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色鬼们·二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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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发臭的的利扎韦塔

 

   这个特殊情况使格里戈里感到深深的震动,彻底证实了他以前一个不快的令人厌恶的怀疑。这个发发臭的的利扎韦塔是个身材很矮的姑娘,“两尺1多高的个儿”——她死后我市许多信神的老太婆回忆她的时候都深情地这么说。她那张二十岁的健康的脸宽宽的,红扑扑的,可是一副白痴的样子;目光呆滞而令人不快,尽管是温顺的。她一辈子无论冬夏都穿一件粗麻布衬衫。近乎黑色的头发非常茂密,卷卷曲曲的,似绵羊的毛,盖在头顶上像一顶大帽子。另外,头发上总沾着泥土、树叶、木屑、刨花,因为她总是睡在肮脏的地上。她父亲伊利亚是个无家可归、病恹恹的破产小市民,酷爱喝酒,已多年作为伙计住在我市一些富裕市民家里混饭吃。利扎韦塔的妈妈早已过世。伊利亚终年有病,心情不好,利扎韦塔一回家,他就惨无人道地毒打她。不过她很少回家,因为她作为神痴是靠全市养活的。伊利亚的主人,伊利亚本人,乃至市里许多具有同情心的人,主要是商人和商人婆,都不愿她只穿一件衬衫,而不止一次地试图给她穿得体面些,入冬时总给她穿上一件光板皮袄、一双皮靴;她通常是顺从地让人穿到身上,然后到什么地方,多半是到教堂门口,就把捐给她的东西全脱下来;围巾也好,裙子也好,光板皮袄、皮靴也好,她全都脱下来,扔到地上,自己仍然穿一件衬衫光脚走开。我省新任省长有一次巡视我市,看到利扎韦塔,感到高尚情感受到了侮辱,虽然根据报告他明白她是“神痴”,但仍然指出年轻姑娘只穿一件衬衫到处流浪有碍观瞻,因此今后决不准此事再度发生。不过省长走后,人们对利扎韦塔仍然听之任之。最后她父亲死了,因此市里信神的老太婆们就更觉得她可怜了。实际上,人们甚至喜欢上她了,连孩子们也不逗她、不欺侮她——我们这儿的孩子们是很淘气的,特别是小学生。她到一些陌生人家里,也没有人赶她,相反,都给她一些爱抚和零钱。给她零钱,她收下,但马上就投进教堂或监狱的募捐箱里。假如市场上有人给她一个白面包,她一定去送给随便一个小孩,要不就叫住一个最富有的阔太太,把白面包给她。太太们甚至会高兴地收下来。她自己呢,总是只吃黑面包、喝凉水。她有时进到一个最富的店铺里坐下,旁边有贵重商品,还有钱,掌柜们从来不提防她,他们知道,你就是把几千卢布放在那里忘了,她也不会从中拿走一戈比。她很少到教堂去;睡觉呢,她或者睡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或者翻过篱笆——我市迄今还有许多篱笆代替板墙——到谁家的菜院里去睡。家,也就是她已故父亲生前住过的那些主人的家,她大约一星期回去一次,冬天每天回去,只是去过夜,或者睡在门厅,或者睡在牛棚。大家都奇怪她竟能忍受这种生活,可她已习惯了。她虽然身材矮小,但非常结实。我市有些先生们说她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出于高傲,不过这好像有些不贴谱儿:她连一句话也不会说,有时只是转动舌头呜呜叫——哪儿谈得上高傲呢?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九月一个温暖明朗的月圆之夜,从我市来看,时间已经很晚了,五六个醉醺醺的先生从俱乐部出来,走“后街”回家。胡同两侧是篱笆,篱笆里面是房后的菜园子;胡同尽头是一座小桥,桥下是个狭长的发臭的水泡子,我们这儿有时习惯上把它叫做小河。我们的这些先生看到利扎韦塔睡在篱笆旁边的荨麻和牛蒡丛里。醉醺醺的先生们停在她身旁,哈哈地笑着,用各种脏话打趣着。有个家伙竟突发奇想,问了一个卑劣的问题:“能否有人——不管是谁——把这个动物当作女人,哪怕现在呢。”等等。大家都轻蔑地断定不能。可是费奥多尔也在这堆人里面,他马上跳出来,说他能够把她当做女人,而且很愿意,说甚至会有一种特殊味道,等等,等等。的确,他当时过于渴望扮演一个活宝的角色,喜欢找机会给老爷们开心,表面上是平等的,而实际上当然完全是巴结他们。这正是在他接到彼得堡消息说他的前妻阿杰莱达去世的时候;他帽子上带着表示服丧的黑带酗酒胡闹,使市里的一些人,甚至一些最放荡的人看着都觉得厌恶。同伙人对费奥多尔的这种出人意料的说法当然报以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个人甚至开始怂恿他,其他人则更加厌恶,尽管仍然是非常快活的;最后各自回家去了。后来费奥多尔赌咒发誓地说他当时跟大家一起走了;也许真是这样,谁也不确切知道,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可是过了五六个月以后,市里的人义愤填膺地议论利扎韦塔怀孕了,纷纷追问:这是谁造的孽?是谁欺侮了她?突然全市出现了一个可怕的传言,说欺侮利扎韦塔的人就是这个费奥多尔。这传言是从哪儿来的呢?那天夜里一起游逛的先生们这时只剩下一个人了,那是个上年纪的德高望重的五级文官,有家室、有成年的女儿,即使知道,他也决不会散布这种事情。其余五个人这时都已风流云散。不过传言却直指费奥多尔,而且继续指向他。当然费奥多尔也很不情愿获得这一殊荣:对一些小商人或小市民他连搭理也不愿搭理。那时费奥多尔是很高傲的,只肯与官吏和贵族为伍,给他们开心。这时格里戈里就出来不遗余力地积极为自己的主人开脱,他不仅反驳所有这些指责,而且为此还跟人相骂、争吵,许多人被他说服了。他说:“她这个下贱东西自己有错。”他还说欺侮她的人,除了“带罗丝杆的卡尔普”(这是当时全市闻名的可怕逃犯,这时从省会监狱里逃出来,隐匿在我市),不会有别人。这个推测看上去颇有道理,大家记得卡尔普,记得入秋的那几天夜里他曾在市里游荡过,抢过三个人。这件事以及这些议论不仅没有使大家对这个女魔怔失去爱心,反而使大家对她更加爱护了。商人婆孔德拉季耶娃——一个有钱的寡妇——甚至四月末就把利扎韦塔领到家里,生产前不放她出来:毫不松懈地看护她;可是尽管如此,她仍然在最后一天傍晚偷偷地溜出孔德拉季耶娃的家,出现在费奥多尔的花园里。她这种身体状况怎么能爬过又高又结实的花园板墙呢,至今仍然是个谜。一些人说“有人把她托过来的”,另一些人说“是神把她托过来的”。最可能的是利扎韦塔自己爬的,尽管很难;利扎韦塔既然能爬篱笆进入别人家的菜园过夜,自然会设法爬上费奥多尔家的板墙,然后不顾身体状况跳进花园——即使跌伤也在所不惜。却说格里戈里跑回家找马尔法,打发她去帮助利扎韦塔,自己则去找产婆——一个老太太,幸亏她住得不远。婴儿救活了,利扎韦塔黎明前死了。格里格里把婴儿抱回家,叫妻子坐下,把孩子放到她的膝盖上,让孩子的嘴对着她的乳房,说:“上帝的孤儿人人皆亲,何况我们呢。这是我们死去的小儿子给我们送来的。他是鬼儿子跟虔诚女教徒生的。养活他,今后别哭啦。”这样,马尔法就把这个孩子收养起来。给他举行了洗礼仪式,起名帕维尔;父称呢,大家没有问,就自动叫他费奥多罗维奇2 ,费奥多尔丝毫没有反对,甚至认为这一切很有趣,尽管继续极力否认这孩子跟自己有任何关系。费奥多尔收养了弃婴,市里人很高兴。后来费奥多尔还给弃婴编了一个姓——斯梅尔佳科夫,因为这孩子妈妈的外号“发臭的”俄语是斯梅尔佳莎娅。这个斯梅尔佳科夫长大就成了费奥多尔的第二个仆人,在我们的故事开始时跟格里戈里和马尔法老夫妇一起住在厢房里。他担任厨师。非常有必要对他做些专门介绍,但使读者花这么多精力来注意一些普通仆人,我感到有愧,因此现在就书归正传,但愿在故事的进程中能自然而然地遇到机会对他做些介绍。

附注:

1.一俄尺合0.71米。

2.俄国人的父称是用父亲的名字构成的。费奥多罗维奇,意即费奥多尔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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