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的秋天可真短。好象那汗流浃背铲三遍地还是昨天的事,一转眼,小兴安岭成了“五花山”,青翠金黄艳红夹杂,热闹而又灿烂。大田里一天一变样,这里的小麦黄了,那边的大豆摇铃了,玉米顶花谢完,棒子须枯焦了……。大队干部们天天盯着,庄稼黄一片赶紧收一片,独怕一场雨雪毁了辛苦一年的收成。地里的庄稼收了,拉到场上了,我们就该日夜连轴转地打场扬场了。有时场还没打完,心急的雪花就飘飘荡荡地下来了。冬天来了,猫冬啦!队里开始冬季工时,每天两顿饭,中午不再歇晌。黑龙江的冬天日短,下午四点天就黑下来了。五点吃完晚饭,一个长长的无聊的冬夜就开始了。到底是年轻人,后来几年粮食没那么紧了,肚子没那么饿了,再让我们在炕上猫上十几个小时,太难了!得找点什么有意思的事干!
最开始,大队团支部组织办起了了夜校。夜校分两部分,一个是贫下中农夜校。由知青给老乡念报纸和毛选。另一个是知青夜校,由高中生教初中生学数学。那套《自学丛书》里的《代数》就是我们的课本,隔天上两小时的课,另一天做作业。很多68,69届初中生直到这时才知道除了正数还有负数,还有负负得正这一说;才知道了什么是方程和怎么解方程。大家热情高涨,知青宿舍新出现好多用各种玻璃瓶子做成的小油灯。在每一盏直冒黑烟的油灯下是看书做习题的知青。连几个平时调皮捣蛋得紧的男知青都在抓耳挠腮地做习题。可惜好景不长,知青夜校办了不到一年,出了个白卷英雄张铁生。公社传言我们大队知青全是大学迷,不愿扎根农村一辈子。在工作组干预下,知青夜校夭折(好在这个起点给了不少知青动力和能力,以后坚持自学,所以77年到79年之间我们大队知青考上大学和中专的人数最多,77年县里预考几门课的第一名都是我们队的)。继续运行的贫下中农夜校用不了几个知青,大多数人又没事干了。于是有了后来的“演剧”热。
知青刚下乡时过年过节也表演节目,但多数是唱歌,跳舞,快板,三句半,吹笛子等等很革命但又有点文绉绉的节目。虽然有的节目也有老乡中的年轻人共同参与,但观众们感到不满足,提出要看“剧”,这就开启了我们队表演必有“剧”的传统。而且因“演剧”还发生过不少趣事。
“演剧”是从演样板戏开始的。观众们不满足于听唱段,而是要看带妆演的选场。于是“红灯记”成了我们的保留节目。队里有个知青叫章郎,因为母亲是京剧演员,他打小在戏院的排练厅和后台混,混成了京剧迷。说是红灯记的戏和电影他前后看过十二遍,里面的每句台词,每个动作都记得滚瓜烂熟。于是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导演(而且确实有才)。问题是章郎自个儿个子矮小,长相有点猥琐,既演不了英雄李玉和,也难胜任演鸠山。他退而求其次,想演王连举,可大家认为他个子太矮,演王连举也不行。把他气得直嚷“连叛徒都不让我演啊!”大伙说,要不你演磨刀人吧!他嫌磨刀人戏份少,不愿演。结果很多人在戏里都能挤上一脚,反倒是导演上不了台。我对唱戏是门外再加隔壁,所以从未尝试。但我是后台总管。服装,化妆,道具,后台调度一手总抓。记得演红灯记服装是个大问题。问题不是在李玉和或者李奶奶身上。两个穷老百姓的衣服,知青和老乡中找找就有了。缺的是铁梅那件红褂子和鸠山的那件和服。老乡家闺女有穿花褂子的,也有红花的,但一是破旧,二是对襟而非大襟,无法做戏装用。队里也没闲钱买服装。后来不知是谁想到队里有面游行时用的大红旗,拿来让队里手巧的大嫂一量,说是正好够裁一件大襟褂子。这让几个大队干部好一阵为难,最后点头同意把这面旗帜变成了铁梅的红褂子。鸠山的和服更难些,因为除了电影上见过,谁也不知道和服该是怎样的。我从一个男知青那里借来一件灰色的中式棉袄罩衫,又从赤脚医生那里要来几大块纱布,在冲淡的墨汁里染成和罩衫差不多的灰色,在罩衫下接了一段,成了半长衫;又把袖子下面拆开再帡大。如此胡弄成了大家都认可的“和服”。(讨厌的是那个男生就两件罩衫,每次演完戏我都得把衣服给他改回来还给他。下次要用了,再借来照样复制。反正他那衣服让我来来回回改了有十来次。)演鸠山的就是那个“老夫子”,戴上眼镜穿上“和服”活脱脱一个“死啦死啦”的小日本。老夫子原是我们中学学生话剧团团长,也是个有经验的老演员了。可是在某次演出中却出了个不该出的洋相:鸠山正拿酒瓶要给李玉和倒酒,不知为啥那天的酒瓶塞塞得有点太紧,鸠山连拔几次没拔出来。急得一头汗,回头对站在幕后的我说:“怎么搞的,拔不出!”我连连给他打手势让他别拔塞了,假装倒一下就是了。不知他被什么昏了头,就是一个不领会,又连着问了两次“怎么搞的?”本来台上也没电灯,靠几盏马灯照亮,你倒没倒出酒谁看得真啊,让他这么一耽误台下观众反倒看出问题来了。直到台下有了笑声,老夫子才突然醒了过来,赶紧装着倒上了酒,和李玉和唇枪舌剑起来。
后来又演过“龙江颂”选场。演江水英的是我们隔壁宿舍的玲。玲是个爱美的女知青,有个在地质部门工作的父亲,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好,她父亲也很宠她,所以她是我们朋友中第一个用上无形眼镜的人。玲唱得好,也会演,尤其擅长用眼神。上台演江水英不能带眼镜,可不带她又看不清,就用上了无形眼镜。唱着唱着一个眼神,左眼的镜片竟然不告而别,悄无声息地脱落不见了!玲很有戏德,仅仅是楞了一下,就坚持着把戏演完了。演完了这段戏,后台大乱。玲急急忙忙在台上寻找,想要找到那片掉落的镜片。别人想帮她找,她又怕人多踩坏了镜片。那么黑的地方,哪里去找还不如小指甲盖大的一片透明的薄片呀?好不容易让大家安静下来,接着把下面的戏演完,玲就哭了出来。玲的男朋友建是我们大队团支部副书记,戏完到后台一看玲在哭,问明原委立马转身趴在台上又仔细搜寻了一番,还是没找到。他怕镜片顺着台板缝隙掉到台下去了,又拿来大手电,钻到才半人高的戏台下,几乎是匍匐着一寸一寸照看了台下的地面。可是台下一片泥地夹着草根,当然也是找不到的。建只好安慰哭哭唧唧的玲说,我明天再来找,真找不到的话,我再给你买一片。听说那时的无形眼镜一片就得二百来块钱,够我们挣一年工分的了。第二天再找,当然还是没找到。以后建是不是真的给玲另买了一片也不得而知,但“玲一个眼神,建一年工分”倒是流传下来,成了大家调侃他俩的桥段。
观众的胃口是惯大的。演了一阵样板戏,大家又觉得看厌了。因为县里每天两小时的有线广播,除了毛主席语录,报纸社论,就是那几个样板戏。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于是演话剧“年轻的一代”。林育生念他爸的狱中遗书,不但唸哭了自己,还唸哭了台下一帮观众。只是不久就听说此戏已被批判为大毒草,就没敢再演第二遍。再以后,就自己写剧本了。独幕剧,对口剧,快板剧,还有木偶剧(人演木偶,比现在街舞里那一类早多了)…… 每年过年演出,没有自己编演的“剧”那是不过瘾的。那年我把一个戏曲短剧改成了快板剧。戏里有个落后的“二嫂”,把自家的鹅放到生产队的地里吃庄稼,后来让小学生姐弟“小青”和“虎子”教育了一场。我演“二嫂”,但“小青”和“虎子”无法在知青或队里的青年里找,就想到了我的学生们。可一圈问下来,只有四年级的珍子一个主动请缨。那帮平时胆大包天的男孩们,这时都磨叽起来,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出头。考虑到太小的可能记不下词,大的比珍子高,又不像姐弟,就盯上了也是四年级的国全。国全长得英俊,眉目如画,但个子不高,演珍子的“弟弟”正好。经我反复动员,国全总算点了头。珍子演戏很有天份,毫不怯场。没排几次就已演得很好。国全词也记得挺快,可还是抹不开。但凡排练时有人在旁边看,他就脸红卡壳。就这么排着,练着,转眼到了演出那天。珍子眼睛比较小,化妆一画眼线,眼睛大了不少,人也变得漂亮。她自己瞅着镜子直乐。可国全在旁边紧张得都有点发抖。我拍拍他的肩膀,“上场!” 于是开演。开始还算顺利,可当虎子说到“我把鹅嘴来支上”时(虎子恼恨二嫂放鹅吃庄稼,摘来柳枝支鹅嘴,让它们无法再吃),忘词了!国全连说三遍“我把鹅嘴来支上”,硬是想不起下一句词。我在后台急得汗都出来了。这时只见珍子接了一句:你都支了几只鹅啦?国全猛一激灵,记起来了!顺顺当当接了下去:我把鹅嘴全支上,看它怎么再吃苗!戏演完了。估计除了我们仨,台下看戏的都没发现这个小插曲。可经这么一磨练,国全不怕了。后来演得越来越好。
其实演剧,真正上台的人也不算多,但其他不演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全都起劲,积极参与。每天傍晚那顿饭后,总有人提前赶到排练的大队会议室升好炉子,把屋子烧得暖暖的,然后就看着我们排练直到结束。看的人有知青也有老乡,看着看着就有人跃跃欲试,参与进来。所以后来参加演出的人越来越多,知青老乡都有。那里面有个知青,长着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脸上还有一大块红色胎记,就得了个“红疤”的外号。红疤原本是个大坏事不干,小偷小摸不断的家伙。但他有个特点,就是学什么都很快,动作也很“挂架”。他每天在排练的地方蹭戏看,还不时点评几句。有次忘了排什么戏,里面演反面角色的人始终到不了位,红疤看急了,竟然走上来给他比划开了。大家一看,天!这不就活脱脱一个坏蛋的样子吗?于是红疤顶替那人成了正式演员,而且一演即不可收拾,成了我们演剧时反面人物的专业户。不管是地富还是坏分子,落后分子,只要他一上台,微微猫着腰,贼溜溜的小眼睛四下一转,台下就是一片笑声。他自己也演上了瘾,碰到编的剧本里没有他能演的角色,他还会来央求给他加写个角色。原本因为这家伙偷我们宿舍种的菜和瓜,我们和他吵过架,这时倒是成了不错的Buddy了。
我们队演剧基本集中在过年那几天,一连得演三次。其实三次演的是一样的东西,但大家就是喜欢看。第一次演,只对本大队社员知青。后两次,就有社员或知青邀来其他队的亲友观看。后来演得出了名,就有其他大队来邀去他们那儿演。邀请的大队会在中午派马车来接,到地儿就开演,演完正好晚饭时分,邀请大队会好吃好喝招待一顿。东北人实诚,大肉包子,发糕,二米饭,手擀面管够。有时还有酒。再后来,别的队来请,人家派车接演员,自己队也会派几挂大车拉着还想看剧的社员一起去。当然招待的那一顿跟去看戏的是捞不着吃的。不过老乡们亲戚连亲戚的,自有吃饭的地方。所以每到这时就得热闹一整天。最热闹的是演“支鹅”的那一年。县里搞文艺汇演,听说我们大队剧好,特意邀请我们队到县里演一场。那天早上县里派来接我们的大客车开到了队里,几乎是全屯老少出动。其中有很多人还从未乘过这种跑长途的“大轿子车”,所以连带看新鲜了。家里有孩子参加演出的,象珍子和国全,父母亲戚都骄傲得不得了,说做梦也没想到乡下孩子能上县城舞台演剧啊!客车开动,车下一片挥动的手,就像我们是要开上前线为屯子增光的军队一样。
冬天到,演剧啦!那年轻时的声音至今还在梦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