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芝子是我的学生,其实她只跟我上过几个月的学。她也就是我患出血热时给我送罐头糖水红果的那个女孩。
知青到大队时,芝子家四口人。她爸冯大爷是名副其实的老贫农,日据时代被从河北强征到东北当开拓团的。芝子妈是在六零年闹饥荒时死的。据说冯大爷吃了豆秸粉拉不下屎,芝子妈一点一点帮他往外抠,抠着抠着就死了。说是臭死的,其实还是饿死的。冯大爷感念芝子妈恩情,怕她留下的儿女受委屈,当然也因为家里穷,就一直没有再娶。一个人拉巴大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我们到达时,芝子的两个姐姐已经嫁到外屯去了;十六七岁的哥哥震在队里赶牛车,顶个半劳力;芝子大概十三四岁,跟我上了一阵学,就辍学回家做饭料理家务了。家里还有个傻妹妹小环。冯大爷大高个,但芝子兄妹三个都矮小,发育不良。除了矮小,芝子还患有大骨节病,走路有点拐拉拐拉的;而震都是个青年了,个头却还顶不上个十三四的小孩。兄妹三个生下没几年就遇上饥荒,芝子妈把能吃的让给丈夫和幼小的子女吃,舍下了自己性命,却只能留住他们的生命而没能给他们以健康成长的体魄。最惨的是小环。芝子妈死时她还是幼儿,差点就跟着走了。后来命是留下了,魂却没了。有姐姐芝子帮着收拾,人看着还干净,但十岁出头的姑娘见人只会嘻嘻傻笑,话都说不完整。
我和芝子一家的情份始于我刚当上老师的某个夜晚。那天晚饭后突然有人来通知,说公社来了电话,让我马上赶到公社,准备第二天一早跟公社的车到县里参加一个教师培训班。冬天天黑得早,虽说才六点多,天早黑透了。从屯里往外看,只见星星,不见月亮。远远地,还不时传来野狼嗥叫。我犹豫了一阵,还是下定决心上路了。走到村东头,碰到冯大爷在井边打水。听说我要出村往东去公社,他连打上来的水也没担,一边说“你等着”,一边往回走。不一会儿他给我拿来一根胳膊粗的棍子,身后还跟着他女儿芝子。他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一个人走,一定要让芝子陪我去公社。从那以后,芝子家不论是做豆腐,还是杀猪灌血肠,炕桌上总会有我一双筷子。我生肝炎回上海养了九个月没养好又无奈回队那年,中秋时队里杀猪,冯大爷是操刀手。队里的规矩,除了一样按家里人口分猪肉(当然分红时要扣钱的)以外,杀猪的可以在猪头猪下水里挑一样,低价购买。冯大爷杀完猪,没要别人抢的猪肠猪舌头,而是要了那付猪肝。他让芝子提着猪肝给我送到宿舍,吩咐说那是让我治病的,不让别人吃。老乡们只知道我生肝炎,并不知道怎么治,就只能想到这个吃啥补啥的办法了。那付猪肝有四五斤吧,因为冯大爷的那个吩咐,室友们都推辞不吃,我一个人吃了很多天才吃完。我离开屯子的前一年,芝子由她爸做主嫁到另一个大队的老齐家去了。
2007年夏天我和几个插兄插妹们一起回大队探访,我原没预见能见到芝子一家。我们离开大队回城后听说冯大爷因奸污自己亲生女儿小环致使她怀孕被判了刑。我们知青听说后都不信,据说屯里的乡亲们也不信。大家都认为让小环怀孕的应该是她哥哥震。震那时已经三十出头,可因为个子矮小不是棒劳力,家里老父年迈还有个傻妹妹要养活,所以一直没能娶上媳妇。而小环人虽傻发育却正常。人到了那个份儿上,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可能是怕震被判刑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更娶不上媳妇,为了这个唯一的儿子,六十出了头的冯大爷才忍辱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给儿子顶了罪吧。他在牢里呆了五年,出狱不久就过世了。我们到大队时,震还是没娶上媳妇,成了五十多岁的老光棍。他和另一个老乡一起来看我,手里拿着我当年送给他们家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才二十来岁,风华正茂。震说这张照片一直镶在他们家的镜框里,就好像我是他们家的人一样。我们几个知青特意到屯外的墓地,祭扫了已经过世的大爷大娘们的墓。我们在墓前深深地鞠躬,感谢他们当年对我们的关爱。
嫁到别的屯的芝子一听说我们来访(现在屯里家家有电话,年轻一代有计算机会上网的也比比皆是),当即让她儿子开摩托车把她载到屯里来看我们。已经成了婆婆的芝子穿着花花的新衣,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还带着副眼镜,让穿着牛仔裤和旧体恤的我相形见拙。第二天芝子和几个嫁到其他屯的外嫁媳妇一起在乡上一个饭店请我们吃饭。饭后我们在一起聊天,芝子说她还记得上学时我给她买过写字本,还从上海给她和小环带过扎头发的彩色玻璃丝。我趁机问起小环,芝子只说小环嫁到很远的山里去了,再没说下文。缓了会儿,她突然冒出一句“我恨我哥”。我意识到触及了芝子不愿揭开的伤疤,赶紧换了话题问她现在过得咋样。芝子告诉我说她过得很好,丈夫从不让她受气,儿子媳妇都孝顺。除了种地,家里还开了个代销店,也不缺钱用。接下去她悄悄告诉我说“我丈夫他妈是日本人”!由于当时我对日据时代东北拓荒史完全没有概念,听后很吃了一惊:日本人?怎么可能?!后来看了些资料才了解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原来日本占据东北三省后,除了从中国关内迁移农民去关外“开拓”(“开拓团”之来源)外,还大量从日本农村向中国移民。日本政府告诉日本少地,无地的农民说中国东北有很多“无主荒地",他们可以前往开垦。这样,很多日本农民全家迁到东北,建立了日本人的拓荒村。后来战争吃紧,这些拓荒村的男人大多被征上了前线,村里留下老弱妇孺。到1945年日本战败,苏联红军攻入东北,和中国抗日军民一起追击日军败兵,这些拓荒村的日本人不得不长途跋涉以图撤退回日本。沿途冻饿病死很多,孩童,尤其是幼弱的女童被遗弃在途中的特别多。芝子的婆婆就是当时被她家里遗弃的日本女孩。她被好心的老齐家收留,后来就嫁给了芝子的公公。据说中日建交后日本曾有规定,允许这些当年被遗弃的日本人返回日本,并可携家属同往。但芝子说,她的婆婆痛恨当年遗弃她的家人,又考虑到本人年纪已大,身无长技,子女又不会说日本话,就拒绝了回归而留在了中国。其实根据资料所说,在日本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国度里,很多回归的日本人及其中国家属生活得并不好,受到有形无形的歧视。
真的庆幸芝子的婆婆当年作了这个决定,我才能于三十多年后与芝子再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