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惊魂
飞机在1万米的高空剧烈颠簸,好像随时都会散架。我想这次我可能是真的要完蛋了。广播里再次传来空中小姐甜蜜的声音,告诉大家飞机仍然在强对流中,请乘客保持镇定,系好安全带。就在这时,机身突然向下猛地一落,我的身子要从座位上颠起来,但被安全带勒住,勒得肚子生疼,胃中有东西向上顶,我连忙伸手去抓右边的扶手,抓住的却是一只女人的手。在我的身边坐着一个金发女人。个子很大。她的手紧紧攥住了扶手,她把整个小臂都架在扶手上,没有一点空余的地方可以让我把持一下。我只好把手从她的手上松开,重新坐好。飞机瞬间平稳了一下,我扭过头去看她,想向她表示一下歉意。但她没有看我,而是紧紧盯着前面座椅的靠背。我注意到那个女人面色恍白,像一块蜡,身体僵直,使劲挺着胸,她的嘴唇是紫色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刚才抓到她的手时,我感觉她的手很大,冰冷冰冷的。她的样子好像是在冷库里被冻僵的一具尸体。我本来想在和她的目光对视时,我们彼此会相互笑一笑,说两句轻松的话,但现在她只是僵硬地保持这个姿势,目视前方,一动也不动。她没有看我。这时,飞机又是一阵颠簸,我想吐,连忙闭上眼,也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夜晚,飞机在万米高空,被强大的气流剧烈地震荡着。机舱里亮着幽暗的灯,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气息,那是一种当死亡有条不紊来临时短暂的平静气息。我坐好身体,双手扶住了前面的椅背,闭上了眼睛。我想这一回我要遇难了。
在童年,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夜晚我都不愿回到卧室去睡觉。但妈妈总有办法能把我哄到床上,为我掖好被子,有时还会陪在我身边坐一会儿,抚弄我的额头,对我说些温柔的话,但这些都不能缓解我内心的恐惧。最后,妈妈总是要起身离去的。我会一直看着她走到门边,关掉卧室的灯,在妈妈推开卧室的门的一瞬间,楼道里的光就溢进来,为她的身体在昏暗中勾勒出一道明亮而模模糊糊的轮廓,接着,她就走出了屋子,带上门。黑暗立刻统治了我的世界。于是,我闭上眼陷入绝望。我已经知道,有一天妈妈会死去的。我也会死去。死后就变成一团黑暗,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了。而每天晚上,我就是被这样的绝望包围着,像一个婴儿沉落在黑色的湖底,死亡的暗流流过我的身体。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我的这些想法。
飞机开始了一阵更强烈的震荡,像海上不断被巨浪抛起又摔下的一叶无助的小舟。终于有人失去控制尖叫起来。机舱里立刻变得混乱。恐惧的闸门被打开了。我感觉身旁的女人突然松开了手,身体向前扑去。我听见一阵慌张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她开始呕吐。我睁开眼,看见那个女人正俯身,把头埋在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哇哇地吐。满头的金发垂了下来,不停地抖动着。我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连忙咽下一口口水,重新闭上了眼,伸手握住刚才被她占据的右侧的把手,把小臂也放了上去。这一次我终于完全地占据了它。那个女人仍然在呕吐,她已经吐完了胃内容物,现在在干呕。飞机仍然在上下震荡。我仿佛感觉到左侧眩窗巨大的机翼正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它在裂开。如果一侧机翼折断,那么这个庞然大物将瞬间失去平衡,向断翼的一侧翻滚着从万米高空掉下去。在触地爆炸的瞬间,我们就将失去一切记忆,然后被烈火化为灰烬。这个过程可能并不痛苦,但仍然让我在想到时感觉无比悲伤。
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大院子,院子的正中有一颗老槐树。那棵树异常的老。
据妈妈说,我出生在一个叫新街口的地方;一个有着红色砖墙和绿色油漆大门的院子里。红墙因为日晒雨淋而变成一种破旧、粘着泥土的、不均匀的淡玫瑰红的颜色,铁门则油漆剥脱,锈迹斑斑,而且平时总是关着的。
这些都曾经是我亲眼所见,但对这一切我毫无记忆。因为,那时我太小了。
妈妈说,院子的正中有一棵老槐树。
有人说,从明朝它就种在这里了。这种说法真假难考,但见过这棵树的人都愿意相信,因为它看上去是那么老。在冬天里,脱光了所有的叶子,那干枯苍老的树干,让人们以为它早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以至于人们很难想象它还活着。可是,一到春天,老树的一些枝条上就又会长出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的绿芽。随后不久,嫩芽吐出绿油油的叶子,绿色的枝条混在已经死去的干枯的树枝间,那绿色就显得更加绿,那种生命力看上去让人有些害怕。等到槐花开时,整个院子里弥散着浓浓的香气。一到夜晚,香味更重,艳得让人透不过气起来,变得精神恍惚,难以入眠。这颗老槐树不高,但异常粗壮,树冠阔大。
妈妈说我就是出生在这个院子里。
我是实实在在出生在这个院子里的,不是像人们通常所说,某人出生于某地,而其实是在某地医院的产科病房里。而我就是出生在这个院子里。
那天,妈妈一人在家,突然开始腹痛。虽然医院就在附近,但腹痛剧烈得超出想像,那时的人们家里没有电话,妈妈预感到她将无法在医院里把我生下来。于是,她拿起剪刀躺到床上,剪开了裤子,同时,声嘶力竭一边挣扎一边嚎叫了起来,那声音像杀猪,好像有人正在一刀一刀地捅她,而我恰恰就是那个凶手,闯进屋子,折磨她,强暴她,让她受苦,发出这凄惨的嚎叫,存心要让她死,而且是苦痛至极地死去。
那时,屋门是开着的。妈妈的哀嚎声穿过敞开的房门,传出来,在空院子里回荡。这样,邻居的一个女人,就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她害怕了,想到许多恐怖的事情。于是,她没有出来帮助我的妈妈,反而走进了里屋,关紧门,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还用双手堵住耳朵。但是好奇心却一直折磨着她。最后,她还是掀开了被子,她不得不掀开被子,走出里屋,先是扶在门边听,这时却听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感到奇怪,而这种寂静更让她不安,她于是把门推开一条小缝,谨慎地向外窥视,她的视野中出现了院子,在院子的正中有一株老树,树冠阔大,树下落满了一圈绿油油的叶子。
这样她推门走了出来,看见院子里空空荡荡。但突然间她大惊失色,因为她看见这棵可能已经长了几百年的老树发生了某种变化,她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变了,是什么样难以察觉的变化让她不安紧张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向着老树走过去,走到树下,开始围着树转,想找出在这颗看见过太多生生死死的老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样不祥的变化。结果在转到树的另一侧时,她看见从高高的树枝上垂下来一只碧绿的吊死鬼儿,而就在这时,我发出了生命中第一声啼哭,那声音大得简直震耳欲聋,像平地里打了一个雷,让女邻居浑身一颤,然后她就看见了对面屋子的门是敞开的,婴儿的啼哭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她这时才大梦初醒,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那时,我已经随着血水从妈妈的身体里娩出来了。我长得又白又胖。妈妈流了很多血,鲜血染红了床单,我就躺在血泊中放声大哭。一根沾满粘液和血污的脐带仍然把我和妈妈连在一起。但妈妈这时已经完全虚脱,说不出话来。她浑身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衣服,浸湿了床单,她的头发泡在水里,变成一缕一缕的,无力地贴在她的头上,她的脸像一块黄蜡,上面布满豆大的汗珠,但嘴唇却一点水分也没有。女邻居看到这情景差点昏倒。她大声尖叫起来,以为我的妈妈已经死了。但就在这时,妈妈的嘴张开了,女邻居看见那里面有一条淡紫色的舌头,已经干枯皱缩成一团儿,粘在颚上吐不出来,但妈妈的嘴在微微地蠕动着。女邻居不敢相信似的又看看妈妈的眼睛,仍然觉得她已经死了。
后来,女邻居用剪刀剪断了那根脐带,我和生我的女人就永远地分开了。这样,我们就将注定各自孤独地死去。和这颗星球上成千上亿的人一样的孤独地死去。
当飞机终于平稳着陆,在跑道上滑行渐渐停住时,广播再次响起。机长宣布:飞机安全抵达。他还在为旅途中的惊险向全体乘客表示歉意,但这时机舱里已经响起了一片掌声。有人相互拥抱亲吻。我身边的女乘客开始失声痛哭。这一回在看到我在看她时,她就一边擦泪一边向我微笑示意,我也向她笑笑,然后松开了安全带。在拉着随身行李走出站口时,我回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段往事。那时我刚只身来到美国。在新年夜,我独自一人来到纽约的时代广场,和成千上万世界各地的陌生人一起迎接新年。子夜时分,我看见一颗硕大的水晶球从空中徐徐降落,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泪水从我的脸庞滑落下来。广场的四周不断响着爆炸声,夜空里绽放出五彩缤纷梦幻一般的焰火。在欢腾的人群中,我和一个不知名的美丽的金发女孩接吻,然后,我们被人群冲散。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女孩子。
在机场大厅,我看见前来接我的妻子。我们相互拥抱了一下。随后就去停车场。在开出机场的路上,妻子问我:一路还好吗?我告诉她:一切顺利。
那天晚上,我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走到我停车的地方。这时已是凌晨四点,四下静寂,开始下雪,天气异常寒冷。我搓着手坐进车里,打着车,拧亮大灯。然后,在纷纷扬扬的雪中向着巴尔的摩开走了。
妈妈后来告诉我:在我出生后那棵长了几百年的老树终于死掉了。
后来,我和妻子在路上陷入沉默。我又回想起不久前在高空中的惊险历程,我仿佛从天上看到了下面高速公路上由灯火组成的壮丽的车流。如果,刚才飞机失事,那么现在妻子就将一个人开车行驶在这车流之中。但从天上看下去,那车流依然是壮丽的。
立
2015/2/20去年年初,在北京的家里,和妈妈在一起。写下了《写给大人和孩子们的童话》。今年,回不去了。想妈妈了。就又写下这篇《高空惊魂》。每一个地方离家都是很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