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肉机”中的挣扎和脱险(上)
——记文革中我亲历的政治陷害和迫害
潘文鸣
最近,翻出当年在“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我写的若干份材料,其中一份是《揭露娄广华和刘培华等人对我如何进行政治陷害》,另一份是《我对刘培华炮制的<审查结论>的意见》,还有《刘培华等人在<审查结论>中如何进行政治迫害》等共11份,这些材料分别写于1971年8月到1972年4月之间。
这些材料都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向省革委五七干校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一大队领导小组反映情况,进行申诉的所谓“告状信”。这些材料比较详细记录了在“一打三反”和“清队”运动中,四连(即原省文化局)新组建的领导班子如何对我的讲话或文章断章取义,歪曲事实,无限上纲;同时利用我在大学读书期间班上出现的《真理革命党》首要人物高玉升对我的一份揭发材料,让我反复交代,对我进行多次批斗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原省文化局个别人企图要把我打成阶级敌人,置之死地。这段经历,使我真正体会到毛泽东所打造的“绞肉机”是何等残酷和无情。
当然,与文革中成千上万被迫害致死的文化精英和广大知识分子相比,与那些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被整得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人相比,我应该是一个幸运者;与刘少奇、彭德怀、赵紫阳和胡耀邦这些大人物所受的打击和迫害相比,作为一个刚刚走向社会不久的大学毕业生,我的遭遇也应该说微不足道。但是,材料中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写得清清楚楚,作为文革历史真相的记录,这些真实的文革经历,对不熟悉当年毛泽东时代社会状况的人,对于想了解当时运动情况的人,或者一些研究文革历史的学者,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所以特加以整理,按事件发展顺序,备述如下。
1、五雷轰顶的消息
1970年6月,省革委五七干校四连领导派我去贵阳市市建公司水电队搞“三查”。所谓“三查”又叫“一打三反”,“一打”是打击现行反革命活动,“三反”是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和铺张浪费,但运动重点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 “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是根据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在全国范围开展的一场运动。毛的指示内容是:“ 党、政、军、民、学、工厂、农村、商业内部,都混入了少数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变节分子。此次运动中这些人大部自己跳出来,是大好事。应由革命群众认真查明,彻底批判,然后分别轻重,酌情处理。”这就是说,文化大革命运动由重点整党内走资派而转向整造反派中的某些人。
水电队有将近一百多职工,它的主要任务是承担市建公司房屋建设中的水电安装工程。这么大一个单位,就派我一个人去搞,我当时感到担子很重,同时也感到十分荣耀和兴奋,觉得组织对我十分信任,也是重用。为了不辜负组织的信任,我起早贪黑往水电队跑,依靠水电队的书记、队长和会计,先是召开群众大会,宣讲中央文件,发动群众,接着号召群众大胆揭发问题等等。因为从读大学期间开始,根据毛主席关于文科大学生要参加社会实践的指示,我就多次参加农村“社教”或“四清”运动,已经有了一些搞运动的经验。
我发现,我以省革委工作队的名义来到水电队,很快就成了水电队的太上皇——不仅水电队的书记、队长和会计对我毕恭毕敬,一直注意按我的眼色行事;就是一般水电队的职工见面也笑脸相迎,潘同志长潘同志短,亲切而友好。水电队卫生室的小周,是个身材苗条年轻漂亮的女孩,圆圆的小脸有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样子十分讨人喜欢。她在路上碰到我,笑眯眯地告诉我,说我普通话讲得好,在水电队的演讲,就像电影里的男主角在讲话……
就在我志得意满并怀着满腔热情在水电队搞“一打三反”运动时,突然听到一个对我来说,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
那是在一天回家的路上,我碰到钟淑华老太太,她喊住我,说小潘,你要出大问题,你知道不知道?
钟淑华是原省文化局资料室的资料员,大约比我年长十几岁,由于一条腿残疾,走路靠拐杖,又戴一副玻璃瓶底一样的深度眼镜,耳朵也不太好,带着一个助听器,所以直到四五十岁没有结婚,是个老处女。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她摆脱了一个人在资料室的单调寂寞的工作,也开始异常热心地参加了我们“117战斗队”。大家当时背后叫她“包打听”,就是她喜欢到处打听小道消息。但在和她相处中,我觉得她身体残疾,但在省文化局机关里,她是难得的一个没有被官场文化所污染的正派人,她一不要求入党,二不想往上爬,所以她内心有一种当时做人非常缺乏的正义感。
钟淑华告诉我,单位里娄广华揭发我,说我在一次小组会上公开讲,喊“打倒共产党”也可以。她还说,现在干校是部队来的军代表李部长在主持工作,他在干校上千干部的大会上作报告,指出干校里竟然有人公开主张打倒共产党,说明现行反革命分子就存在我们的干部队伍之中,而且非常猖狂。钟淑华说,估计很快会通知你回单位参加运动,你思想上有个准备,弄不好,他们会把你整成第二个马绵征。说完瞅了我一眼,拄着拐杖走了。
钟淑华突如其来的消息,如五雷轰顶,使我顿时傻了眼!贵阳市枪毙马绵征的场面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被五花大绑捆得像端午节的粽子一样站在大卡车上,嘴里塞上一条毛巾,怕她在游街途中喊口号……我已经有了老婆孩子,莫非也会像马绵征那样惨死在这场“一打三反”运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