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第六章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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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六 章

 

    这一晚上直到十点,他是在各种小酒馆和低级游乐场所度过的。在什么地方把歌女卡佳也找到了,她又唱了另一首通俗歌谣,唱的是一个“残暴的坏蛋”

        开始吻卡佳。

    斯维德里盖洛夫请卡佳和给她伴奏的手风琴手喝酒,也请别的歌手、侍仆和两个什么穷职员喝。他跟这两个穷职员近乎起来,只是因为他们俩鼻子都是歪的:一个向右歪,另一个向左歪。这使斯维德里盖洛夫甚感惊奇。最后,他们俩把他领到了一个游乐花园,他替他们买了门票。这个游乐花园只有一棵细小的仅有三年树龄的小枞树和三堆灌木丛。另外,还建有一座“游乐大厅”,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小酒馆,但是在这里也可以喝茶,而且还摆了几张绿色小桌子和几把椅子。一些蹩脚的歌手在合唱,还有一个醉醺醺的慕尼黑来的德国人像个马戏团小丑,红鼻子,不知为什么特别忧伤,然而却在给听众开心。这两个穷职员跟别的几个穷职员争吵起来,甚至要动手。斯维德里盖洛夫被推选出来给他们评理。他评了约一刻钟,可是他们吵得厉害,因此丝毫未能弄清谁是谁非。很可能是他们中间一个人偷了什么东西并且已经立即卖给了偶尔遇到的一个犹太佬,可是卖钱以后却不肯分给同伴。后来发现原来卖的是游乐大厅的一把茶匙。游乐大厅发现茶匙丢了,事情要惹出麻烦来;斯维德里盖洛夫赔了茶匙钱,起身离开了游乐花园。这时已近十点。他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滴酒未沾,只是要了一杯茶,而且这也多半是为了保持体面。这时天气变得又闷又阴。十点的时候,天空从四面八方涌来乌云,阴得可怕。接着打了一声响雷,雨便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雨水不是飘飘洒洒地落,而是像急流一样向地上倾注。闪电不断地闪,每次闪电持续的时间可以数到五个数。他全身都湿透了,回到家里锁上门,打开写字台,拿出所有钱,撕了两三张什么文件。把钱全揣到衣兜里,他本想换换衣服,可是看了看窗户,听了听风雨声,便挥了一下手,拿起帽子就出门了,没有锁门。他径直去找索尼娅,索尼娅正好在家。

    索尼娅不是一个人,旁边有卡佩尔纳乌莫夫四个孩子围着她。她在请他们喝茶。她默默地尊敬地迎接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惊讶地打量着他身上湿透的衣服,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孩子们都吓得无法形容,立即全跑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在桌子前面,请索尼娅坐在旁边。索尼娅胆儿突突地准备好听他讲什么。

    “我呢,索尼娅小姐,也许要到美国去,”斯维德里盖洛夫说,“因为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特来做些安排。您今天看到那位太太了吧?我知道她对您说了什么,不必转述了。”索尼娅动了一下,脸红了红。“这种人都有一些怪脾气。至于您的妹妹和弟弟呢,那的确是安置好了,他们每人名下的钱,我也都交付给有关方面可靠的人了,我要了收据。您呢,把这些收据收下以备万一需要。喏,拿去!好了,现在这件事结束了。这是三张年息五厘的债券,一共三千卢布。这个您收下,是给您本人的。这事只我们两人知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不管您听到了什么。这些钱您用得着,索尼娅小姐,像从前那样生活太龌龊,而且也毫无必要了。”

    “我受了您那么多恩惠,还有孤儿和死者都蒙您关照,”索尼娅急忙说,“要是我到现在对您感谢不够的话,那...... 请别认为...... ”

    “唉,别说啦,别说啦。”

    “这些钱呢,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我很感谢,但我现在用不着。我什么时候都能养活自己。请别认为我不知感恩:既然您这么慈善,那这些钱就......”

    “这些钱就是给您的,索尼娅小姐,不要再多说,因为我实在没有时间了。而且您用得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有两条路:要么给脑袋一颗子弹,要么到西伯利亚去。”索尼亚害怕地看了看他,哆嗦起来。“别担心,我全知道,是听他自己说的,但我不是碎嘴子,对谁也不会透露。您当时教他去自首是很好的。这对他要好得多。那么,他要是去西伯利亚呢,他去,您会跟去吧?会吧?会吧?如果这样,这些钱就用得着了。为了他,需要钱哪,您明白吗?我给您也就等于给他。而且您还答应替继母偿还欠房东阿马利娅太太的债;我听说了。您这是怎么啦,索尼娅小姐,这么轻率地承担这种义务?那是您的继母欠的嘛,不是您欠的,根本不必理睬那个德国婆娘。这样在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好啦,要是将来——明后天——有人打听我或者有关我的情况——一定会有人来问您,您别提我现在到您这儿来过,钱决不能拿出来给人看,也不要说我给过您钱,无论对谁。好吧,再见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代我向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鞠躬致意。顺便说说,钱暂时哪怕先存在拉祖米欣先生那里也好。您知道拉祖米欣先生吧?您当然知道啦。这个小伙子不错。给他送去,明天或者......需要的时候。暂时先藏到远些地方。”

    索尼娅也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惊恐地看着他。她很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可是在最初几分钟里没有敢,而且也不知怎么开始。

    “您怎么......您怎么现在冒着这么大的雨出去?”

    “准备上美国去怎么会怕雨呢,嘿!嘿!别了,亲爱的索尼娅小姐!活下去,长久地活下去,您对别人有用。噢,请对拉祖米欣先生说,我吩咐向他鞠躬致意,就说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鞠躬致意。一定要说。”

    他出来,索尼娅感到奇怪,心里感到惊恐和某种模糊沉重的怀疑。

    后来发现,这晚上十一点多他又作了一次很奇特的意外访问。雨仍然没有停。他浑身湿淋淋的,十一点二十分到了瓦西列夫斯基岛第三街上的小街他的未婚妻父母住的狭窄的住宅。他用力敲开了门,起初引起了一片惊慌。可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只要愿意讨人喜欢,风度是极其迷人的,所以精明的未来岳父母起初以为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喝醉了,才忘乎所以——这个推测虽然颇为高明,可是也立即不攻自破了。精明而慈爱的未来岳母把体弱多病的丈夫用轮椅推到斯维德里盖洛夫跟前,像通常一样,立即提出一些远离现实的问题。(这个女人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提问题;总是先面带微笑搓一阵手指,接着假如一定需要准确打听什么事情的话,比如要问斯维德里盖洛夫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一定先好奇地几乎可以说是贪婪地打听一些有关巴黎以及那儿宫廷生活的事情,然后才逐步接触瓦西里耶夫斯基岛第三街的问题。)换个时候,这种方式当然令人敬佩,可是这次斯维德里盖洛夫却不知为什么显得特别没有耐心,迫切希望立即见到未婚妻,虽然人家一开始就告诉他未婚妻已经上床睡了。自然,未婚妻出来了。斯维德里盖洛夫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他因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离开彼得堡一段时间,因此给她送来总值一万五千银卢布的各种债券,请她作为礼物收下,因为他早就打算在举行婚礼前把这点儿薄礼送给她。礼物同立即离开之间的逻辑联系,以及为什么非得半夜冒雨来送礼的理由,这种解释丝毫没有说明白;可是事情却解决得极其顺利。甚至连必不可少的惊叹、询问和诧异也不知为什么表现得非常有节制,然而感激之情却表达得淋漓尽致,精明的妈妈甚至还流下了眼泪。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笑了笑,吻了吻未婚妻,爱抚地拍了拍她的脸腮,又说了一遍他很快就回来,他看到未婚妻眼里虽然含着孩子般的好奇,但同时也流露出一种很严肃的疑问神情,想了想,又吻了她一次,立即在心里感到遗憾:礼物会被世上最精明的妈妈锁到箱子里保管起来。他离开了,全家都处于异常激动状态。不过慈爱的妈妈立即低声快速地消除了一些最重要的疑惑。她说斯维德里盖洛夫是大人物,事务繁忙,交游广阔,钱多,谁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想走就走,想送钱就送钱,因此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当然他浑身淋湿是奇怪的,可是,例如英国人比这还怪咧,而且所有上流人物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们,不讲究繁文缛节。也许他是故意这么淋雨呢,以便表示他谁也不在乎。而主要的是关于此事,对任何人丝毫别提,因为无人知道这会引出什么结果来,钱要尽快锁起来,最幸运的是女仆费多西娅一直坐在厨房里,最主要的是对骗子雷斯里赫绝对绝对什么也不能说,等等,等等。全家坐在一起一直嘀咕到凌晨两点。未婚妻回房睡得早些,她感到奇怪而且有些忧伤。

    这时,斯维德里盖洛夫恰在午夜时分走上进彼得堡区的T桥。雨已停,风还在喧嚣。他冻得打起寒战来。有一分钟,他以特别感兴趣甚至甚至想要解决什么问题似的目光看了看桥下小涅瓦河黑幽幽的河水。不过他很快就觉得站在河上很冷,便转身朝B大街走去。他在漫长的B大街上走了很久,几乎走了半个小时,不止一次摸黑在木铺马路上被绊倒,可他仍然在大街的右侧聚精会神地寻找什么,终于在快到大街尽头的地方,他看到了不久前他路过时留意到的那座木造的高大旅馆,他记得店名好像是阿德里亚诺波利。他的盘算没有错:这家旅馆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是很显眼的,不可能找不到,即使摸黑。这是一座已经发黑的木结构建筑,尽管时间已经很晚,里面仍有灯光,而且也有人影晃动。他进去,在走廊上遇到一个衣衫褴缕的侍仆过来接待他,他说要开一个房间。侍仆打量了他一眼,振作起来,立即把他领到最偏远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在走廊尽头拐角地方的楼梯下面,又闷又小。可是没有别的房间了,别的房间都住上了人。侍仆等着他吩咐。

    “有茶吗?”斯维德里盖洛夫问。

    “有。”

    “还有什么?”

    “牛犊肉,伏特加酒,冷盘。”

    “要牛犊肉和茶。”

    “不要别的啦?”侍仆甚至有些疑惑地问。

    “什么也不要了!”

    侍仆十分失望地走了。

    “这一定是个好地方,”斯维德里盖洛夫心想,“怎么我以前不知道呢。我的样子大概像从咖啡馆里出来路上已经闹过事的人。不过是些什么人物在这里下榻过夜呢?”

    他点上蜡烛,仔细看了看房间。这简直是间小贮藏室,又小又矮,斯维德里盖洛夫几乎站不直身子,只有一个窗户;被褥很脏,一张普通油漆桌子和一把椅子几乎占了全部空间。墙壁像用木板钉的,上面的壁纸已破旧不堪,布满灰尘,破裂的地方很多,以致壁纸的颜色(黄色)还可以猜出来,可是图案却丝毫辨认不出来了。一部分墙和天花板是斜的,像通常紧靠房顶的房间那样。不过这里斜的地方上面是楼梯。斯维德里盖洛夫放下蜡烛,坐到床上沉思起来。不过隔壁房间里低语声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低语声奇怪,一刻不停,有时高得像喊叫。这声音从他进来就没停过。他谛听了一下:一个人在骂另一个人,几乎是在哭着责难他。可是只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声。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用手遮住烛光,墙上立即闪现出一道缝隙。他走过去看起来。那个房间比他的稍大一些,住着两个人;一个人没穿外衣,头发鬈得非常厉害,激动得满脸痛红,一副演说家的架势,叉开两脚保持身体平衡,用一只手拍打着胸膛,慷慨激昂地责难另一个人,说他是穷光蛋,说他连个官衔也没有,说是他从泥淖里把他拽出来的,说什么时候愿意也可以把他赶走,说这一切只有上帝看得见。受到责难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很想打喷嚏又无论如何打不出来的人。他偶尔用浑浊的目光莫名其妙地看看演说家,不过他显然丝毫不懂人家在谈什么,甚至可能干脆什么也没有听。桌子上蜡烛还亮着,酒瓶子已几乎空了,散乱放着酒盅、面包、玻璃杯、黄瓜和茶已喝光的空茶具。仔细看完这幅景象,斯维德里盖洛夫漠不关心地离开了缝隙,又坐到床上。

    衣衫褴缕的侍仆把茶和牛犊肉端来,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不要什么了吗?”,又听到否定的回答以后,便彻底离开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急忙喝起茶来,想暖和暖和身子,喝了一玻璃杯,可是牛犊肉却一口没吃,因为毫无食欲。显然他开始发烧了。他脱掉风衣、坎肩,裹着被躺到床上,他感到懊丧:“这次没有病才好。”——他想了想,苦笑了一下。室内窒闷,烛光暗淡,窗外风在狂吼,墙旮旯里有老鼠挠动的声音,整个房间都有一种老鼠味和皮子味。他躺在床上浮想联翩。他似乎很想固定想一件事情。“窗外一定是一座花园,”他想,“树声喧嚣,我不喜欢在漆黑的夜里听暴风雨中的这种声音,心里觉得凄苦!”他想起来刚才经过彼得罗夫斯基公园时心里甚至感到厌恶。同时他也想起了T桥和小涅瓦河,他似乎又感到身上发冷,像刚才站在桥上那样。“我一辈子也没有喜欢过水,连画儿上的水也不喜欢。”他想到这里,又忽然对一个奇怪的念头苦笑了一下。“现在美感和舒适已毫无意义,可恰在这时却又挑剔起来,好像一只野兽在类似场合一定要给自己挑一个地方......。当时应当拐进彼得罗夫斯基公园去!大概是怕黑怕冷吧,嘿!嘿!似乎还需要舒服的感觉似的!......不过,我为什么不把蜡烛吹灭呢?”他吹灭了蜡烛。“隔壁已经睡了。”他看不到方才墙缝上的灯光心里想。“唉,马尔法,现在来多好,天又黑,地方又合适,时间也千载难逢。可是您恰在这时不肯来......”

    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来刚才在实施对杜尼娅的计划之前一小时,曾建议拉斯柯尔尼科夫委托拉祖米欣保护杜尼娅。“我当时说这话,多半是因为自己好斗——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猜出来了。这个拉斯尼柯尔尼科夫鬼机灵!他忍受了许多痛苦。将来不胡思乱想以后,会成大事的,眼前他想活下去了!在这方面,这种人是卑鄙的。去他的,他愿怎样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没有睡意。杜尼娅方才的样子渐渐呈现在他眼前。他忽然不寒而栗。“不,现在必须把这抛开。”他猛醒过来想。“必须想别的。奇怪而且可笑:我从来对任何人都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从来没有想到去报复谁;这是一个坏征兆,坏征兆!也不爱争论,不爱发火——这也是坏征兆!我方才对她许诺了那么多,真见鬼!她准会使我换个样子......”他停下来,咬了一下牙齿:杜尼娅的形象又呈现在他眼前,这次是刚开完第一枪的样子,她吓得要死,放下手枪,呆呆地看着他,这时他来得及抱住她两次,她不会抬手反抗,是他提醒了她。他想起来,他在那一刹那好像可怜起她来,好像心在迫使他......。“唉,又是这些想法,这都是必须抛弃的,抛弃!......”

    他已昏昏欲睡:寒战已经停止。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被里他的胳膊和腿上爬过。他哆嗦了一下:“他娘的,大概是老鼠!”他想。“我把牛犊肉放在桌子上......”他非常不愿意掀开被子起来挨冻,可是腿上又被什么东西不愉快地触了一下。他掀开被子,点上了蜡烛。冻得哆嗦着,弯腰看了看床铺——上面什么也没有。他抖了一下被子,忽然一只老鼠跳到床单上。他扑上去捉,老鼠并不跑下床去,而是躲躲闪闪地到处窜,从他手指缝里溜掉,在胳膊上跑过去,钻到枕头下面。他扔开枕头,可是却忽然觉得什么东西跳进了他怀里,在衬衣里面的前胸后背爬动。他急剧哆嗦起来,醒了。房间里黑糊糊的,他像方才一样,仍旧裹在被里,窗外风在吼。“咳,真可憎!”——他懊恼地想。

    他起来,坐在床铺边儿上,背对着窗户。“最好是干脆别睡了。”——他作出决定。窗户散发着寒冷的潮气;他没有动地方,把被子拽过来裹到身上。没有点蜡。他什么也没有想,而且也不愿想。可是思绪却此起彼伏,无头无尾,残缺不全,而且毫无联系。他好像又陷于半昏迷状态。不知是寒冷,是昏暗,是潮气,还是窗外吼着撼动树木的狂风唤起了他固执幻想的倾向和愿望——反正他眼前总出现鲜花。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美丽的景色,那是一个明媚温暖甚至有些炎热的天气,这天是圣灵降临节1 。一座豪华的英国式乡间住宅,周围是芳香扑鼻的花坛,畦畦鲜花把整座房子围在中间。门廊上爬满了藤本植物,门旁种满了玫瑰。明亮清爽的楼梯上铺着豪华的地毯,摆放着栽在中国花盆里的珍奇花卉。他特别喜欢窗台上带水花盆里的水仙,粗壮颀长的碧绿花茎托着洁白柔嫩的花朵,散发着强烈的芬芳。他甚至不想离开,不过他仍然沿着楼梯爬上楼去,进了一个宽敞高大的大厅;这里窗旁边、敞开的通晒台的门旁边以及晒台上也是到处摆满鲜花。地板上铺着刚割的芬芳的嫩草,窗户全敞着,清新凉爽的空气飘进室内,小鸟在窗下啾唧。大厅中央蒙着白缎子的桌子上停放着一口棺材。这口棺材包着那不勒斯绸,镶着粗实的白色绦子。棺材上缠绕着用鲜花编成的花带。棺材里在鲜花丛中躺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白透花纱连衣裙,两只小手像大理石雕出来的,叠放在胸前。不过她那一头金发却是湿的;头上带着一个玫瑰花环。已经僵化的冷峻面容也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但是嘴角上的笑却充满了非孩子式的无限忧伤和深沉怨恨。斯维德里盖洛夫认识这个小姑娘。在这棺材旁边既没有圣像和点燃的蜡烛,也听不到祈祷声。这小姑娘是投水自尽的。她只有十四岁,可是她的心已经碎了:它毁灭了自己,因为它受到了这样一种欺侮,这欺侮使她年轻的孩子般的头脑惊恐异常,使她的天使般纯洁的心灵无端受辱,逼着她发出最后的绝望呼叫,无人听到,反而受到了蛮横辱骂,那是在黑暗的夜里,潮湿的解冻天气,黢黑冰冷,狂风怒吼......

    斯维德里盖洛夫醒了,下床走到窗前。他摸到插销,打开窗户。风凶猛地吹进他这狭窄的小房间里,像冰霜一样扑到他的脸上和只隔着一件衬衣的胸膛上。窗外大概真是一个花园,而且好像还是一个游乐花园,白天这里大概也有歌手唱歌,也开茶座。现在树和灌木向窗里挥洒着水滴,一片漆黑,像在墓穴里一样,只能辨认出一些黑点来,那是什么东西的轮廓。斯维德里盖洛夫弯腰把两肘支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暗的窗外,已看了五分来钟。漆黑的夜空传来一声炮响,接着又传来一声。

    “啊,警报!涨水啦,” 2他想,“早晨就要发水了,地势低的街道要被淹了,地下室和地窖要灌水了,里面的老鼠要浮上来,人们要冒雨顶风浑身精湿骂骂咧咧地把自己的破烂儿拽到楼上去......。可现在几点了?”他刚想到这里,附近什么地方嘀嗒嘀嗒走着的一座挂钟便好像着急似的用全力敲了三下。“唉,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还等什么呢?马上就出去,直奔彼得罗夫斯基公园:在哪儿选一堆大灌木丛,灌木上面满是雨水,肩膀一碰,就会有千百个水滴落到头上......”他离开窗户,把窗关好,点上蜡烛,穿上坎肩、风衣,戴上帽子,拿着蜡烛到走廊上去找衣衫褴缕的侍仆——这种人总是睡在满是垃圾和蜡头的小房间里——以便结账离开旅馆。“最好的时刻,再找不到更好的啦!”

    他在又长又窄的走廊上走了好久,一个人也没有找到,他已经打算喊了,忽然在一个黑暗的墙旮旯里一口旧立柜和门之间,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好像是活物。他弯腰用蜡烛照了照,看清是一个小姑娘,顶多五岁,身上的小连衣裙已经湿透,像一块抹布,浑身哆嗦着,哭着。她似乎并不怕斯维德里盖洛夫,只是用黑色大眼睛呆滞好奇地看着他,偶尔抽搭一声——哭了很久的小孩子都这样:虽然已经不哭了,甚至已得到了安慰,可是偶尔还要抽搭几声。小姑娘的脸色苍白憔悴,她已经冻僵了,可是“她怎么落到了这里?这就是说,她藏在这里,一宿没睡”。他开始问她。小姑娘忽然活跃起来,用孩子话叽哩呱啦地连珠似的讲起来。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妈妈”“妈妈打”“打碎”一个茶杯。小姑娘不停地讲着,根据她的讲述可以猜出,这是一个没人疼爱的孩子,妈妈是个厨娘,总是醉醺醺的,可能就在这家旅馆做工,孩子被打怕了;小姑娘打碎了妈妈的茶杯,吓得天刚黑就跑出来;大概先是藏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被雨浇湿了,后来才钻到这儿的立柜后面,在这个墙旮旯里坐了一宿,哭着,哆嗦着,身上精湿,天黑,心里又害怕——担心为这一切会被痛打一顿。他抱起她来,回到自己房间,放到床上,给她脱衣服。赤脚穿的带窟窿的矮小皮靴湿得就像一夜都站在水洼似的。衣服脱完之后,他就把她放进被窝里,把头也用被子蒙上了。她马上就睡了。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闷闷不乐地陷于沉思。

    “又管起闲事来了!”他忽然懊恼地说。“真是多余!”他后悔地端起蜡烛去找侍仆,一定要找到,尽快离开这里。“唉,这个小姑娘!”——他憎恨地想完,已经打开了门,又回来看看小姑娘睡了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被。小姑娘睡得很香很熟,她在被窝里已暖和过来。苍白的脸腮上已出现了血色。可是奇怪:这血色好像比普通孩子脸上的血色更红更鲜艳。“这是发烧。”——斯维德里盖洛夫想,这好像是喝酒引起的脸红,好像刚喝了一大玻璃杯葡萄酒。鲜红的嘴唇像燃烧的炭火。可这是怎么回事?他忽然觉得她的黑色长睫毛似乎在动,好像已睁开眼,睫毛下边露出了狡黠的锐利的非孩子般眨动的小眼睛,似乎小姑娘没有睡,在装睡。果然如此:她的嘴唇咧成微笑,嘴角在颤动,好像在强忍着不笑起来。可是她已完全不再强忍了。已经笑起来,公然笑了;在这张全然不是孩子的脸上漾起了无耻挑逗的神色。这是淫荡,是卖弄风流,是法国娼妓无耻的表情。瞧,已不在遮遮掩掩的了,两眼已全睁开:用火辣辣的无耻眼神在召唤他,在笑.....。在这笑容里,在这两只眼里,在这孩子的可憎面容里有一种无比丑恶、令人作呕的神色。“怎么!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斯维德里盖洛夫十分惊恐地咕哝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她已把被欲火烧红的小脸完全向他转过来,伸出了双臂......。“哎呀,可恶!”斯维德里盖洛夫吓得喊了一声,对她举起手来.....。这时,他醒了。

    他还是在床上,身上仍然裹着被;没有点蜡,窗外天已大亮。

    “做了一宿噩梦!”他恶狠狠地起了床,觉得浑身无力,骨头酸痛。院子里浓雾迷漫,什么也看不见。快五点了。睡过头了!他起来穿上坎肩和风衣,衣服还是湿的。他摸了摸衣兜里的手枪,掏出来,正了正火帽;然后坐下,从衣兜里掏出记事本来。在最显眼的第一页上用大字写了几行。念了一遍,他两肘支在桌子上沉思起来。手枪和记事本放在臂肘旁边。睡醒的苍蝇叮在桌子上摆的一口没动的牛犊肉上。他久久地看着苍蝇,终于用空着的一只手抓起苍蝇来。他费了好大努力仍然一无所获。最后,他发觉自己在做这种有趣的事情,猛醒过来,战栗了一下,站起来,走出房间。一分钟后,他已到了街上。

    城市被笼罩在浓密的白雾里。斯维德里盖洛夫踩着又滑又脏的木铺马路朝小涅瓦河走去。他想象着一夜之间暴涨的小涅瓦河河水,彼得罗夫斯基岛,潮湿的小路,湿漉漉的野草、树木和灌木丛,以及那一丛灌木.....。他烦躁地开始看路边的房屋,以便想点儿别的。大街上既没有行人,也没有出租马车。鲜黄色的小木屋还关着护窗板,样子忧郁肮脏。他觉得浑身又冷又潮,开始哆嗦起来。他偶尔看到店铺的招牌,每次看到都要仔细阅读。木铺马路已到了尽头。他走到一座石砌大楼前面,一条满身污泥、冻得打战的小狗夹着尾巴从他前面跑过去。一个醉得死死的人穿着大领斗篷式大衣横趴在人行道上。他看了看,继续向前走去。一座高耸的了望塔出现在他左边。“咦!”他想,“这地方就不错,干吗上彼得罗夫斯基岛去?起码可以有个官方见证人......”他有了新的想法,微微一笑就转身拐到S街上。这儿有一座带了望楼的大房子。大门紧锁,旁边站着一个矮小身影,一只肩膀靠在门上,身穿灰色士兵大衣,头戴阿喀琉斯铜盔3,用睡意朦胧的眼神冷冷地瞥了斯维德里盖洛夫一眼。这阿喀琉斯脸上有一种永不消失的哀怨,犹太人脸上无一例外都有这种酸溜溜的神情。斯维德里盖洛夫和阿喀琉斯默默地互相打量了一会儿。阿喀琉斯终于觉得有问题:一个人没有喝醉,却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盯着他,什么也不说。

    “您站在这里干吗?”他问了一句,身子仍然一动不动,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什么也不干,老弟,你好!”斯维德里盖洛夫答道。

    “这儿不许站。”

    “老弟,我要去外国。”

    “外国?”

    “去美国。”

    “去美国?”

    斯维德里盖洛夫掏出手枪,扳起扳机。阿喀琉斯扬起眉毛。

    “啊,干什么,这儿不许闹着玩儿!”

    “为什么不许?”

    “因为不许。”

    “唉,老弟,没关系。这地方不错。要是有人问你,你就回答:他说是到美国去了。”

    他把手枪顶到右太阳穴上。

    “这儿不行,这儿不允许!”阿喀琉斯激灵了一下,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斯维德里盖洛夫扣下了扳机。

 

 

附注:

1. 基督教重要节日,即耶稣复活节50天以后的星期日。

2.1865年6月29日深夜和30日凌晨彼得堡暴雨成灾,河水猛涨。本书写的故事发生于1865年。

3. 阿喀琉斯在希腊神话里是特洛亚战争中希腊最伟大的英雄。消防队员戴的头盔很像阿喀琉斯戴的头盔,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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