞭挞的血肉模糊的惨状,人人不觉后背直冒凉气,一时噤若寒蝉。
贺兰盛再扫视众人一遍,方大声道,
“之后各队依常早训。散队!”
随后贺兰盛在众官的簇拥下离开了演武场。
散队之后,早已按捺不住的努尔丹,立刻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乙弗怀恩的身边,大声道,
“菩提,你如何了?”
此刻,已经有讲武堂专职的医士来给乙弗怀恩上伤药。密制的伤药涂在他创伤纵横交错,目不忍睹的后背上,疼得他浑身抖若筛糠,口中不住地吸着凉气。那医士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无妨的。下手的人有分寸,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养两天又是活蹦乱跳的。”
乙弗怀恩见努尔丹对自己如此关心,心中感动。他勉强一笑道,
“多谢兄弟挂念,我没事。”
努尔丹低声嘟囔道,
“前两日我也受罚,也没打这么狠!”
“怎么,祭酒大人对你们几个格外开恩,反倒错了?”
突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从旁传来。努而丹扭头一看,却正是自己的管队官侯二。努尔丹一时脸色发涨,却是不敢回嘴,只得垂首不语。
侯二冷笑道,
“他是祸首,自然要重处!你若也想受这么一遭罪,大可再犯事看看。”
努尔丹和乙弗怀恩对视一眼,皆俯首行礼道,
“职下不敢,今后必痛改前非!”
侯二见他们如此,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过他对乙弗怀恩一晃下巴,对努尔丹道,
“你将他扶回房舍去吧,记着只能趴着睡,小心别让他的后背沾水。今日你们的早训就免了,明日照常!”
二人谢过侯二,努尔丹搀了乙弗怀恩回到住处。乙弗怀恩在努尔丹的帮助下勉强爬上床榻,面朝下趴卧着。似乎他每一下微小的行动,都会撤动他后背的伤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乙弗怀恩一边嘴里嘶着冷气,一边勉力对努尔丹道,
“兄弟,多谢你了!”
努尔丹在他身边坐下,把手一摆,
“咳,既是兄弟,就别说这个了。怎么样?你关在里面没受罪吧?我都快急死了!”
乙弗怀恩有些尴尬地道,
“还好了,倒是没受刑罚,就是被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好久,有些难受。”
努尔丹道,
“没受刑罚,那倒也还好了。”
乙弗怀恩心有余悸地道,
“兄弟,听我一句话,以后不管受什么刑罚都别进那个小黑屋!”
努尔丹似信非信地点点头,然后他抬首往窗外瞧瞧。此刻大家都还在早训了,整个院子只有他们二人,静悄悄的。
努尔丹压低声音对乙弗怀恩道,
“你被关了以后,我左右打听不到你的讯息。情急之下,我就去女大人的府邸向她求情相助。”
“什么?你去见她?”
乙弗怀恩闻言大惊失色,他刚要爬起来,却不方后背伤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只得呻吟着颓然卧倒。努尔丹见他如此,慌忙将他扶住,道,
“你没事吧?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乙弗怀恩抱头发出一阵呻吟,
“你没有乱说什么话吧?”
努尔丹将双手一摊,
“我哪里敢乱说,我只是说你为了大人才遭此难,大人若不相救,你就要死了!”
乙弗怀恩听了,放下双手道,
“那后来呢?”
努尔丹道,
“那女大人始终不肯见我,后来她派人出来传话于我。说她自不会见死不救,要我速回讲武堂等候消息,不要乱说乱问。”
乙弗怀恩心中似有所悟,这次自己所受处罚轻微,其中恐怕少不了裴大人暗中相助。可是如此一来,裴大人却少不了要冒风险干系。他回想起昨日贺兰盛的话,
“…你此番如此胡闹,可想过给她带来多少麻烦,又让她如何自处?”
乙弗怀恩此时悔恨交加,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之举,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他难以想像,一向洁身自好的裴大人因为自己无知妄为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努尔丹见他脸色难看,心中不安,小声问道,
“怎么?是不是我做了傻事?”
乙弗怀恩看着这个视自己为亲兄弟的直爽草原汉子,却怎么也说不出责备的话。他若不是一心为救自己,又怎会出此下策。乙弗怀恩最终摇摇头道,
“你做的没错。你对我情如手足,为我出力奔走,可谓恩重于山,我感激不尽,又怎会怪你。说来都是我一时轻狂,方有此祸!”
乙弗怀恩抓住努尔丹的手郑重地道,
“我有一事还有求兄弟。”
努尔丹忙道,
“咳,你有话直说,只要我能办到,绝无二话!”
乙弗怀恩盯着他的眼睛道,
“那日我酒后一时张狂,曾与你言到,我对裴长史心有所属,非她莫娶。此话请兄弟千万不要再说给第三个人知道,切切!”
努尔丹认真地点头道,
“兄弟放心!长生天在上,这话既入我耳,便如同喝下的酒,只会烂在肚子里。决不会从我口中吐出!”
乙弗怀恩闻言点点头,方长吁一口气。
努尔丹有些不解地道,
“兄弟,你这又是为何啊?”
乙弗怀恩沉默片刻道,
“此事事关重大,你我须得守口如瓶,否则性命难保。你可知裴大人是何家世来历?”
努尔丹疑惑道,
“什么来历?”
乙弗怀恩扭头再瞧一眼外边,确定无人方压低嗓音道,
“她是主母…”
努尔丹惊骇欲绝地睁大了眼睛。主母?!她是威名可汗的女人?
努尔丹心中顿时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长生天在上,如果早知道这样,就算砍了自己的头也要阻止乙弗兄弟去招惹她!还有,自己居然还曾经上人家的府门前去吵闹!努尔丹一时惊得额头冷汗直冒。
乙弗怀恩见他面露惶恐,安慰道,
“我今日受罚,此事就算是揭过了。今后只要你我谨言慎行,当是无碍。”
努尔丹勉强点了点头,他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轻声问道,
“那你从今把她忘了?”
乙弗怀恩顿时垂首不语。此刻他脑海中仿佛有浮现出那双动人的眼眸,终生难忘的惊弘一瞥。他在心底轻叹一声,
“我怎能忘了你呵,我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