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季节--湖南人文之旅<上>





灵魂的季节-------湖南人文之旅<上>



人生的许多决定都是在瞬间迸发,根本毫无理由可言。

从新疆西藏行走两个多月回来,一直过着闲散的生活。

长期起来,似乎这是我梦想拥有的生活。可是又有什么在袭击我的心,那是一种叫“年轻”的东西,在享受安逸与懒惰时,在某个不能安睡的夜突然来袭。

就如体内被放入了湘西苗人的蛊,五脏六腹同时受到小虫子的吞蘁,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难搔。

过程永远是最重要的,也许我永远无法穷尽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可是我仍然愿意去享受这样痛并快乐着的过程。

从中国的最西点塔什库尔干到最东的东海,从北边的喀那斯到最南的南沙群岛,每一次出发与每一次归来,我都觉得自己象是走在一排排琴键上,我走过的地方,高高低低,奏响过,是那种叮咚的旋律。

在那些个清晨,在那些个夜晚,那种清脆的感觉妙不可言!

有学者说,西藏是一种宗教的、天国的神秘,那么湖南湘西湘南是一种世俗的、人间的神秘。

我们的祖先原来就是这样生活的,而我们现在把这种生活给忘了,远离了这种生活。

我决定开始行走湖南,带着我的眼睛与我的心上路,去寻找还存在的或者即将流失的文明,也许这便是梦开始的地方。

于是,我再一次开始奔走,有种感觉,就象是在梦中奔走,在梦里做梦。





一, 一人一书一国家

司门前镇,离隆回县城几公里,坐落着一间屋子,是魏源先生故居。

魏源(1794-1857),字默深,毕生致力于社会变革和富国强兵之道的探索,龚自珍赠他一对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综一代典,成一家言。

车在崎岖的山道行驶,窗外青山环绕,芳草青青。我曾经无数次说只爱雪山草原,戈壁大漠,喜欢有力量的风景,让人有无限的暇思。

如今面对湘西南的秀美,我不得不承认心底最柔软部分被轻轻唤醒,有种莫名的感动。我再一次相信自然的美有着共同的语言。

镇里的狗不怕车,泰然熟睡路中间,对来来往往的车辆视而不见。我们小心绕过它,生怕惊醒了它的梦。直到车掠起滚滚尘烟,也不见它动弹一下。

湖南的狗,竟然也是这样的处世不惊!

离开司门前镇,车东转西拐,进入一个宽地,在一片空草地嘎然而停。

眼前豁然开朗,视野无限宽阔。不远处一座普通的清代木质四合院,瓦檐重重,静静的坐落在群山环抱间。

屋前禾苗,田径纵横交错,与朴实的房屋一起,宁静和谐。

大凡名人的故居,多为曲径回廊,飞檐翘角,向后人展示它曾有的风光。湖南人似乎并不看中这些,多数名人故居的朴实程度,尚不及那些稍稍富庶的民居。曾国藩如此,熊希龄如此,沈从文如此。

怀着崇敬推门而入,幽静的庭院,斑驳的门墙,久远而雅致,这就是两百多年前先生生活了二十年的院落,朴素得令人忧伤。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轻轻的脚步声回荡。

我的心顿时沉静下来。华丽的东西让我赞叹,朴实无华却让我感动。

老管理员的儿子小邹,是一书生,他带我上楼。

二楼厢房师塾和魏源的卧室一字排开,遗物仍存,一切如旧,只是人去楼空。

魏源自年少起,就沉默寡言,喜欢独自静坐沉思。

他酷好读书,白天苦读,晚上也读到深夜,甚至通宵不眠。母亲常常催他早睡,有时甚至把灯吹熄,逼他去睡。但是,待母亲熟睡,魏源又悄悄点灯,以被遮光,继续读书。日子长了,母亲发觉他的秘密后,心疼得流下了眼泪。

他整日坐在阁楼上读书,很少下楼,连自家的狗都对他生疏,偶一下楼,竟对他“汪汪”吠叫,视如生人。

一日,端午节,母亲给他送来几只粽子,一碟沙糖。片刻过后,上来收拾碗碟,只见他满嘴黑墨,沙糖却一点未动。原来他看书过于入神,错把一砚墨汁当沙糖蘸粽而吃。

九岁,他赴邵阳县城应童子试,入场时身带两个麦饼充饥。考官指着画有太极图的茶杯出对:杯中含太极,魏源手握麦饼,脱口对出下句:腹内孕乾坤。

魏源二十岁时离开这间屋子,寄寓长沙岳麓书院。随后参加省学政选优考试,被录取。

简朴的卧房,砚墨仍在,书痕残留。想到现代少年钢琴、舞蹈、击剑、跆拳道、绘画等技能,无一不通,却惟独不再博览群书,注修内秀,孰不知再华美的外表亦不如满腹的才学。如今的少年,还存几个嗜书如命的?

我凭栏而立,庭院里绿草如茵,一树红花怒放,风是动的,廊是静的。

小邹告诉我,早些年间,他和父亲在二楼厢房住过两年。

我问他,在先古的遗宅里居住有何感想,可否感受到远古的气息?。

他沉思半响,说诺大院子,空无一人,夜里来风楼板簌簌作响,似有人在轻语、走动,他几乎不敢下楼。难道先古有灵?他不置可否。

阳光细细碎碎的洒下,我的心惊悸而温暖。

先生中青年时期结识众多学问渊博的师友。他与林则徐、陶澍、董小槎、龚自珍等名公大卿交好,并得到他们指点,造诣博深。 

1841年,林则徐因禁烟被发配伊犁充军,途中,与他相晤于京口,两人通宵对塌,百感交集,对清政府腐败无能满腔悲愤。第二年,他在林则徐集成<<四洲志>>的基础上,收集更多地理知识,编撰出《海国图志》。

哥伦布的环球之旅开辟了走向世界的新航线,为西方发展拓展新的空间。明朝时期,中国航海技术领先世界,郑和的舰队才得以轰轰烈烈下西洋。然而,规模宏大的郑和下西洋的壮举却未能让中国开启世界之门。

几百年后,国人需要再次发现世界,这一次,主张睁眼看世界的人就是林则徐与他的弟子魏源。

<<海国图志>>的主旨,开眼开世界,“师夷长技以制夷”,散发的是先生的改革开发思想与忧国忧民之思。

然而,一部开一代风气的历史性巨著,在国内却曲高和寡,遭遇清政府的漠视。传入东赢,日本人如获珍宝,洛阳纸贵,连接不断的翻译与翻刻,成为日本朝野的“有用之书”。

几十年后,梁启超先生说,日本明治维新的前辈们,“皆为次书所刺激,间接以演尊攘维新之活剧。”

明治维新这出活剧的主角之一,是日本著名的思想家佐久间象山。他读完魏源的书,拍案叫绝:我同魏源,各存两国,互不相识,思想却与我不谋而合,真是志同道合者啊!

其弟子吉田松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利用<<海国图志>>提供的世界知识,结合日本国情,提出了维新改革的主张。

几年后,吉田松阴的弟子伊藤博文深受老师思想影响,远渡英国留学,回日本后成为明治维新运动领袖之一,四任日本首相。

一部书几乎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倘若清政府采用魏源先生的主张,假如中国提前二十年实行改革开放、、、、、、

魏源先生一生在功名场上却不甚得意,因为他看不起儒家的琐碎文风,而且他的思想素来与官僚不同。直到五十一岁才正式中进士,到扬州、高邮等地做知县和知州。

1853年,先生婉言谢官,转入对佛经的研究中。青灯古佛作伴,曾经的豪情壮志渐渐逝去,万卷书册换成了古庙青灯里的佛书,他是怎样的孤寂?

历代多少文人,当报国无门,士途无路时,依然整装候命,渴望为脚下的土地付出自己的才情。魏源却转入另一种境界。

哲学家冯友兰说:人生有四境界,自然、功利、道德、天地境界,宗教可以使人得到一种近似于天地境界的境界,是最高亦是最佳境界,在此境界里的人,有更广大的胸怀与更高尚的气节,可称为“天之娇子”。

中国文人里总有各种的际遇,或许隐迹市井,或许独行于天涯。

我想到弘一法师李叔同,从风流才子到一代法师,奋然一刀两断于尘俗,生命在皈依中得到回归与升华,更深一层地逼近灵魂的真实。

他圆寂时留下一卷条幅: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

我缺乏信仰,与我所受的教育有关,与我的年轻有关,可是我尊重与景仰有信仰的人。

进来一群少年,他们静静的走着,轻轻的交谈,在展览馆里我们相视而笑。

或许他们并未能读懂魏源先生的一生,却知晓他年少时的梦,与他的一生。当他们走出这间院落,会安静的思考未来吗?

我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儿,闻一闻那已经遥远的书香气息,让自己在都市里浮躁的心,在阳光透过窗棂的花影里,慢慢归于平静。

抬头看着云卷云舒,这个时刻完全属于我自己。





二, 艺人钟老和他的滩头年画



挥手告别魏源故居,我们去寻找藏在湘西神秘的滩头年画。

滩头,地图上没有标出的小镇,却藏着与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江苏桃花坞齐名的滩头年画,居中国四大年画第二。

滩头年画,发端于明末清初,距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鼎盛时期是清乾隆年间。由于地理位置的偏远,交通的不便利,滩头年画逐渐衰败,并远不如其它年画闻名。

正是因为它藏在深闺鲜为人知,方使它如一个孤独而神秘的女子,吸引好奇的我们前去揭开她神秘面纱,一睹她难得一见的美丽。

走出城市喧嚣,拂面而来是摇曳的花香。我贪婪的呼吸新鲜空气,灵魂开始融入在自然与人文里。同样,它们也在张开双臂,温柔接纳着我的到来。

湘西南山多路陡,坐在车上,迎着窗外湿漉漉的风,嗅到了浓浓的春天气息。春江如镜,远山如黛,心情舒舒缓缓而开。车拐入乡间小道,田里的老农正在耕作,披着蓑衣,一深一浅的吆喝着犁田的牛。

在村民诧异的眼光中走进滩头。沿着小镇古朴的石板街行走,光滑而幽静。溪水静静绕着小镇,缓缓流淌,捣衣的村妇拿着棒槌一声一声捶打,一切是那么和谐与安祥。

一家大门倘开着,门上贴着门神尉迟恭、秦叔宝,色彩艳丽,威严眼神,身躯方厚如山,质朴稚拙,却又鲜活传神,不怒自威。

我只觉得美,却无法描绘出来,可是那么一种对于民间原始激烈生命躁动的倾泻,我却分明感受到了。

一个慈爱的老人坐在堂屋里,一杯清茶淡淡的冒着热气。门口写着高腊枚年画社。 

他就是制作年画的钟老,钟海仙,77岁高龄,头发银白,退休前在造纸厂工作。年画社以钟老妻子高腊枚的名字命名。

您老做的画好美啊!因为我的一句赞叹,钟老给我沏了一杯茶。这么容易就与一个民间老艺人相识,看着他朴素的身影,我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我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我的感激与崇敬。

屋里墙上挂满火辣抢眼的年画,门神,观音、佛祖、财神、和气致祥、连年有余等,质地细腻温滑,纯度一致的章丹、槐黄、水红、苦绿等色,强烈的冷暖对比,画面欢叫有声,亦俗亦雅,传神鲜活。这些大俗的年画其实蕴涵了一代一代人多少美好的祈愿!

我仿佛闻到了它散发的淡淡清香,忍不住走近它,轻轻抚摸,是细腻无比,洁白无暇的粉末,原来滩头年画都是用涂上了香粉的香粉纸印画的,难怪香弥久驻!

我在一幅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老鼠娶亲图前驻足。“这就是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里记载的他最喜欢的老鼠成亲图。”钟老指着图画。

每只老鼠甚可爱,自新郎、新娘、宾客,一个一个尖腮细腿,拿锣抬轿,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是一种洗练过的大智若愚的美。

意外的美丽,总是与热爱美的人相遇。

走上二楼钟老的年画作坊,看到一把大排刷,一张木台子,几支自制的形状各异古怪的笔、十几幅刻版和十来个颜料瓦钵,简陋却又繁复。但是年画的印绘工艺,从选纸、刻版、印绘、到配色,都十分复杂、讲究与苛严。精美的年画就是这样印绘出来的。

钟老戴上老花镜,摊开香纸,拿出雕版,一张一张翻印年画。他认真细致,我惊奇于钟老生动、高超的技艺。

印刷年画的每一步工艺纯手工,纸张上粉浆,每轮颜色的套版、纸张固定,必须严密精细,调好颜料,便是涂刷,晾晒,最后是开脸。即用手工对画中人物的脸部一张一张进行精细巧妙的描绘,点睛、画眉、涂脂、抹粉、画胡须等。

钟老年少时随父学艺,因勤奋好学,磨练出扎实的功底和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所有技艺,他已烂熟于胸。他最拿手的是年画作坊中最高的技艺,开脸。

他说早年贵州老板验货,百张一叠年画,用纳鞋底的长针自最上面那张的胡须尖处垂直穿下,要能插正下面所有须尖,不偏不离才算过关。

动乱年代,作坊停工,所有的世传雕版被强令交到指定地点当柴烧。他心急如焚,深夜冒险把重要雕版寄存乡村,才得以保存。钟老至今还为“西湖借伞”、“珍珠塔”等画板的失传痛心不已。

八十年代后,作坊重见天日,摊头年画再次一举成名。

“滩头年画威力大,歪风邪气见它怕,贴上一套摊头画,子子孙孙幸福家。”钟老一边手翻粉纸一边笑着对我念起当地人赞美年画的小诗。

滩头年画列位于“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第一批名单,2003年被文化部评为“中国民间美术金奖”,为英、美、德、日等国大型博物馆收藏。然而,由于市场仅限于偏远的贵州、广西等地,其它的作坊已停工,钟老是年画最后的执着制作者和守望者。

如今老艺人年岁已高,力不从心。然而年画技艺的繁褥与精细,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已不愿意学习。曾流传几百年,被誉为“瑰宝”的年画面临失传危机,钟老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却无计可施。



太阳出来了。

这个清晨,滩头如此寂静安好。浮云过处,光阴一如既往的向前方驶去。

渗透远古气息的滩头年画,曾经鲜活了多少灰色的梦。如今它仍然深藏在湘西无名的小镇。如同中华民族许多个性十足、韵味无穷又历经辉煌灿烂的传统文化一样,也许,它正准备悄然离现代人而去。

离开时,蓦然回首,看见阳光正洒在家家户户那静静守护着家园的门神上!













三,武冈古城,时间缓慢流淌





武冈古城,一个逝去的王朝,带给我意外的惊喜与眷恋。

1、



武冈古城,坐落于湘西南丘陵与雪峰山脉的过渡地带,统领着这方水土的历史与文化。

走入武冈老街,天下着雨。

青石板街道被雨洗过,透着幽光与凉意。

一个孩童光着脚在雨里戏水,爷爷笑眯眯的跟着不生气。一对情侣牵着手,慢慢的走着,我走在他们身后,只看到一把印着细花的伞和姑娘乌黑的长发。

雨水从屋檐上流下,一滴滴打在石板上,嗒的一下不见了。灰墙乌瓦,在烟气浮动中变得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年代。

幽深的长巷,斑驳的墙砖,就连端坐在自家门口的清濯老头,神情中透出的都是一派古城的气韵。

看得痴了,千年时光沉淀的历史神韵,便慢慢的弥漫开来。

西汉文、景帝年间已在武冈置县。公元前一百二十四年,汉武帝刘彻封长沙定王之子刘遂为都梁侯国敬侯,侯址在今城郊七里城,武冈又称都梁。

明代朱元璋第十八子被哄骗到了称为“小南京”的武冈,大兴土木,武冈达到了鼎盛。明末清初,清、明两军在此厮杀了十几年,血流成河,田地荒芜,古城从此走向了衰败。 

寂寞繁华都已远去,如今透着历史的风尘。如果说丽江是小资们寻找艳遇的天堂,大理是侠客游历的必经之地,武冈仿佛是一个梦游者的憩园。

次日清晨,早起,老街冷清而安静。

远处卖糕点的师傅,推着小车,慢悠悠的走来,手里持一副木板,嘴里却是不吆喝,时不时敲一下木板,在早上寂静的老街听来,是一种孤单的自得。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老街喧嚣起来。

铁匠铺开始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缝纫车咿呀作响,小贩手推装满小商品的小车,时不时叫卖,老头老太摆出麻将桌,谈笑间又是一圈。

一边看旧书摊的老头,身着蓝布衣服,在闹市中端凝而坐,仿佛一切喧嚣与他无关。

古城的人们,延续着千百年来的生活。

看到他们,猛然发觉,在这里,原来时间可以流淌得很慢很慢。

循着古城门寻找武冈历史的足迹。

进入武冈最大的城门是南门。南门城墙始建于宋代,明洪武年间,主修十三陵的大建筑家吴良开始在原存的残垣上加筑城墙。

两百多年后,桂王朱由榔改武冈为奉天府,建立永历王朝。城墙坚固,却无法抵挡清兵凌厉的功势。风雨飘摇的永历王朝只经历了四个月,便气数已尽。

只有当年南明小政权兵部尚书傅作霖、御史孟秦兆的满腔热血,永远留在这斑驳城墙的青石之上。

如今城墙犹在,只是建于城门之上的宣风楼焕然一新。它的下半身是历史,它的上半身却是对历史的追忆了。

我来到旱西门,依然是方形青石垒筑,却长满青苔。走上城门,杂草丛生,被开辟了一小块地,小白菜长得绿油油。

浓浓的世俗生活气息中,我看到一个逝去了的王朝。



夜幕降临,走上旱西门城墙。老街的人们仿佛与我熟识一般,向我点头微笑。

街中盏盏灯火亮起,我突然开始想家。此刻遥远的家中,也该是亮起了温暖的灯,不知道家人他们还好吗?

姑娘,过来和我们吃饭吧!一个老头朝我微笑,打断了我的遐想。

在路上,人和人之间最简单、最温暖的交流就是亲切的笑容。旅途中行走的人,都会有在异乡奔走的喜悦与在异乡油然而生孤独感,尽管这种孤独不需要抚慰。

陌生而亲切的笑容给我无尽的温暖,是一个幸福的提醒:他乡也可以是故乡!



2、

到武冈,满大街的米豆腐,油炸粑粑,卤味,凉米粉,绿豆糕,大馄钝,鱼肉粉等,让我心跳加速。 身为饕餮之徒,这就到了天堂。那一盏一盏的小吃,别说品尝,单是闻一闻,已是舌底生津。

米豆腐有凉米豆腐,肉汤米豆腐,炸米豆腐。切成方块,搁上小葱。在油锅一炸,立刻翻起一层金黄色的皮。

撕开一看,里面的葱是青的,豆腐是鲜嫩鲜嫩的,外面窜出一股热气。

油炸粑粑也绝不逊色。油炸红薯、豌豆、虾公、箩卜丝、豆沙粑等。咬上一口,香香的,辣辣的,甜甜的,冒着气,流着油,淌着汁。



武冈人好吃卤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五花八门,啥都可以入卤。我最喜欢吃的是卤鹅掌卤鸡脚,买上几只,和着香香辣辣的红油料,用纸包着,边走边吃。卤牛肉切成薄片,洒上芝麻,淋上红油,要多香有多香。

好酒的男人,拎上一只卤猪耳朵,一条卤猪尾巴,还有卤豆腐干,卤鸡蛋,统统切开,装在大碗里,配上各种口味调料。喝一口小酒,吃一口卤菜,唱一段小曲,简直就是完美生活。

吃饭时间到了,在寻常巷道找一个小饭馆,不看菜单,只和老板说来几个你们拿手的。转眼功夫,芷江血酱鸭、大味牛肉、酸辣肥肠、牛肚王、卤味拼盘、小鱼干、雷公菌炒肉丝便端上了桌。还有一碗洒着小葱热气腾腾的浓汤,喝上一口,醇香鲜美。

老板说那是武冈特有的骨髓汤。

夜晚,河边亮着灯的宵夜滩,星星点点,上一碟色香俱全的田螺,一碟麻辣小龙虾,吹着习习的江风,那不仅是美食美景,还有美心情哪,一个晚上缓缓流逝!

武冈古城,它不俭朴,也不奢华,它是一座弥漫着浓郁市井风俗的老百姓的城池。它的千姿百态的美食,我无法掩饰我的热爱。







四, 守望祠堂 ,曾经的精神家园



整整三天时间,在洞口县城的群山之中,从清晨走到夜晚,我们寻找着一座座承载着无数姓氏宗族文化的祠堂。我们寻找这些大大小小的祠堂,不仅是寻找在城市繁华之外的一种景致,更是找寻一种维系家族兴衰荣耀的精神纽带。

印象中,祠堂应该厚重,灰色。

当我们走了好远的路,晃过一片单调乡镇建筑,眼前一亮,一个完全超出想象的祠堂出现在你的眼前,那样色彩斑斓,五彩缤纷,是怎样的一种惊喜。

春日的阳光下,洞口祠堂在我们面前绽开一朵又一朵鲜花,美丽无比。 

那些维系整个家族的祠堂建造者,费尽怎样千辛万苦,寻寻觅觅,才找到了这一块风水宝地。

1、进入童话般的境地

车开进一条乡村小道,路越来越小。一个急转弯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田里的禾苗绿得似乎要滴出油来。远处耕作的老农停下手中的活,坐在田边吸着一袋烟袋。时间仿佛静止了,耳边的蛙声此起彼伏,却更显幽静。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悠然,自晋朝来,不知羡慕坏多少人。今天,我突然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在片片油菜花的后面,我们造访的第一个祠堂谭氏宗祠,气宇轩昂、精美无比地静静屹立。

谭氏宗祠,位于洞口县石江镇。祠堂的大门紧闭着,并不打算迎接远方的不速之客。我们生怕惊扰它的静默,索性就坐在田边,远远的端详它。

祠堂门牌楼画着各种图案,色彩缤纷,着色精美。高高的马头墙凌空欲飞。童话般优美的自然境地加上绚烂色彩的建筑,我疑是在梦中。

墙脚下依稀可见的文革标语,把我一下子又拉回现实。

2、祠堂,宗族活动中心

祠堂,祭祀祖宗或先贤的庙堂。按照<<礼记>>规定,只有帝、王、诸侯、大夫方能自设宗庙祭伺祖宗,平民只能在在祭祖。直到明朝,才开始允许老百姓建造祭祖的家庙。家庙,即祠堂。到清朝,民间祠堂

大量建立,几乎村村设祠堂。

祠堂是一个宗族的圣殿,众多大事在祠堂议决与进行,祭祀仪式是其中一项重大活动。通过族人的共同祭拜,后人与祖先在心灵上获得沟通,也增强宗族成员的同族意识,更亲近和团结。 

谭氏宗祠,自然是归谭氏宗族所有。看管祠堂的谭大爷七十多岁了,精神却好。卷着裤腿,晃悠悠的走来,为我们打开了祠堂大门。

祠内供奉的谭家先祖的画像,赫然挂在墙上,色彩艳丽,与它童话般境地的外表极为合衬。要是谭家先祖有知,我想他们一定喜欢后人带给他们这样热烈而浓厚的色彩。

祠堂内古戏台六角攒尖,回廊迂回曲折。谭大爷说,过年时节,族长会请人连续唱戏三十天,天天热闹非凡。

右边厢房,选举谭氏族长投票划着的“正”字还在。

祠堂不仅没有在岁月中荒废,反而一直都是家族的政治文化娱乐中心。它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宗族的精神纽带。

谭大爷见我们流连忘返,对我说,他要去忙农活了,让我们走时锁上祠堂大门。祠内花香四溢,如同我的感动。

仅仅一面之缘的信任啊!也许正是这里世外桃源般的文化内涵,带给人们如此博大宽怀的心胸。

3、守望家园,祠堂的心事

一直惊异于洞口县城方圆十多公里处,集中了如此之多的祠堂。大大小小19个祠堂,肖、王、杨、曾等13姓氏,色彩斑斓,既庄严肃穆又温情脉脉,星罗棋布。

据史料考证,现存的数十座祠堂,始建于明正德元年(1506年)至清宣统二年(1910年)的各个历史年代,时间跨度近五百年。

高沙镇的曾氏宗祠在众多祠堂中最具规模与文化。正门牌楼照例色彩斑斓,雕龙画凤。祠内前后五进,祠内不设戏台,建有两座与戏楼同大的阁楼,前后呼应,重檐翘角。祠内匾额、对联琳琅满目,多为珍贵的文物。曾氏族人还在祠内建了民间综合性博物馆。走进祠堂,就如同走进一个历史文化长廊。

石江镇江潭村的王家宗祠,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朱元彰之子挥笔提下“湖南第一望”。

洞口县城一、两公里处,伏龙州的肖氏宗祠在文革中受到异常严重破坏,在风雨中只剩下残垣断瓦。我们渡船到达一堆废墟之中,修复的人们正对着门额上两个模糊的字的痕迹,苦苦的寻思之前是何字。



山门镇的杨北公祠,因人为的破坏,已日渐玬塌,只剩下一个门牌楼,如今成为了学校。外面是残破不堪的门楼,里边却传来小学生们的欢歌笑语。

、、、、、、、

除了祠堂,普通人家也习惯于保留祖先的牌位。

同伴有个远方叔叔就在这里,走进他家,首先看到的是厅堂中间祖先的牌位。主人告诉我们,在洞口,几乎每家每户都保留有祭拜祖先的牌位,他们不光在家中祭拜祖先,也认为家族应该保存宗祠。宗祠里祭拜整个同姓家族的祖先,而普通家中既供奉家族的先祖,也供奉本家近亲祖宗。

他们多相信天地君亲师乃宇宙中一种恒久的次序,祭祀祖先是必须的孝行。他们极其重视宗族同姓思想,以血缘为基石,以亲情为纽带,成为奋发向上的动力。

在三湘大地,传统文化渗入了人们的骨血, 

这就不难理解,我们碰到的老乡说,以前,洞口还有更多的祠堂。

然而,传统到了年轻一代,却出现了断裂。

在我们所到的洞口各个乡镇,大多年轻人都到外地去寻梦、就业,与外地人通婚。

我认识的陈老师,六十五岁,洞口人。大学毕业后到炎陵工作,直至退休。他的儿女在北京工作,小女儿远渡日本。走出家门的儿女尚可翻着族谱追朔自己的祖先,可他们在城市或在海外的子孙,还会痴痴地寻找自己的根,了解自己先祖的荣耀吗?

如今在家乡,守望着家园的,多数只有老人与孩子。不知那些正在残破的戏台上,在即将倒塌的牌门前嬉戏的孩子们,是否能够懂得祖先当年的用心?若干年后,当他们走出设立在祠堂中的小学,从洞口走向城市,便是离开了祠堂文化的环境,祠堂也只能成为他们童年的记忆了。当他们老去,是否还会回来守候曾经的家园?

我们只能默默祝福,祠堂,宗族的精神家园,永远不要缺了守望者。

4、离开,我们开始重新寻找家园

哲学原本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去寻找家园,诺瓦利斯说。通常我们每个人都有怀乡病,可是,我们的家园何在?

如我般远离家乡,到都市里寻梦的年轻人,夜幕降临,匆忙赶往自己的小窝。可是,万家灯火,哪一盏真正属于自己?即使买下栖身之地,依然觉得如无根浮萍,找不到归属。故乡的歌,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在心底轻轻响起。

于是回到家乡,故乡的面貌 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依然找不着根,我们再一次迷失了。

哪儿才是真正的家园?

我们开始不停的行走,希望在远方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然而,乡愁仍如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会在心里老去。

不管怎样,我还是羡慕洞口的人们,他们可以祭祖,可以寻根。他们是幸福的,生活在祖辈留下的堂屋,守望着先祖灵魂栖息的祠堂。

而海峡的那头,那个岛上的人们呢?

什么时候,他们才能走出余光中《乡愁》里那张小小的邮票?





五, 一个人的浯溪碑林



从洞口过永州、祁阳,到浯溪。

浯溪碑林,一个书法圣地,静立于永州市祁阳县城2、5公里处湘江边上。

走进这片幽静的世界。满目的青翠映入眼帘,一川碧水自天边悠然而来。湘江边上,国道车来车往,不曾想到,在这喧嚣的包围中,浯溪碑林摩崖石刻,悄然默立,散发它跨越千年的浓郁醇冽的墨香。

文人总是要借景抒怀。芙蓉楼因王昌龄闻名,范仲淹为岳阳楼鸣唱,浯溪碑林得名于唐代的元结。

元结(公元719年---772年),字次山,盛唐后期著名文学家。性情耿直的文学家、思想家。作品多为短小精悍、笔锋犀利的杂文性的散文,抨击腐败政治,反映人民疾苦。我们常说的漫游,元结诗曰:“漫游无远近,漫东无早晏。”

千年前的元结,触怒当权派与柳宗元同命运,被贬至永州做辞史。一日,他轻舟过浯溪,欣喜的发现此地山鈡水毓,石径皆幽,便举家迁来此开园垦地,筑渠修径,并命名为:浯溪。

从此他开始经营这一方山水,潜心写下《大唐中兴颂》,邀来好友颜真卿在摩崖上镌刻,便有了开创浯溪碑林盛名的第一块石刻。

多少帝皇将相为了流芳百世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孰不知机遇往往掩藏在一个偶然里。

三百年多年前,英国一位年轻人蓦然看到苹果落地,匆匆一瞥使他构思了永恒的定律。不知当年的元结可否想到他的一念之举使他永流千古?

此后的一千二百年,各地文人墨客,名公大卿寻着元结的足迹而来,吟咏挥毫,镌刻上石。时光流逝今日,浯溪的石山上,悬崖间,石径畔,满眼皆石刻,纷纷扬扬。

颜真卿书《大唐中兴颂》上石后,元结还把自己撰写的《唐庼铭》、《峿台铭》、《浯溪铭》,请当时唐篆与李阳冰相匹敌的名家袁滋、瞿令问书丹上石。

到了宋代,文人朝圣般接踵而来了,米芾来了,站在《大唐中兴颂》前,他深深的震动,咏叹“可怜德业浅”,他是在忏悔,抑或是汗颜?桀傲不训的大家黄庭坚也来了,叹,次山文章鲁公书。元明之后,杨维桢、解缙、何绍基、阮元、杨翰等等大家也来了。越南国的书法家、、、、、、

石刻渐渐多了。字体不一,形状各异的刻在陡峭的岩壁上,或诗或句,或赞或叹。五百多块石刻,一齐在风雨中,熙熙攘攘的静默。

《大唐中兴颂》,赫然其中,颜真卿的字迹苍劲有力,壮阔雄浑。

我为一千年前留下的石书所动容。元结忠贞不阿的人生慨叹,荡漾在颜真卿的一撇一捺、转折起伏之间,点画线条,刀光剑影,—位英雄是那样的无奈惆怅。

曾经的李白、苏轼、辛弃疾,他们是诗人,是剑客,是书法家,皆因书法而悟道。

张艺谋的《英雄》里,残剑在箭矢如雨中泰然习练“赵”字;刺秦的路上,残剑以剑划沙写下“天下”二字,透过字里深深的悲情,领悟到秦王不能杀之理。 残剑以生命与爱情为代价成全秦王的一统天下的大业,残剑倒在大漠之中,飞雪肝肠寸断。无名也因“剑”字而超越,成为另一为英雄。

艺术的极致都是共通的,无论是思想,书法还是剑术。正因如此,元结与颜真卿的刻书挥毫才能流传至今。

“绿荫曲径岸溪绕,半山亭水石皆幽”,我走过一片林子,林中藤蔓随意缠绕,簇簇野花点缀其间,树木植被处于原始的生长状态,一派不谙世事的纯朴。

林子深处,一条江水沉碧浮翠,净无纤尘,霎那间,连空气都纯净而通透,一种无尽的空灵与超脱悄然而至。

我开始感慨渺小的个人意志。在雪山,我被冰清玉洁打动,在草原,我被宽广辽阔淹没,在城市,我被灯红酒绿诱惑,此刻,我被一方净土感动,我拥有了内心世界的平静。千年前,元结归隐于此,千年后,我跋涉千里,是为了找寻一份同样宁静的力量吗?

一个题名为“老山人”的石刻吸引住我的目光。“四山凝碧一江横,读书唐碑万感生;却想老遷明月夜,渡香桥上听溪声。”质朴而真诚,不知是哪位高人留下的话语?

无论顺境、逆境,都是上天的安排,静默不是逃避,是思想的升华。我想,千年前的元结,不知名的老山人,还有此刻的我,拥有的都是同一种心境吧。

历经千年的浯溪碑林,墨香四溢,文人荟萃,后人得以重游如此圣地,是惊喜,是感叹,是沉浸。

一个人的浯溪碑林,是元结的,也是我的。





六, 柳子庙,孤独的守望

1、

去柳子庙时,天气阴霾,正应了凭吊柳子的心境,清冷孤寂。

柳子庙,永州人民为纪念柳宗元而建的庙宇。始建于北宋至和三年(元1056年),初名为“柳子厚祠堂“,清同治年间重修,更名为”柳子庙“。位于永州市芝山区柳子街中段愚溪之滨。

迫不及待走进柳子街,身后的喧嚣悄然消逝,将尘世隔绝在外。青一色的鹅卵石径道,两旁是青瓦低檐已显破旧的老房,冷清,简单,古朴、肃穆。柳子街的深处,柳子庙巍然而立。

我从远方赶来,穿梭千年时光,与柳子静默对话。



2、

都说中国的文人太寂寞,太孤独,

少年时读《江雪》,总是困惑:大雪沉江,水已成冰,还能钓到鱼吗?老师答蓑笠翁之意不在鱼,只是借此表达他的心情。少不更事的我怎么也弄不懂,转身便走开了。

现在站在柳子庙里再读《江雪》,或许明了柳子当年的孤独情怀。

永贞元年(元805年)九月,大唐史上一个灰暗的九月。当年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柳宗元忽然间被贬为罪人,逐出京都,流放蛮荒。他像是一个正在高空奋翅飞翔的鸟儿,瞬间从高空跌落,从一位改革先锋沦落为贬镝囚徒。

那是个落叶缤纷的秋日,柳宗元带着年老体弱的母亲凄惶地离开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京都,开始他坎坷的流放路。蓝田的枫叶红了,长江的风浪起了,洞庭的波涛涌了,心情与景色一样在风中瑟瑟。心碎欲裂,辗转千里,抵达永州,已是岁末寒冬。

初到永州,连住处都没有,暂栖龙兴寺。古寺钟声没有淡化他返都的痴心。昏黄的灯下,他多次写信求援,封封祈求信却都泥沉大海,期盼都成泡影。午夜时分,四周万赖寂静,他辗转反侧,起身打开窗户,看到冷月无声,疏竹摇摆。山林里鸟声时而传来,更感凄凉寂静,他斜靠着窗子聆听,直到天明,寂寞将何言!

妻子刚逝去,母亲又离他而去,犹如雪上加霜。带罪在身的他不能送母回归故里,以尽奔丧之孝。他深深自责,悲痛万千,如坠深渊。他奋力高呼:天地有穷,此冤无穷!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行行是血,字字是泪。 再多的诗词也无法道尽他无边的寂寞,无尽的孤独!

3、

庙里渐渐有了来人。几个青年人相伴而入,是从广西过来的大学生。他们使寂静的庙宇多了几分生气。我转身回望,门顶是一个古戏台。后人总喜吹吹打打,将人间凡俗的快乐,带给这庙中凄清孤寂的柳子。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被朝廷遗弃的不仅是柳子。

两千年前的屈原被放逐,在楚国大地茫茫江滨上,高歌狂吟,楚亡的消息传来,万念成灰,投身汩罗,以水为坟。那汩罗江上飘零的孤舟,如何载得动诗人的满怀愁绪?

贾谊提出改革遭贬长沙,韩愈因谏宪宗迎佛骨被贬广东潮州,范仲淹为岳阳楼有感而发,苏东坡则高声鸣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文人被官场放逐,便寄情山水,写下千古名篇。

对被贬文人而言,品尝苦难,却洗去了身侍权贵的虚华,被贬流放,获得了自己的天空、生命。拥有足够的时间去与自然相悟,与自然对话。当官职、身份、家乡被剥除了之后,剩下的是生命对生命的呼唤。在孤独的境界里,以自己或悲或喜的生命信号照亮了广阔的天地。

没有柳宗元,永州依然是那山那水,是原始的野性的山水,有着纯自然的美。有了柳宗元,永州的山水是心灵化的人文的山水,有着人格精神的美。

4、

逆境没有使柳宗元倒下,当被遗弃的痛苦慢慢被时光淡化,他开始重新认识永州这片秀丽的土地。

他坐在法华寺西亭,远远望见西山,便和仆人一起渡过潇水,沿溪而上,一路砍掉丛生的草木,烧掉密集的荆棘,直到山顶。站在西山之巅,顿觉身心高远,心凝神怡,与大自然合二为一。举杯满斟,酣醉痛饮,不觉倒地而卧,日落西山而不知。直到苍茫的暮色徐徐降临,仍然不愿归去。

这一年,是元和四年,他写下《始得西山宴游记》。

闲暇之余,和同伴上高山,入深林,甚至沿着溪涧一直追寻它的尽头。清幽的泉水,怪异的石山,无论多远没有他们不到的地方。每到一地,就拔草而坐,倾壶畅饮,一醉方休;醉后则相枕睡卧,直至入梦。

在自然里,他忘却一切烦恼,永州山水给了他无尽的慰籍,也给他无限创作灵感。

我们也曾在周末相伴而行,走进原始森林,翻山越岭,在极度自虐中与大自然进行最亲密的接触。完成一次穿越与登山,就像完成一次心灵洗礼。活在当下的现代人,如此热衷于户外,想寻求的,是否是与千年前的柳宗元一样的“万物溟合”的境界?

5、

永州十年给了柳宗元一个完整的灵魂,然而作为一个纯而无杂的入世之子,他依然念念不忘京都。元和十年,一纸诏书将他召回长安,他欣喜万状,急急赶去。

岂料回到长安,朝廷厉声宣告,他被发配到更远的柳州。

朝廷永远在给你上嘲讽的一课。柳宗元再度凄徨南下,同行的还有被贬广东连州的刘禹锡。伴君千里,终须一别。到衡阳要分手了,他挥泪写下: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既是悲慨,又是嘲谑。

抵达柳州,他43岁。相隔四年后,他走完寂寞孤独的一生,葬在柳州。从此有了柳州的柳侯祠,永州的柳子庙。

跨过一道低低的门坎,拾级而上,柳子白色大理石像孑然而立,他神色忧伤,似静静的沉思。是石雕艺术家李葆年先生精心设计。

韩愈赶来,苏东坡赶来,有了集唐宋八大家三大名人的文、字、德于一石的《荔子碑》。

历代文人政客对柳子大为敬仰,无数文人赶来缅怀柳子,就连严嵩、怀素都留下墨宝。

宋徽宗时,刺封柳子为柳州文惠侯;高宗又加封为文惠昭灵侯。

然而一切都失去了现实意义。柳宗元依然那么孤独。

6、

步出柳子庙,沿柳子街前行,寻找小石潭的旧迹。

先看到愚溪桥,桥下溪水潺潺。沿溪而上,住着许多人家。有孩童时而从身边跑过;溪边捧读的少女,神情专注。溪水曲折,沿溪而上,看到一潭池水,便是当年的小石潭。

千年的岁月变迁已经改变了它的容颜,柳子终究是离去得太过久远,当年柳子的永州行迹,早已模糊不清。

面对只有寂静幽深一如当年的潭水,默吟少年时熟读的《江雪》,突然发现这是一首藏头诗,将四句诗的头一字相连,便是“千万孤独”。 

孤独而又千万,古今谁人能解,何处可遣?

一份属于柳宗元的情绪无边蔓延,不知觉中满怀伧然,潸然泪下。

在暮色里回望柳子庙,高楼深处,人影寂寂,逝者已矣。此种孤独,更与谁人说?

 八,悠然对巫水----高椅古村

六百年风雨的洗礼,两个王朝的烙印,

天空依旧湛蓝,院巷依旧幽静。

一片片青瓦覆盖的屋顶,

是一部部年代久远的古书;

一道道巍然屹立昂然翘首的马头墙,

是回望历史的见证;

那耕读传家,清白家声的家训,

那古朴神秘的傩堂戏世代流传,

在高椅,时光仿佛静止,又仿佛飞逝如电。

历史与现实仿佛很遥远,又仿佛触手可及。

清砖斑驳古巷深处,有说不尽的故事在流传,有数不清的文化在传承。



1、

到达高椅,还是清晨。

高椅,离会同县城48公里,位于沅水上游雪峰山南麓,居古代“武陵蛮”的南部。 

五溪中的雄溪,那条温顺的巫水河,缓缓地从高椅古村前流过,很漂亮地划着一道弧形。

高椅三面环山,一面倚水,宛如一把太师椅,故名高椅。

如此的风水宝地,想当年的杨家先祖站在这里,一定也是欣喜若狂,一拍脑袋:就是它了!

南宋隆兴元年(1143年)始,高椅先祖威远侯杨再思的三代孙通碧公,辞官不做,寻寻觅觅,穷尽五代人的心血,先后搬了六次居地,花了124年的时光,直到元代至元四年(1267年),才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

杨家先祖寻找高椅,是寻找一个家族生存休憩的家园。

我从远方而来,赴你一面之约,是寻找城市繁华之外的一个古村落。

周庄的深宅大院,已经作为纯粹的旅游景点,少了许多寻常人家的烟火。在高椅,却可以和当地村民一起,过起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我们住进村里的农家客栈。

午后悠然醒来,当家的大嫂从菜园里摘回一大蓝的青菜,翠绿鲜嫩。她告诉我,这完全是没有农药的。大爷在门口晒太阳,时而同路过的人闲聊几句。不一会,炒菜香气四溢,是刚从火塘上割下来的薰得喷香的腊肉。

踏入窨子屋的深巷,我发现高椅不仅仅是一幅田园山水画,而是一册厚重的古书。

高椅一百零四幢窨子屋,从明洪武十三年到清光绪七年,不疏不密,宛如一朵梅花开在太师椅的椅面上。每幢房子的建筑年代都有封火墙底层的铭砖为记。最古老的房屋迄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 

随意走进一户窨子屋,雕花门窗花纹各异,年代久远的墙头画色彩绚烂,飞檐脊饰更是各有不同。明清两代的太师椅、雕花床,诉说着高椅过去的富足生活。寻常一个五层的台阶,高椅人也要建得一级比一级宽,一步比一步高,寓意步步高升。

如此庞大、雅致的窨子屋古村落,为何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并延续几百年?

带着这样的问题,我找到当地的导游。

导游小伙子,杨育文,二十出头,个子不高蛮自信,穿一件印有诗词的布衣,胸前绣着“江南古村”四个字,歪歪斜斜,他不好意思的说,是他自己的手工。

他说,他原先在广东做文秘。我来了兴趣。问他为何从城市回乡当导游。

家人来信,说到村里的游客越来越多,就辞工回来做导游了。他开朗的笑。

我暗地佩服这个男孩。许多人离开乡村到城市去寻找灯红酒绿,他却回到家乡,立志要宣扬家乡。不仅是一种胸襟,更是一种从容。

小杨告诉我,千百年来,高椅从未受过土匪强盗的侵扰,从未发生过火灾。自从杨家先祖发现此地,从此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再也没有迁移。

一处窨子屋,明朝早期建筑,原主人是当地首富之一。橱柜下,隐秘地埋着一口陶缸,探头去听,就会听到50米外的脚步声。据考证,这是我国最早发现的监听装置。

我伏下身去听,半天,没有声响。

现在还有效吗?我问小杨。

他说当然。

看来智慧与财富是成正比的,既然是首富,当然要想出法子来保护家园。

村民们还在后山修数条围山路,一有外敌入侵,备好滚石,打它个落花流水。梅花状的民居,像迷宫一样,一般人都难找出路,更别说窃贼。



村里有四十八口水井,四十八口水塘,四十八丘水田。山水平衡,既安居乐业,又解除排水问题。

村子的中央,一座小小的庭院,并排两方池塘,一方叫红鱼塘,一方叫黑鱼塘。红鱼塘养观赏鱼,黑鱼塘养食用鱼。休闲观鱼,客来添菜,排放雨水,消防用水,四种功效!

他领我看乾隆年间的清白堂,一家供本村学童就读的学馆;当地文人饮酒作赋的醉月楼,清朝末年,女子要求入学,醉月楼便改为女子学馆。我仿佛看到醉月楼里,暗香浮动,书息如兰。

书香的浸润使高椅人的生活分外高雅。

巫水码头边的两根大柱上是“四壁云山合画意,一江烟雨富诗情”。一青花瓷镶的门联“满地绿荫飞燕子,一帘晴雪卷梅花”,竟是明代著名书法家汪守和的手迹。 

、、、、、、



知道太师椅的用途吗?那是用来读书的!小杨笑着说。

耕读思想是高椅村六百年来的灵魂。不少古屋大门的横额书写着“清白家声”、“耕读传家”、“关西世家”等字样,便是杨家家风。

高椅杨氏家风、家教,原则上是“清白廉节”四字,提倡尊儒重教。杨氏族谱里《祠训》的第一、二条是:敦忠孝以重伦常,笃清白以昭廉洁。

在世代相传的耕读、清白的家风培育下,高椅历代出了众多清官,两袖清风,一生正气,维持着家园的建设与传承。

我渐渐茅塞顿开。

千百年来,杨氏传统文化在高椅得以一脉相承,才能有大智慧与良好的家风建设家园。

而中华民族众多优秀文化的精髓,在我们每个炎黄子孙心里得以传承了吗?

中国文化的精神对东亚文化的影响甚为深远,日本、韩国等国的文化中都有众多的中国文化传承。奈良古城蕴涵的盛唐气象让我们自豪 。

八十多岁高龄的金庸先生,特地与内地一份在海外很有影响的文化刊物接洽,期望共同创办,将中国文化更真实地展现在世界面前。 

金庸先生担起中国文化传承的重任,我们出身于七、八十年代的年青一代,思考过身上的责任与历史使命吗?

我回过神来。

我看见高椅家家户户的院落里栽着盆景花卉,花红叶绿。就连暗淡的猪圈墙上,几盆仙人掌也颤颤地顶着紫红色的小花。



2、

停停走走,我们步入当地村民杨国大自办的民间收藏馆。

杨国大,五十五岁,八十年代种植板栗,人称“板栗大王”。他深感高椅文物众多,四处流失,实在可惜。便倾尽所有收藏。

收藏馆里,风格各异的明清太师椅,各式木质瓷字门联,木偶面具,古钱币,湘绣,三寸金莲绣花鞋,古代的花轿,清代的官帽,古书,古画、、、、、、熙熙攘攘。就连与他他日夜相伴的床,都是清光绪年间的三进雕花床。若京城的收藏家来到,恐怕也要嫉妒三分。

难能可贵的是,他钻研竹根雕刻艺术,人称“竹雕怪杰”。如今,专雕傩面具。

傩,一个神秘而奇怪的字,意为人们在特定季节驱逐疫鬼的祭仪。它起源于中原汉族地区。从殷商至汉唐,一次傩祭都会牵动朝野上下,即便是民间傩祭,连孔子都是身穿朝服,毕恭毕敬地观看。然而,自唐后,傩戏在中原汉族地区逐渐消声,直至最终匿迹了。

余秋雨先生说:它早已被进入生僻字的行列,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从现代青年的知识字典中完全消失。

两千多年前,屈原《九歌》里的一系列生动的鬼神形象,便是以巫傩为素材而构思的。

五溪人常将巫和傩并称为“巫傩”。从前,大量的江西人离别故土,千里迢迢进入五溪地域,他们将从家乡带来的傩,嫁接在五溪抵御土著的巫上,于是,中原傩文化与五溪巫文化的结合体应运而生,即“巫傩”。

巫傩将其法事分为“武教”与“文教”。武教的法事为“种傩”我“还傩愿”,旨在驱瘟逐疫,纳吉迎祥;文教的法事称为“做道场”,意在超度亡灵。就是我们常听说的道士。

巫师有“武教管生,文教管死”之说。

高椅,一直流传着古朴而神秘的傩戏,是世代身传口授流传下来的古老而神秘的民间原始艺术。据傩戏艺人杨宏远学艺经历记载,傩戏在高椅流传已近两百多年。

秋冬季节,若到高椅,极易看到戏班子头戴木雕傩面具,身着傩戏服,连唱带跳的表演。这便是傩堂戏。傩戏唱腔粗旷、古朴、热烈,声音嘹亮而高亢。常演的剧目有《郎君杀猪》、《和神》、《送下洞》等,充满生活情趣。

我不知道他们表演的傩戏是否真正具有艺术性,却一定是娱乐大众的民俗文化。传统的文化只要真诚的传承,必定是不愧对祖先的吧。

杨国大就是为了推广傩文化,收集古怪的竹根,利用鬼斧神功之刀法刻画一个个傩戏里的人物形象。

一个傩神赫然屹立。根根发须如钢针竖立,似要斩尽人间邪恶,又仿佛要捅破所有世间未解之迷。

一个似笑非笑的歪嘴汉,叫六神子。鼻眼眉目,呼之欲出。

各式面具,赫立墙上,古典与现代,苍凉与戏谑,完美融合。

我没能碰上傩戏上演的季节,却在杨国大的雕刻下仿佛看到:巫师身着法衣,肩搭五彩布条牌带,头戴法帽,右手摇师刀,左手执牛号吹奏,在烟雾缭绕的神宗前,踏罡步斗,轻摇漫舞、、、、、、

一个叫罗海华的年轻人,特地从邵阳赶来,拜师学艺。

准备要学习多长时间。我问。

师傅说我学好了,我才走。他没停手中的刻刀。



高人总是散落民间。当你走在乡野田间,与你擦肩而过的,说不准就是个诗人、画家、雕刻家、收藏家、巫师、大仙、、、、、
  九,黔城往事,并不如烟



黔城,单听名字就觉是座有年头的古城。

黔城位于沅水上游,至今有近2200年的历史。汉高祖年间,这里就已经是郡县所在地。和洪江一样,也有一条支流--潕水,在黔城汇入沅江。然而,黔城的历史较之洪江更为久远。

来黔城,是因为芙蓉楼。 



1、

人们都喜相逢,不喜离别。

有位古人却惯于送客,还为送客临江建楼。

那人,是王昌龄;那楼,便是芙蓉楼。

多情自古伤离别,多少人为送别咏唱,唐朝的王昌龄,宋代的柳永。

古时称龙标,现称黔城的东部,因“不矜细行,谤议沸腾”被镝贬的王昌龄建了座芙蓉楼,既吟诗作画,也宴请送客。

我走进愈见倾斜的大门,在古柏、碑廊驻足;去半月亭凭栏看鱼,才慢慢踱向主楼。蓦然间,看见一个清瘦男子,身着红袍官服,一身正气,临楼而立,手托书卷,低头沉吟。是唐时王昌龄?是现代怀古人?

王昌龄送柴侍御从龙标到武冈,因两地相近,不觉离别悲伤。

送魏二在一个清秋的日子,空中飘散着橘柚的香气,饯宴依然设在靠江的芙蓉楼,环境幽雅,气氛温馨,正留恋着,江边传来出发的鸣笛声。

送了张四,送程六,送了狄宗亨,又送薛大赴安陆,送崔参军往龙溪,再送吴十九往沅陵。

风里来雨里去,芙蓉楼不知宴饮过多少回,送走多少友人?

然而,让芙蓉楼名扬天下的,却是那首<<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同样的送别诗让王昌龄名扬天下的是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觉得永州美,因为有柳宗元;觉得芙蓉楼美,便要读懂王昌龄。

在异乡,谁不伤离别,谁不思故乡。寂寞愁苦何处去?若无博大胸怀,岂能豁然开朗,内心依然纯洁无瑕,冰般晶莹,玉般透亮 ?

谁说诗人远去,只剩下渐行渐远的背影?谁说千百年来深碧如练的潕水河,还有巍然屹立岸边的芙蓉楼,只是一道永恒的风景?

2、



我默默嘴嚼“黔城”二字,踏上南正街蜿蜒的青石板路。

一踩上去,仿佛有飘忽的回音。多少代人的容颜在这条街上老去,多少家族的故事在窨子屋或流传,或消逝了无痕,只有岁月的沧桑刻在残破不堪的门楣上。时重时轻的回音中,我隐约感受到光阴在青石板街上留下的斑驳足迹。

思绪越飘越远,老街越走越寂静。

两侧依然有店铺,理发的、打铁的,还有卖爆米花、油炸粑粑的小吃摊,更有一些在城市已尽绝迹的行当。小贩们并不怎么搭理人,自顾自的打盹;女人们三两靠着织毛衣;一家房子门口,一个老太正漫不经心吸着烟,我一时恍惚,以为来到上世纪初的年代。

眼前一家裁缝店,缝纫机咿呀咿呀作响,一个老头挂着卷尺正慢吞吞缝制一件大红花绸衣服。

这样的衣服要缝几天?我好奇的问

不急不急,是留着过年穿的。老头透过老花镜,抬眼望我。

这不是刚过年没多久呀。我乐了。

我顿觉,在这儿,时间仿佛会停止;在这儿,你只想慢慢的老去。

这里不似丽江古镇,不似阳朔西街,不像周庄水乡,不像大理老街,不像凤凰古巷。那儿终日喧嚣热闹,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的是繁华与虚无。这儿,安静,不张扬,朴实无华,几乎看不到游客。

黔城,是另一版本的老城。

3、

慢慢的走着,一幢窨子屋门楣挂着“张家老屋”,正迟疑着,一个瘦高老人探出头来,热情而真诚的说:“进来吧,这是本地最完好的老屋。”

那是屋子的主人张老,六十来岁,先前做过运输工。

这是一棟典型明清风格的民居。“逸园”两个大字吸引我的目光,想必此处是书香门第。厅堂两进三开间,阳光透过天井静静的洒在太师椅上。门窗雕镂精巧、典雅古朴,墙上挂满字画。

在这样的古城,随意走入任一条街巷,随手推开任一扇门,都有可能开启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品着酽酽的香茶,听张老细细的说。

老屋建于明末清初,祖代是山东人,迁来湖南已有十几代。父亲行医为善,颇受当地人敬重,老屋方能在文化浩劫中得以保存。

“屋子为何叫百忍堂?”我指着牌匾问。

“那可有一段来历啊。”张老笑。在他祖辈之前的年代,高宗到山西五台山,经过汾山时,听说有户张家,九代同堂,三百口人不分家。高宗不信,亲自找到张家,询问,果然如此。张家历代不分家,当时有一百口人。高宗感叹,写下“百忍堂”。一来赞叹张家人和睦相处,二来告诫张家以忍为主,方心满意足。

百事皆忍耐,多么奇妙的处世哲学。忍耐痛苦,忍受苦难,才能在岁月的磨难中发出熠熠光华。不是以忍耐为主,张家老屋又何以留存几代?

屋顶的蜘珠网,看上去象为何八褂图,用玉石拼写而成的“福禄寿”三个字,说起来都是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在张老的述说中,我感觉到一种安逸知足的朴素情怀在弥漫,正是这份沉静,增添了古城老屋的神奇与静谧。

纯朴的黔城人自给自足,不想大红,不想大富,任凭小河静静地流淌,夕阳默默地照耀,只求平安,自在。这就是黔城人家的生活。

4、

我们随张老来到他弟弟张国雄书画展览馆。

穿过院子,便是画室。宽敞明亮,墙四周挂满了字画。

高人散落于民间,我再一次感叹。

一种是书法装饰,一种从染布工序受启发而发明的泼彩山水画,像油画,像壁画,又像漆画。行笔流畅,字体遒劲,浓淡色彩,挥洒自如。

张国雄告诉我们,他正向联合国文教组织申请“世界民间艺术家”称号,以便参加法国卢浮宫书画展。

59岁的张国雄,为了他心爱的书画艺术,提早退休了,退休前是当地税局干部。

眼前的他大气,朴实,沉静。

追求艺术永无止境。他侃侃而谈。

下雨天,他一手打伞,一手在比划练字,以至邻里看到都笑话他。为了体会山水画的意境,他独自一人到张家界山区,一住是一年多。他的生活简朴,烟酒不沾,一有时间就在画室,可以几天几夜不出门。

我对眼前这位朴实的老人肃然起敬。

现今多少年轻人自持学问高,才气足而不可一世。岂知真正的高人就流于民间。在黔城老街,我们又偶遇了一个民间老艺人!

一栋临江楼,一座古城,一片民居,一墙书画,几段往事,经历数百年或上千年,在风雨的冲刷和洗礼后,依然让我们的心灵感到宁静与慰籍。

在黔城,往事并不如烟!
十,“ 巨镇”,洪江古商城



洪江古商城,清康熙年间1687年,文人王炯在《滇行日记》里云:烟火万家,堪称巨镇。

清末,湘西流传一句谚语:汉口千猪百羊万担米,比不上洪江犁头嘴。

地方志记载,清代洪江商贸鼎盛的时期,“寄命于商,全城3.76万人,经商者就有1.5万人。”

当代,史学家定义:洪江古商城,我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活化石,明清古建筑群的标本。

如今,洪江古商城镇内遗址,还有60余座宫、殿、祠、寺、庙,17家报社,23家钱庄,29家会馆,34所学堂,48个半戏台,50余家两条街青楼,60余家烟馆、70余家酒楼,80余家客栈,上百个作坊,近千家店铺。

、、、、、、

文字吸引着我往洪江飞奔而去。

1、

烟波四月,我沿辰溪河上行,进入湘西。

巫水与阮江交汇处,便是洪江。只见东去的巨舻在号子声中直摇橹下,西来的商船扬帆而过,激起的波浪犹如滚滚湖汐。江河中画船箫鼓,昼夜不绝。河面上布满的大大小小商船,无一不镶着门窗,有檐、帘、桅杆。几乎见排不见水,见船不见江。那船尾象鸟儿美丽尾巴,船身象宫殿,色彩绚烂,可称“巨无霸”的船只,便为洪江油船。

两岸居处生乐,炊烟袅袅。

码头一座比一座气派,大大小小四十八座。手持香柱的老板正虔诚对天跪拜,伙计们肩挑背扛,挥汗如雨,在管事的指挥下将一桶桶桐油、一箱箱鸦片、一捆捆木材,一匝匝绸布、大烟、瓷、铁、糖、盐、粮、米、百货等等上船、、、、、、只待号子骤起,水波上涌,便千帆竞发。

码头往里,一座壮观无比的城门,城墙内依稀可见,栉比鳞次的房屋,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

、、、、、、、

“洪江到了!”一阵呼声惊醒了我的幻想。

车停在巫水与阮江交汇的码头边。没有占据半条河的竹排,没有络绎不绝的洪江油船,听不到千帆催发的号子回声,看不见繁忙的货运流转,就连码头也寂静无声。

平缓的江面只有江风轻轻吹拂,远处一只小船悠然荡来,一个老翁正准备撒下鱼网。

“洪江的繁盛全赖沅江。”一位老洪江人看见我诧异神情,平静地告诉我。

洪江处于“扼西南之咽喉”,是沅水改进潕水进贵州的瓶口之地,也是古蜀、滇、黔进入中南长江的必经之水,因而形成西南最早的古商城。

然而,洪江的致命点也是沅江。

当飞机火车取代轮船,陆路代替水路,加上若干电站大坝的建立拦截,沅江几乎失去了载舟的功能。因“洪油”闻名的洪江黯然退出商业舞台,选择被人们遗忘的命运。 



2、

纵然繁华已成了寂寞,依然无法阻挡我前去的脚步。

我轻步入城,古商城500年的豪门霸气扑面而来。

青石板路光滑平铺、曲折迥深,高低错落,形若网织,宽者三四米,窄者容一人出入。

三百八十栋窨子大屋高墙林立,方圆三十万平方米。所有建筑依山而建,山为骨架,水为血脉,傍于高坡,就于坎边。每座大屋高墙包围,墙厚两尺,高大严实,邻里之间,窄巷为界。

黑漆大门,外包铁皮,再密布乳头丁,后有粗大门杠。

房屋通常为二三进,大户人家,屋子深达三四进。整栋大屋,只开大门,绝不开窗,大门一关,便是独立王国。

阳光正溢满古商城,生动而温暖。

我看到挑着茶水担子的大爷,沿街吆喝,慢悠悠地走过摄影师前;在屋前枕着竹椅,打着葵扇的老人,毫不介意画家在背后的涂抹。好谈的老洪江人,正在与好奇的旅行者说着自家如烟豪门往事、、、、、、 

古商城里仍然居住着2000多户人家,他们生机勃勃的日常生活,早已和古商城和谐地融为一体。

豪门霸气经过岁月的沉浸,如此从容和淡定。 

3、

一栋挂着“杨三凤商行”的窨子大屋映入眼帘,抚摸着生满青苔的墙砖,推开两扇厚重的锈迹斑驳的铁大门,突然间,我恍惚了。

第一进厅堂,人头孱动,两侧厢房为批发兼零售封闭式店面,讨价还价,人声鼎沸。厅堂二楼,伙计来回穿梭,为仓库或厨房。过厅堂是天井,皆石板铺砌,中有花圃。天井上空亭式天窗,盖明瓦,太阳洒入,画栋雕梁,光彩四溢。

二进正面堂屋、厢房,为货栈。楼上卧室,雕龙画凤。杨家太太小姐,藏在深闺。间或看见在屋顶亭式晒楼,手持绢扇,掩面而笑。

对面倾斜大门的商铺正进进出出搬运木头。门墙上一副嵌字联“义方恪守,记载精详”,杨义载老板笑言:对联不仅嵌入自己之名,还暗喻自己以诚为本,木材检尺准确无误。经商之道,诚信双赢。

杨老板还开了家长发客栈,专门接待经营木材的商人。

杨老板不仅诚信,也精明得很,既方便交易又赚尽每一块大洋。

宋家巷曲折幽深,姓宋的商贾集聚地,以经营瓷器为主,各类瓷器,琳琅满目。

丝绸布衣一条街人来人往,小姐丫环低眉浅笑,精挑细选。

、、、、、、、

“你又走神了吧!”同伴说。

“嘿嘿”,我不好意思的笑了。

任谁突然“闯”入这古朴凝重的窨子大屋,只怕都会一时间时空错乱,情不自禁地去试图在脑海中复活那曾经阅尽繁华的古商城吧?

4、

生怕我们迷路,一个叫“米碧特”的十九岁小伙子自告奋勇当导游。原来,他就住在古商城里,正在上导游学校,为了锻炼自觉义务讲解。

商贾云集,会馆唱主角。

他带我到宝庆的太平宫,只见牌坊精雕细刻,馆舍巍峨堂皇,有正殿、偏殿、客房、戏台,设施应有尽有。

米碧特告诉我,当地有个俗语,江西会馆的银子,贵州会馆的顶子,宝庆会馆的拳子。说的是江西人有的是钱,做什么都能用钱打通;贵州来做生意的多有官商;宝庆人会武功好抱不平,义气重。

古商城内最大的窨子屋“留园”,深达四进,仿苏州留园格局而建,典雅精美,可居住上千人。

豪宅的主人,洪江首富刘岐山,在门楣上刻着”星辉云灿”,寓意自己登峰造极,可与日月貔美。刘歧山因经营桐油号而成巨富,一人有五十多栋窨子屋。据说,他有三房妻室,人口众多,吃饭时需鸣钟示意。

洪江的巨贾们过着怎样奢迷的生活?我无从想象。但是每个巨富的造就,洪江繁荣的传奇,一定有某种东西超乎金钱之上。

移步换景。

陈荣兴商行,富商郑煊挂着一副郑板桥赠送的壁联:吃亏是福。

郑煊做木材生意,运到外地,货价狂跌,即使卖掉,也血本无归。他痛苦至极,似天塌般。他将痛苦告之朋友郑板桥,得此勉联。郑煊心里得到慰籍,逐渐平静。岂料在回洪江路上,木材价格暴涨,他意外致富。回到家后,他静静思索郑板桥的话,体会出人生哲理。也就是说,商人不要因为一时的损失而沮丧,往往破财或亏损之时也会峰回路转。

人要有平常心,有时吃亏便是福运的开始。

徐复隆商行,堂屋立着一根圆柱子,镶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训告子孙做人要堂堂正正。古商场内,太平缸上刻着“鱼龙变化”的警语,杨姓家族的商人把“清白传家、义方恪守”的家训刻在了门楣上。

洪江有句老话叫“客无三代富,本地无财主”,说的是洪江发财的多为外籍商人,但再富也富不过三代。掏金者太多,每天都有暴发户,每天都有破产户。“美浮洋行”主巨富梁湘帆,曾祖父那代创下的家业占了洪江近四分之一商号,祖父那代多于享受,妻妾成群,家境开始破落。到父亲那代,守着的家业只剩那栋嵌着古字的窨子屋。

洪江最早的四大巨贾之一朱志大的家训是:子孙强似我,要钱做什么?子孙弱似我,要钱做什么?

这些不就是古商城的商业文化吗?

我聆听着这座古商城存活的脉动,顿悟出这座古城的灵魂所在,就是一个“商”字,也就是市场经济,企业文化。我们转了多少弯,才真正懂得去呵护与培育。



5、

巨富有了,钱庄多了,青楼酒肆烟馆客栈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我们步入余家冲,青楼一条街。

一处青楼门上贴着:惟春不老,愿天有情。是何等撩人?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描绘的便是夜色中的古商城。

夜来,街巷屋子灯火通明。酒肆青楼上了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几百上千盏,照耀如白昼。

茶楼坐满听戏说曲的商贾,酽酽的美酒香从酒楼飘出,淡淡的鸦片雾在烟馆缭绕,撩人的莺歌燕语从青楼里传来,熙熙攘攘的繁华,伴随夜色的降临迎来了最高潮。

白日里森严的高墙,散发出无尽柔情,俨然演变成极尽奢靡的温柔地。各路商客、士绅、阔少,伙计,三流九教,纷纷踏着月色和艳灯,奔向各自的富贵地与温存乡,挥金如土。

、、、、、、、



我回到古商城内唯一一家窨子屋客栈---高家书院时,已是黄昏。

高高的窨子屋拉长着幽幽身影,行走的人影在高高悬挂的灯笼照耀下,闪闪恍恍,虚无缥缈。

我想着上午,我从车站走出,寻找古商城,汗流浃背;走在现代化的新大街,迎面而来是暗香浮动的美少女;可是,此刻我却躺在窨子屋里,是梦境?是现实?

我曾走在哪一家豪门贵族或巨富官僚的地盘上?我触摸的是康熙、乾隆、道光、同治、光绪的哪一段历史?

一时惘然。

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洪江人依然幸运。

他们生活在前辈营造千年的繁华里,古商城既是触手可及的具体之城,也是民俗意义的抽象之城。我想起十九岁少年米碧特的话:越了解洪江的历史,就越觉得现实的破败,越是发奋。

领会了洪江的灵魂所在,精髓所在,文化就可传承不衰。

洪江,无法克隆,惟有神往。

洪江古商城,每一个大门后,都有一个家族的兴衰史。每一条小巷内,都有一个行业的悲喜录。古商城如此,人生还不是如此?

入夜,我在打更声中沉沉睡去。
龙虎老爸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如果有配图就更容易读了,建议用十个小片段连载。
楚怡雨 发表评论于
sasya-japan:山门镇有一个蔡锷故居,他小时候在这里生活。武冈,隆回,洞口一带每个镇方言不同,生活习俗有差别,离家20年,好像只有我的老家过年是除夕前一夜。以前湖南交通不便,国道上车匪路霸猖狂,现在高速公路发达,村里通了水泥公路,春节外的其他时间段,各小镇人少车少,生活节奏慢,值得一游。
sasya-japa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楚怡雨' 的评论 :
哦,谢谢湘妹子。
蔡鄂故乡没有去呢。。。。。。
sasya-japa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florence001' 的评论 :
谢谢阅读。文章太长,辛苦你了。
文章是十几年前的旧文,翻出来保存着。真不好意思。
楚怡雨 发表评论于
我的故乡,有没有去蔡鄂故居呢?
florence001 发表评论于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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