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剑寒
在中國武漢,也有人在調查林彪事件的真相。
在武昌首義路邊有個汽車租賃店。店面上掛著個大招牌。「順安汽車租賃」幾個大字在上面。下面是一行小字:「歡樂自駕遊,順利又安全」。店面前停著三輛鋥亮的轎車。營業廳的兩側貼有新車海報,和武漢市附近名勝古蹟的廣告。營業廳後面有幾個辦公室。最後面的一間是經理辦公室。林劍寒是順安的經理。二十八歲,中等個子。瘦瘦的,精明強幹。林劍寒是從黃岡來的。很多年前,他的父親來武漢辦餐館。成功之後辦了順安。林劍寒從湖北警官學校黃岡分校畢業,在黃岡市當警察。當了幾年之後,他對維護治安厭煩了。於是離開黃岡,來到武漢接手順安。
图片1 1937年的林彪
經理辦公室的牆上掛了一張放在鍍金相框裡的照片。那是林彪在黃埔軍校的畢業照。另一面牆上有個更大的相框。裡面是林彪在一九三七年秋指揮平型關大戰前的照片。林彪當時是國民政府軍第八路軍第一一五師師長。他的軍帽上還有青天白日帽徽。林彪的臉白淨,清秀。像個一年級的大學生。看不出是三十歲的人。只有兩道濃眉給人們一點提示:在三年前他還是紅軍第一軍團軍團長,指揮千軍萬馬在江西與政府軍打了七年。林劍寒是林彪的侄孫。叔爺當中共副主席時,林劍寒還沒有出生。1971年的一天,林彪離奇死亡。一夜之間從「副主席,副統帥」變成了「野心家,陰謀家」。「林彪」變成了「陰險狡詐,笑裡藏刀」的同義詞。1980年中共政府成立特別檢查廳和特別法庭,對「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主犯」進行公審。林彪的下屬都變成了罪犯。所以,林劍寒小時候就知道「林彪」是林家人最忌諱,但又無可避免的兩個字。長大之後,林劍寒下定決心要為叔爺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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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還掛了兩幅放大的林彪手跡照片。一幅是「張良范蠡,急流勇退」。另一幅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禮」。林劍寒不清楚叔爺要恢復的「禮」是什麼。但他知道叔爺是無辜的。他要為叔爺翻案。
靠近辦公室的一個角是林劍寒的辦公桌。下班的時間到了。林劍寒從他的辦公椅上起來,正好看到堂弟林劍友走進辦公室。林劍友高高胖胖的。正在上大學。不過他一有空就喜歡到順安來做事。幾個月前林劍寒開始寫林彪傳記。林劍寒最大的願望是要搞清楚林彪和他的專機上的其他八個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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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9月13日晨0點32分,林彪與妻子葉羣,兒子林立果,乘林彪的專機從山海關起飛。山海關在北京東邊約 260 公里。兩個小時後,飛機在西北邊距離 1200 公里的蒙古溫都爾漢的荒野裡墜毀。機身分解成許多碎片,灑落在 800 公尺長的地段內。飛機上的汽油引起大火。飛機上的五個乘客與四個機組人員都在大火中喪生。這件事後來被稱為「林彪事件」,或「九·一三事件」。
緊急降落。落地時大爆炸。
中共政府的解釋是因為林彪要叛逃去蘇聯,所以飛機進入了蒙古。因為飛機上的汽油快沒了,於是飛機只好在荒野地緊急降落。在緊急降落中,飛機上的燃料爆炸,引起大火。
這個解釋顯然自相矛盾。因為地面上大火的痕跡表面飛機降落時仍有許多的燃料。在降落前,為什麼機長不先把燃料在空中消耗掉?林彪要叛逃蘇聯的證據非常弱。還有很多人認為飛機在降落前就已經起火。
稍有思維能力的人都不認爲中共的解釋是真相。四十多年過去了。每一年都有許多人,寫了無數的文章,探討林彪事件裡無數的細節。許多探討林彪事件的書在香港陸陸續續地問世。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揭開空難的真正原因。政府當年只做了個擺擺樣子的「調查」,給林彪加了「資產階級野心家,陰謀家,反革命兩面派」和「叛國投敵」等等罪名。林家人在這些奇怪和可怕的罪名下生活了四十多年。林劍寒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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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劍友有著同樣的為叔爺翻案的急迫願望。最近兩個人在討論採訪呂聞埔的事情。在空難發生之前,呂聞埔是林彪的衛士長。並在那個位置上做了十幾年。在飛機失事的那個夜晚,當林彪,葉羣,林立果一起坐副主席的專車去飛機場的時候,呂聞埔就在車上。但是呂聞埔在中途突然叫停。車停下後,他一個人下了車。一聲槍響,呂聞埔左臂中彈,倒在地上。林彪專車在夜色中疾速離開。呂聞埔後來被追上來的軍人發現。他被送進醫院急救。子彈傷了骨頭。彈頭被取出後,呂聞埔身體得以恢復。不過,骨折後的左胳膊並沒有完全康復。從一開始,就有人懷疑是呂聞埔自己往手臂上開了一槍。但呂聞埔說是林立果打開車門朝他開的槍。中共政府沒有檢測那顆子彈是否是從呂聞埔的手槍裡射出來的,就採用了呂聞埔的供詞。呂聞埔因此變成了與林立果搏鬥的英雄。
作為警衛處長,擅自離開首長是玩忽職守的行為。呂聞埔是應該伴隨林彪上專機的。如果他上了專機,他會有與林彪一樣的命運。呂聞埔以一條受傷的胳膊換來自己的性命。很多人覺得,呂聞埔能夠做這麼划算的買賣,是因為他當時就知道上飛機將是死路一條。呂聞埔對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從來都是按政府的調子說話。很多年之後,偶然有一次,呂聞埔故作神秘地對旁人說:「外面流傳的很多說法都是錯誤的。有些話我現在不能說。」誰也不知道呂聞埔為什麼有話不能說。也不知道他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自由地講話。可以想像,要從他的嘴裡掏出東西來,將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林劍寒知道,要調查林彪事件真相,第一步顯然應該是採訪呂聞埔。林劍寒與林劍友對此已經討論好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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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該怎麼問呂聞埔了。」林劍友輕鬆地說。
「怎麼問?」林劍寒一邊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一邊問。
「弗洛伊德說,。。。」
林劍寒笑了。林劍友有點不高興。他大聲地說:「你聽著。弗洛伊德說:『意識好比是在陽光下玩耍的泉水。它從潛意識的巨大的地下水庫裡冒出來,然後又回落到潛意識的的地下水庫裡去。』」
「弗洛伊德真會形容!」
「那當然!」
看到林劍友略有所思的樣子,林劍寒說:「繼續說啊!」
「先走吧。到餐館裡再說。」
這是個星期四。也是林劍寒在武漢的朋友圈子一起聚餐的日子。
半個小時後,兩個人來到回龍酒家。「回龍」這個名字來自林彪的老家:黃岡回龍鎮。「回龍」是林劍寒的父親開的餐館。林劍寒進入餐館後與前臺小姑娘打了個招呼。小姑娘甜甜地一笑。餐館裡面已有不少人。靠右牆邊有張長方桌。桌邊已經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此人一身藍色西裝,打著帶金色花紋的領帶。林氏堂兄弟來到桌邊坐下。林劍寒說:「有一個多月都沒見你了。會長最近很忙啊!」
「會長」叫陸定峰。他有好幾個公司。「嗨,瞎忙。」陸定峰把手輕輕一揮。馬上又說:「聽說你們要去北京拜訪呂聞埔。」
「對。幾年前有人採訪他。他已經放話了。說他有話要講。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林劍寒說。
「狗東西!」陸定峰罵了一聲。
林劍友說:「就是他的一句話,給林總帶上了 『叛黨叛國』的帽子。」
「林總」是林彪當東北抗日聯軍總司令時的頭銜。也是林劍友和林劍寒對叔爺的慣稱。呂聞埔在事件後的證詞裡說,林彪在去機場的途中曾問:「去伊爾庫茨克有多遠?」這是林彪案裡唯一的一句把林彪與蘇聯連在一起的證詞。林彪被戴上「叛黨叛國」的帽子,全因為這句話。可以想像林家人是多麼痛恨呂聞埔了。
林劍寒說:「呂聞埔在去飛機場的路上就知道上飛機會是送死。問題是他得到了什麼信息?他是從哪裡得到的?」
「那他怎麼會告訴你?」陸定峰說。
林劍寒搖搖頭。「他肯定不會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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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又有三個中年男人走進餐館。這三個人也是黃岡老鄉,聚會的常客。大家寒暄一陣後在長桌的兩邊坐下。林劍寒的右邊是林劍友。左邊是胡會計。陸定峰坐在林劍寒的對面。他的左邊是吳老闆,右邊是齊老闆。女招待把菜單拿來。大家點完酒和菜之後,林劍寒對林劍友說:「弗洛伊德跟採訪呂聞埔有什麼關係?」
「弗洛伊德說『凡是有視力和聽力的人都能夠明白沒有人能夠保持祕密。當他的嘴巴是閉上的時候,他的手指尖在輕聲細語;祕密會從他的每一根汗毛孔裡泄漏出來。』」
齊老闆點頭:「是的!」
陸定峰也讚賞地點點頭。林劍友繼續說:「所以,呂聞埔的祕密要藏也是藏不住的。他嘴裡不說。但我們可以從他的動作和表情看出他腦子裡的祕密。」
陸定峰說:「乾脆把弗洛伊德帶著一起去!」 大家都笑了。
吳老闆問:「和呂聞埔聯繫好了?」
「正在聯繫。」林劍寒說。
陸定峰問:「通過誰聯繫?」
「通過他女兒。」
「爲什麼不直接跟他聯繫?」
「他自己不與外界聯繫。」
胡會計說:「聽起來怎麼跟林副主席一樣?對外聯絡的事情都要女人來管。」
林劍寒不滿意地說:「他怎麼能跟林總比呢?」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陸定峰說:「呂聞埔的女兒沒準跟林豆豆一樣。什麼事情都要暗地裡給政府報告。」
「豆豆」是林彪女兒林立衡的小名。在林彪去世的五天前,林立衡向政府告密。說她母親和弟弟要「劫持」她父親往香港逃。
图片2 1962年林彪全家合影
林劍寒說:「林立衡在空難發生的五天前就把往香港逃的計劃泄漏給了呂聞埔。呂聞埔當然給上級報告了。最後報告到上面的哪一級了呢?」
吳老闆說:「肯定報告到最高一級了。」
「毫無疑問。」陸定峰說。
胡會計說:「毛知道後,肯定做了應對計劃。」
「對。跟呂聞埔見面的時候,你們就問這個問題。」陸定峰肯定地說。
陸定峰剛說完,兩個女招待便把酒,飯,和部分的菜端上來了。六個人開始聊黃岡老鄉間的事情,聊生意狀況。吃飽喝足之後,又聊了一段時間,六個人才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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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林劍寒仍然沒有收到呂聞埔那邊的回信。不過,林劍寒已經知道了呂聞埔在北京的住址。林劍寒決定不再等了。直接去登門拜訪。
兩個堂兄弟坐火車來到北京。坐出租車來到呂聞埔住的小區。兩個人往一棟老公寓樓走去。呂聞埔的公寓在三樓。林劍寒說:「記住,我們要先講一些他高興的事情。」林劍友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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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呂聞埔公寓的門口,林劍寒敲門。呂聞埔本人打開門。林劍寒與林劍友做了自我介紹。呂聞埔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請他們進入了公寓。呂聞埔快八十了。背有些彎。右手拄著柺杖。三個人來到客廳,坐在了沙發上。林劍寒笑著說:「呂先生,您的身體看起來真好!」 呂聞埔沒有表情地說了聲:「還行。」
「在警衛人員中,您是林彪最信任的人了。」
呂聞埔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葉羣對您也很好。她還把您女兒介紹進空軍醫院做護士。」
呂聞埔又點了點頭。仍然沒有說話。林劍寒與他的堂弟失望地互相看了看。
林劍寒只好硬著頭皮問下去。「呂先生,林立衡在9月7號跟您講了葉羣和林立果要帶林彪去香港的事情。您給上級彙報了嗎?」
呂聞埔閉著眼睛想了想。仍然不回答。呂聞埔什麼都不說。而且也沒什麼表情。就是弗洛伊德再世,對這樣的人估計也會束手無策吧?林劍寒心裡想。林劍寒決定換個話題。「您在9.13 事件後也受了很多苦吧?」
呂聞埔嘆口氣:「嗨,都一樣。」
林劍友說:「李偉信好像沒有受什麼苦。據說他還發了財。後來跑到美國去了。」
「那小子,上海人,能折騰。」呂聞埔說。
9.13事件之前,林立果是空軍司令部辦公室副主任兼作戰部副部長。他有一圈子的同事和朋友。他們自稱為「聯合艦隊」。也叫「小艦隊」。林立果為「聯合艦隊」的「康曼德」(commander)。李偉信當年是「小艦隊」成員。
呂聞埔問:「曾德全還在吧?」曾德全當年也是「小艦隊」的成員。林劍寒說:「他還在。現在住在湖北省軍區的大院裡。」
「那倒不錯。居住環境肯定好。」呂聞埔說。
看到呂聞埔開口說話了,林劍寒問:「平常林彪如果從一個地方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住。有多少警衛人員會跟著林彪一起走?」呂聞埔愣了一下。沒有說話。林劍寒說:「如果把服務人員和警衛人員加在一起的話。應該至少有十幾個人一起走吧?」
呂聞埔的雙手開始發抖。他是有病,還是緊張?林劍寒不知道答案。林劍友問:「哪些人跟首長一起上專機是您決定的吧?」
「你們不需要知道。。。這,這,這是會殺頭的事情。」呂聞埔一邊顫抖,一邊說。
「9 月12 號那天,爲什麼沒有安排其他警衛人員一起去山海關機場?」林劍友問。
呂聞埔搖搖頭,沒有回答。他似乎累了。
林劍寒問:「是不是上面給了您特殊命令?」
呂聞埔的身體又開始顫抖。林劍寒問:「您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呂聞埔不說話。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林劍友問:「您爲什麼會在去機場的路上半路離開?」呂聞埔閉上眼睛,似乎在養神。
林劍友又問:「是不是在出發前您就知道那天夜裡的飛行會不安全?」
呂聞埔突然站起來。拿起他的柺杖憤怒地打林劍友。一邊打,一邊叫:「都滾出去!滾出去!兔崽子!」林劍寒與林劍友驚呆了。他們拿起背包往公寓門走。呂聞埔在後面一邊趕人,一邊大聲說:「你們要翻案。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兔崽子!我跟你們勢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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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聞埔的女兒這時從外面回家。聽到了爸爸的叫聲,女兒馬上知道了眼前的兩個男人是林劍寒和林劍友。她把手上提的裝滿東西的食品袋往地上一放。厲聲地對林劍寒和林劍友說:「林彪案子的結論中央早就定了。你們休想爲他翻案!我爸爸什麼也不會告訴你們的。」同時幫著父親把林劍友和林劍寒趕出了門。
呂聞埔一邊揮著手裡的柺杖,一邊高聲地說:「這兩個人一報姓名,我就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從我嘴裡套東西,門兒都沒有!」呂聞埔要用左手去拉門。但因爲曾有槍傷,他的左手移動起來顯然有困難。女兒伸手把門使勁一拉。哐啷一聲,門關上了。
林劍寒與林劍友膽戰心驚地從三樓逃到一樓。然後倉皇地逃離了那棟公寓樓。到了小區的出口,兩個人才鬆口氣。林劍寒說:「這老傢伙太厲害了。」
「沒想到他就是不開口。」
「你是弗洛伊德,你看這老傢伙是怎麼回事?」
「瘋子。神經繃的緊緊的。」
「恐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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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乘火車回武漢。他們不僅沒有獲得任何信息,還被呂聞埔轟出來了。兩個人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老頭太狡猾了!要不他怎麼能夠活下來?
林劍寒有個女朋友。名叫楊紅梅。在武漢市稅務局工作。天晴的週末他與楊紅梅一起到郊外踏青。下雨的週末去看電影。林劍寒沒有與楊紅梅談與呂聞埔見面的事。他很少與女朋友談關於林彪的事。
林劍寒與林劍友決定訪問下一個當事人:曾德全。曾德全住在湖北軍區的大院裡。有軍人把守。東北野戰軍在1948年改名爲第四野戰軍,簡稱「四野」。林彪是四野司令。四野的名稱在1952年被取消。但四野的人還是說自己是「四野的」。很多四野軍人留在了武漢。很多他們的後代也在武漢。林劍寒前後找到了好幾個這樣的人。通過他們,林劍寒弄清了曾德全在大院裡的住址。但是去見曾德全需要通過好幾道軍人哨卡。好幾個熱心幫助的朋友到後來都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