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濒死之求
胡同外是一条繁华大街,市声喧闹。霓虹灯光从那里射来,有些晃眼。在这不利的逆光中,几个高大身影迎面奔来。我有些慌,亨特却很镇静。他悄声吩咐安妮立即向后转,走出胡同,到停车场去找我们的汽车。乔正在汽车里在等我们,没有熄火。
我和亨特与几个黑影人正面对峙。虽然看不清面孔,但可以觉察出对面是白人,是北欧那种身躯高大的白人。我们两个已经默契地采取了相同战术——慢慢后退,寻找战机。我们希望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让安妮、安格来得及离开。
几个黑影人冲了过来。他们的意图很明显——要追安格。突然在我们上方响起了喊话声。十分令人惊讶的是,喊的是华语,十分清晰,沉稳又洪亮。
“你们两个闭上眼捂住耳朵。我要扔声光弹了!”
我抬头看。在我们刚才走过的防火梯上端有个人,是他在发话。这就是那个神秘人物。他用汉语警告我们,那些黑影人当然听不懂。亨特和我拔脚向后急跑,同时紧闭双眼手捂耳轮。接下来两声巨响震得我有些发晕,我靠在墙上呆了一会儿,亨特拽起我急走。
声光弹果然厉害,追兵们好象全都倒下了。这种骤然间爆出的高强白光会使人暂时失明,高分贝炸雷声会使人顿时失聪,这两者共同作用让人短时昏晕。
我们来到了灯火辉煌的商业街。行人很多,汽车缓慢地在街心蠕动。这里很像曼哈顿,有着同样的市声喧嚣和华灯闪烁,还有同样的交通阻塞。奇怪的是,刚才那两声高爆好象并没有惊动这里的人,好象他们经常被什么大的响动骚扰,所以麻木而无动于衷。我们混进了人群中。展转几条街后,亨特叫住一辆TAXI。这时突然出现警车,在车阵中左突右冲,朝我们刚刚离开的方向急驰。亨特用法语向司机讲了什么,出租车便载我们离开了闹市区,驶入树影幢幢的安静街道。
我们到达农场时已是夜色浓浓。除了那幢独立小楼的窗子透出橘黄色灯光,其他地方一片昏黑,只有天际之处泛着暗兰色的光。这里十分幽静。虽然四下黑糊糊的,却有一种温馨的安全感。
我们进到屋内,见到了安格。这个小伙子有点瘦弱,白皙的面孔,大大的眼睛像安妮,但不及安妮高。他脸上的惊讶还没有完全褪去,看见我和亨特仍有些不由自主的诧异表情。亨特走过去,用手拨弄了一下他的乱发,安格笑了。
“你是亨特。”安格出声了。说的是英语,声音轻轻的有点尖细。
“我是亨特,你是安格。”亨特用汉语这样说。
安格也惊讶于亨特纯正的华语,他眨眨眼盯着亨特看个不停,已经没有了不安的情绪。
“大家请坐。”安妮发话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一张方桌上已摆满了食品:牛奶、面包、果酱、黄油、一盘火腿蛋,还有冒着热气的一盆麦片粥。旁边还放着一篮子浆果和几只苹果。这些散发着农家气息的美味是乔为我们准备的。安妮暂且充当女主人张罗着。这是一顿胜过大宴的会餐,虽然简单,却洋溢着难得的欢快和舒心。这当然是安格的自由为我们带来的。
餐后,亨特在起居室的壁炉里燃起了松木,松脂的香气弥漫,室内变得更加暖融融了。五个人围坐在火光闪闪壁炉前,听安格讲他的遭遇。
其实他遭遇的开始阶段几乎都可以猜测出来。有人去安格的小店,以修理手机为借口攀谈,而后诱其出国办店。安格以旅游手续随这个人到达泰国后,立即受到软禁,先后被关在几个地方。安格很聪明。开始时他惊慌沮丧,十分害怕。当偶尔听到有人说起安妮的名字,才觉察出,他的遭遇可能和姐姐有关。
直到后来乔在曼谷一家小旅店找到安格,对他讲了安妮在纽约的情况和亨特其人。安格在乔的帮助下逃离禁锢后,他拿着乔给他的信用卡不辞而别,随一个亚洲旅游团来到比利时。怎么办成的赴欧洲的旅行,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有人主动在街上拦下他,向他推荐这个旅游项目,并称包揽全部手续。那是一名中国妇女,中年人,相貌诚实。安格刚好不知如何选择去向,便欣然同意前往。
随旅游团抵达安特卫普便遇上了这样的事:在那间旅馆里出现两个手持利器的华人,要安格跟他们走。之后来了一个驼背拄拐的老头,只三下两下就打倒了两个华人,而且是用拐杖打得他们头破血流。这时我们赶到,那个‘老头’闪开了。
这个神秘人物是谁,很难猜测。只能说这个人的出现可能和安妮,和亨特,甚至和亨特堡有关。亨特认为,没有必要为此伤脑筋,以后这件事会自动理清。亨特预言此人还会出现。当下要办的事是,如何把安格带回美国。安格听了这话很兴奋,脸都红了起来。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波折后,居然现在就可以开始赴美的行程,他认为自己真是幸运极了。
安格持中国护照从这里赴美有难度。亨特说这需要一段等待的时间,还要有一些办法。最后决定,一行四人与乔告别,先去瑞士。亨特有老同学在瑞士某大学教书,让安妮、安格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由亨特出面找些人,再等待美国签证。我和亨特先回纽约。
与乔的道别,我以为会很隆重。以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对于付出这么多辛苦的乔,起码要摆一桌盛宴呈感激之情,一般还要加上一份厚礼。但亨特仅仅给了一个拥抱,还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捣了一拳,算是告别。安妮也拥抱了乔,还把腼腆又不知所措的安格推到前面,让他以自己的方式道谢。安格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还为曾经不信任乔又逃离而道歉,上前去笨拙地用力地拥抱了乔。乔一脸憨厚地笑着向大家挥挥手,驾车离开了。这简单的纯情告别让我颇为感慨。
驾车去瑞士,沿途美景撩人。山峦上白雪覆盖山顶,深棕暗绿的色调镶在白雪下,有雾霭飘逸把远近山丘和田野变得朦胧。树丛和山巅又时而清晰可见。偶见悬崖高耸,矗入净洁如洗的天空。随即又是静静的湖畔,湖水幽蓝,衬托着岸边优雅美丽的村舍。一望无际的原野绵延起伏伸向天边,那里却是深黑线条勾勒出的远山轮廓。景色不停地变幻,美不胜收,目不暇接,让人无法无动于衷。
我和亨特先行回到纽约。
第二天凌晨两点钟,有人在撼动亨特堡的大门,警铃声不断地响着,还是‘命运’主旋律。我从梦中惊醒。这个警铃设置非常人性化。它在我屋内的声音由弱到强。让你警醒,但不惊扰。
我和亨特几乎同时赶到监控室。荧屏上出现的是一个黑黑的人形——穿黑衣,披黑斗篷,戴黑帽,是一顶大大的斗篷帽,脸完全隐在黑影里。这人已经进入大过道。他在推搡一扇门,又按门铃,不停地连续动作着,显得十分焦急。亨特开启了那扇门,这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但脚步拖沓无力,几乎要跌倒。他被扬声器引向一间会客室,我和亨特在那里等着。门开了,踉跄闯入的这个人掀起了像盖头一样的大帽子——真令人吃惊,这是华!
他面色白里透青,还有点淡绿色调子,是一副鬼魂般的样子。加上浮肿的面颊和大眼泡,真有些吓人。这个人现在完全没有了霸气。他抬头看我们,毫无表情。两眼冷冷的好象看穿了什么,直勾勾地瞪着。突然他倒下了,重重地摔到了,像一大团黑布摊在浅色的地毯上。
华昏迷了,而且是重度昏迷。请来的医生说现在还没有危险,但不宜移动,要等清醒后再决定是否送医院。医生做了一切可能做的紧急处理。
不久华醒过来了。他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要让我出去!我有危险,求你们了!”在场医生惊恐地望着他。亨特和我都明白这个请求的分量。可以肯定华又遇难了,而且这次绝不再像上次绑架那么简单。亨特只好开辟了一个房间权充急救病房。不但请来了医生,运来了设备,还报了警局备案。
罗伯逊警督再次亲临。他对华很重视,尽管华与那几次恶性案件的联系缺少证据,他还是认定这个人涉案不浅。华现在是以正常访客身份逗留亨特堡,他有权行使一切正常人的权力。他要求,除了亨特和我,其他所有人都离开他的房间,包括医务人员,态度十分坚决而且很急燥。他对亨特说,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有话只对亨特和我讲。
罗伯逊扬了扬手,作出十分不满的样子。但他也只好一脸严肃地退出去。他必须遵守法律。
华说,他与大鳄决裂了。现在他握有一个移动硬盘,里面有大鳄的秘密信息。大鳄现在掌握了他的全部资产还绑架了他女儿。所以他与大鳄的对峙是势均力敌。说到这里,华从床上滚到地下,跪在亨特脚下说;“我知道我是个罪人,罪大恶极。我随你处置,怎么处置我都无二话,是我罪有应得。”
说到这里他连磕三个响头:“我谢罪!但求你们救我女儿,我已经不行了,惟有你们能做到。这是可以救我女儿的东西。”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布包双手奉上,亨特接了。
“这是个镶宝石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那个硬盘,我相信它可以让大鳄他们去见阎王。但是我求你一定要先救出我女儿。”他又磕头三次。亨特不客气地把他拽起来,推到床上。
他又说了他与大鳄决裂的原因。大鳄想杀死他,而且早已开始这么做了。华拿出一块扁圆石,约半指长宽,呈暗绿色半透明,中间有晶体样反射光斑。
“这是大鳄一年前送给我的。他们叫它长寿石。告诉我把它放在丹田那里,可以延年益寿。实际上这是块放射性矿石,它毁了我的肝。”说到这里华潸然泪下,很是悔恨的样子。“他杀我当然是为了夺我的财产——价值六千万美金的珠宝企业。”
华的样子真是奄奄一息了。说到这六千万美金时,他直翻白眼。这个丧失金钱的刺激在加速他的最后行程。他又断断续续地说,大鳄一伙针对亨特堡的行动在继续升级,不久会有大的举动。他过去做的事与他们比只是小巫见大巫。他请我们宽恕他,也请我们做好准备。说到这里华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医生诊断他确实患有放射病,有几个重要器官衰竭,所以大限已到回天无力了。
华最后的一个强烈愿望是,死在亨特堡。这很奇怪,但他恳求满足他的这个最后的愿望,否则他立即自杀——他手中有氰化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华这个将死之人有些表现令人惊异。他说亨特和我及我们亨特堡的所有人都是好人,他自己他的同伙及大鳄一帮都是坏人。他要死在好人堆里,求个安静。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亨特不会对他的恳求——救他女儿——置之不理。他对亨特的人性看得很清楚,对亨特的能力也深有体会。
此时此刻,华和亨特好象换了个角色。华以心理学家的眼光剖析了亨特,把亨特奉为他临终前的救主。这很滑稽,但不失准确,这是华的最佳选择。亨特会怎么想呢?这无须猜测。他不理会华的颂扬之辞,但会做应当做的每一件事,不会放弃。
但是亨特对华并不客气。
亨特拿出一张照片,是泛黄的旧照片,上面是一只宝石盒子。照片虽旧,但照相水平不低。影象仍十分清晰。一只璀璨的宝石盒,造型复杂,棱角很多,覆盖着无数晶莹的小宝石,显得华贵异常。
亨特向华展示这张照片,华瞪大眼珠惊讶无比,甚至有些恐惧。亨特神情十分冷漠,好象把华看作一个物件而不是人。他在仔细观察华的一切举止表情,而且用一部高级录像机把华的声音影象全部录了下来。
“你当然认得这只盒子!”亨特把照片立在像架上,又把华给他的那个布包打开,剥去一层薄纱,露出了闪光的盒子——令人惊讶,与照片上的宝石盒一模一样!
我真糊涂了,华交出这个宝石盒的实物,亨特手中竟有这个实物的陈年照片?华见到照片又惊恐之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宝石盒才追踪我吗?”
亨特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你真的是罪孽深重!”
亨特把陷入惊恐的华丢在病房里不再理睬,只让录象机在那里继续与他为伴。我们离开了。
亨特告诉我,这只盒子里面装着一个硬盘。但它们是两回事——硬盘和盒子各有一个故事。我知道那是两个很长的故事。我也相信亨特以后一定会讲给我听。
现在,这个背景故事的揭开加速了华的死亡,他更衰弱了。吃饭时汤勺都拿不稳,汤汤水水溅了一身。亨特对这个生命即将完结的人的兴趣丝毫没有减弱。他说对这个人的心理历程研究正进入高潮。最后的时日谜团揭穿心扉敞开的结果是,把一个复杂灵魂清晰暴露在聚光灯下,献出真实的灵魂标本,算是华对人类的一点贡献——如果说这个罪人还能贡献什么的话。
华临终前还有一个请求。他先问亨特,是否知道他曾在亨特堡走廊里见过先师老子的显像。他问这是假象还是真事?亨特不理睬这个发问,不置一词。华认为,亨特一定不懂老子是谁。这就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个令他兴奋的念头 ——老子显像可能是真的。他多年拜谒的天神确实没有抛弃他。华要求有个香炉布置在他床前,他要在膜拜的状态中走。一个皈依道门的人将轮回转世——他混沌于道家佛家的这种理论,认为一概如此——这是华最后的期待。他就这样在香烟缭绕中闭上了眼。但走得并不安详——眉头是紧锁着的,眼睛也不能完全闭上,露着一条缝隙,无论怎么也不能把它们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