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升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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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升明月 (叙事散文)

心言

早春里这片海是寂静的,尤其到了晚上。潮起潮落都静悄悄的,一波又一波的向岸滩上推过来,揉碎的是繁星的粼粼投映,还有弯月的银光,满满盈盈地散在无边际的海面上。我这一阵里常哀求大表哥撑船载我漂移到离村落稍远处,抛锚停在那里,古桃木上架起扬琴,忧忧怨怨地在海上弹着,琴声会漂很远,和着低沉的海涛声直传到村里。有时二表姐也会从县里剧团回来,她会上船弹起琵琶,琵琶声和上扬琴会更响亮些,传得也更远。我们心里也正希望曲子会传到村里,我们弹的都是当时的禁曲,“鱼舟唱晚”,“春江花月夜” 和“高山流水”。我们故意这样做是向父亲示威。海宽皇帝远,村民们才不管什么是四旧呢。

春节前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就考上了剧团,但是被父亲拦下了。他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这一带的人还都听他的,剧团不要我了。考我的是二表姐,比我大三岁,初中毕业的时候父亲找人让她进了剧团。轮到我了,父亲坚持让我上高中。大表哥笑咧咧地跟着起哄,“好,识字好。这么小就去演戏,连剧本你都认不全!”我急了,拿根木棍追逐着大表哥,二表姐也在旁帮腔,“他是唱歌,认不认识字有什么关系嘛。等他高中毕业恰好不要人了,难道让他也跟你出海不成吗?”

我那时的确学的是声乐和朗诵,或者说是唱民歌演话剧。小时候父母蛮欣赏地看着我喊来唱去觉得好玩,等发现我上初中后整天着迷的就是唱歌就有些后悔了。练基本功是个苦差事,每天一大早就要爬起来到河边去练嗓子,咿呀地喊一气,再做操,跑步增加肺活量,然后咿呀地再喊一气。那是麦克风都不常有的年代,要演戏吗?没有不用麦克风都可以让一千几百号人的礼堂里最后一排都听得见的嗓子,就没有任何前途。我认了,辣椒从未吃过,同龄伙伴们烧烟叶吸时躲的远远的,苦练了两年,就等着有一日出头。

初中毕业前的一次县里汇演是坐着拉煤的卡车去的。到了剧团里马上被二表姐拉过去洗脸化妆。二表姐把我头发里的煤粉洗净,边往我脸上涂油彩边说:“现在剧团里要招两个演员,一个是曲艺的,一个是唱歌的,要十五,六岁的。你年纪小了两岁,看二舅的面子他们也许会要。想来吗?” “当然想了。”我急切地答,“你知道现在自己练声已经没人能教我了。”

汇演后二表姐就送我去了剧团的排练厅,只有团长,编剧和导演几个人。二表姐成了主考官。几个形体动作都是我平时看她比划多遍的,当然容易蒙混过关。考声乐的时候我特意唱了李双江的“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和“红星照我去战斗”。“有希望。”我暗想。从团长和导演的神态里我看出些希望。编剧走过来把手搭到我肩上却问:“这么小家里知道吗?”二表姐马上接过去,“知道,我表弟。家里不知道我敢让他来吗。”

这个编剧是个很有风度的三十出头的男子,浓密的黑发从头中央分向两边,亮亮的大眼睛在镜片后面显得很深邃,鼻粱中间略微向上撬起一点,显示出与当地人的不同;白晰的皮肤更让我们这里的人确信他是那种读了很多书的人。棱角分明的嘴巴和轮廓清晰的脸庞搭配得十分对称,配上高挑的身材,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出色演员的料子。而且他与一般的演员也看上去不同,他整个的神态举止都给人一种真实,找不到一分的水粉气。二表姐讲他本来是省话剧团的编剧,因为一个剧本被指反革命,下放到我们这里来。编剧拉过把椅子坐在我面前,用目光审视着我,对二表姐把手一摆道:“我在问他,要他自己答,你不要打岔。” 我紧紧兮兮地回答他:“当然父母都知道,我二表姐可以证明!”

“高中不去念就进剧团,老天给的本钱再好也熬不了几年。”他随手拿出评书“金光大道”,对我说,“自己选一小段儿,表演一下。”二表姐又马上插上来说:“哎,他考的是演唱民歌,曲艺不沾边的!”导演和团长却附和编剧说:“不要紧,我们倒要看看他潜质怎么样。”我拿出全部的朗诵功夫,学着电台上说评书的口气表演了一段。他们没觉得我的表演怎么样,却对我的记忆力叹服了,因为这一段我只看了两遍!

“还没完,”编剧又把手指向二表姐,“你现在要写一篇速记,就写你和你二表姐今天来考试的经过,十分钟完成。”

“哈,怕什么?”我不在乎地说,“梁山好汉哪个没经过大风大浪,就是王伦在我也要硬闯梁山!”心里暗骂道,“碰上这么个叫死理的家伙,没希望了也不能让他吓死。”

考试的结果是可以考虑试用,但是必须要家长同意。这样团长就去工业局里征询半平反后正在主管县里工业的父亲。

剧团进不成了,二表姐和我对父亲开始了冷战。舅父插入劝解,给了我他的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古木扬琴,讲好我高中可以继续练声,但要门门功课全优。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次的争执实际上连我过去的小学校长,当时的村支书都介入了,大家一致认为我应该上高中,毕业后再千方百计推荐我上大学。

住在镇上的学校里,我就盼望星期六。每个星期六放学我可以跑八里路回家,去弹舅舅送给我的扬琴,二表姐有空时也会回来,教我练嗓子,拿起琵琶和我一块儿弹唱。

扬琴和琵琶都是舅舅保留下来的,母亲说已经传过几代人了。那上面已经没有漆,或者从未涂过漆。扬琴的架子是桃木的,泛红的古铜色,雕刻着两只麒麟,雕刻很仔细的;琴盒却是樱桃木,暗红绛紫的色彩和架子的红古铜色搭配得十分相宜。一键打下去琴声悠然飘荡,就在这海天边上的村落上空回响着,唱着一曲又一曲渔家船歌。舅舅眼见二表姐和我的琴技都长进了,不满足这些地方小曲,这时便拿出藏匿许久的古典曲目来让我们练。虽说海边渔民们没有人过问政治,还是避嫌让大表哥载我们去海上练,因为舅舅一直相信父亲最终会完全平反回城的,他不想有任何节外生枝。

我们这里地处几条大河下游的入海口,夏季里稍大的雨水都会让方圆几十里倾夜间顿成泽国。这年的初夏一夜的雨,洪水就淹进了学校宿舍,醒来时水已经快漫到床铺了。我是住在高中的乐器室里,匆忙把能搬动的乐器都挪到高处,用绳子把风琴吊到房梁上。正在暗自庆幸不把扬琴带到学校做对了,一位水性不好的邻村同学要求和我一同回家。屋外是没顶的八华里的洪水,路上还有两条遄急的大河。我找到一根宽宽的浮木让他爬在中间,我在前面引导着方向。游到第一条大河时河水正急速从桥面上漫过去,这是条地上人工河,如果塌坝后果是不堪想象的。我们庆幸终于还有桥走过去,再到下一条河遇见了村子上出来寻人的船。我们到家了。

二表姐也从县里回来,她不放心姑妈和母亲。看到我们的家里没有被淹,着实高兴了一阵子。等晚上水退下去了,大表哥就又载着我们去海上弹琴。

大水过后的海面显得比平常要辽阔几倍。满满的圆月投下来,在缓缓的波涛上分成数个,数十个,远远的望去,一片波涛,一片粼光。二表姐显得有些忧郁,一定要弹阿丙的“二泉映月”,我不喜欢这个曲子悲哀的调子,轻轻弹着扬琴附和她,心里暗想着机会和大表哥下海乌龟。

二表姐恋爱了,她爱上了剧团的那个编剧,那人的年龄是她整整一倍,而且家室也一同被下放到我们这里。二表姐郁郁不乐地弹着琵琶,眼泪慢慢从眼角淌下来,可见她心事沉沉。大表哥坐在她身旁吸烟,眼睛迷成一条缝,举目遥望着海天合一的远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惜我那时看到的爱情故事描写,最多的也就是红楼梦上的,找不出一话安慰二表姐,只好也傻傻地向大表哥要颗烟,呛着吸一口,算是这海上的一点声音。那时二表姐才只有十八岁呀。

直到大表哥和父亲谈起这件事情,我才明白它的严重性。二表姐对编剧的暗恋如果公开出来,不仅姑妈会担心,编剧会有坐牢可能的。父亲从缝在褥子里躲过几次抄家噩运的两枚纯金戒指里拿出一枚,去了省城工业厅。一个月后编剧被调到省工业厅文工团任编剧,举家离开了这里,才结束了二表姐这段不会有结果的姻缘。

次年我考上了大学。临行前大表哥又载我和二表姐去了海上。我们在月光下弹着琴,情知今后相聚的时日不多了,大表哥拿出瓶二锅头来, 我们吆五喝六地喝着。临了二表姐拿出两包凤凰牌香烟,嘱咐我到省城后交给编剧。又叮嘱我说,以后千万少喝酒,不吸烟, 不要废了嗓子。我含着泪一一答应了,望着那海天上的月亮,还能再说什么呢。那晚我和二表姐又一同弹奏了“二泉映月”和“春江花月夜”。那一夜满满的月亮,时而用银光洒照着我们,时而躲到云后静静地听我们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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