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色狂飙(9)
清晨,《东方红》乐曲响过以后,我再也没睡着。
太早了,室友们都在酣睡。我不想吵醒大家,干脆赖在床上不起来,回想昨下午发生的事。
孝高学生游行后第三天,地委决定自六月十日起,师专、孝高、卫校三所地区直属学校停课,但所有师生不得离校,要在工作组指导下,继续围绕《五一六通知》精神开展文化革命活动。
地区学校一带头,县里、区里中小学立即紧跟,陆续停课。
昨下午,学校门口的公报是这样写的:“接县委指示:从即日起,暂停一九六六年上学期教学活动。全体师生必须到校参加文化大革命,否则将不予保留学籍。 孝感二中 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二日 ”
这下完了,最不愿发生的事还是来了,我突陷悲凉,一片茫然。难道这辈子连个初中都读不完呀,那也太窝囊,太可悲了。
不,毕竟说的是“暂停”嘛,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恢复上课的。一个小县的学生才区区几万人,全国该有多少人啊?我对未来仍抱有希望。
“‘尺八’,你个把妈赶早投胎啊?”刘安靖起来就捆被窝,吵醒了下铺的刘援朝。
“我姆妈生病,托人带信要我回去。”
“撮白!信拿出来看看。”“猫眼”眨巴着鸡屎眼。
“莫勺头日老,正赞回去,你不要学籍啊?”“师长”的话让“尺八”停住手,一屁股坐在床上,两眼发呆……
“我关心的是今年放不放暑假。”“师长”提着裤子钻出蚊帐。
“么样,又想你那个……”“猫眼”只露个脑壳出来。
“你狗日再说!”“师长”抓起背心就产,赫得“猫眼”一下缩回头去:“不敢不敢。”
……吃早饭时,我忍不住问“猫眼”:“你早上说‘师长’么事?”
“冇得么事。”“猫眼”假装正经,守口如瓶。
“你告诉我,请你吃米酒。”
“当真?”
“撮白出门遭车撞死。”
“附耳过来,我看了‘师长’的信,他跟队里一个……”“猫眼”
敢要说下文,见“师长”端着饭钵走过来,连忙改口:“他在学你,你是老手哟。嘻嘻……”
哦,明白了,他在指我和雅菲。好狗日“猫眼”,这种事他倒记得牢。
是呀,又过了半个月,雅菲该来信了,可是没有呀。我两次悄悄问过冯雨婷,回答令我失望。难道雅菲真把我忘了?不会的!一定是让当前混乱的局势耽搁了,我坚信我们的感情。
我决定过两天再给雅菲写封信。
不久,从广播、报纸中知道“红卫兵”运动已经在北京、上海一些大城市的中学里兴起,并迅速向全国蔓延。很短的时间便波及到这个小县城,又掀起一阵红色涟漪。
那天,我正懒洋洋走近教室,忽然听见王曼莉声音:“赵旭东,这边来,跑快点。”一看,教室门前的水泥乒乓球台周围站着十几个人,在那交头接耳,赶紧跑了过去。
人群中有华美华、郭桂芳、邹容清、李幼文、王曼莉、华润兰、丁玲玲、郑东安、彭贵生、曹颖颖、郭金火……
“你住读,么样这晚才来,算你迟到哈。”华美华面含微怒。
凶个么事嘛,课都停了,迟到就迟到,无所谓。
华美华虽对我不客气,可我佩服她。
班主任刘昌云也挨了大字报,说他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心情沮丧,很少来班上。现在班上大小事情全由华美华一个人撑着,多不容易。换我,干不了。
华美华从口袋拿出个红袖章,上书三个黑色大字“红卫兵。”说道:“作天学校成立了‘孝感二中红卫兵总部’,临时负责人是李水安。现在要求各班成立‘红卫兵小组’。”
“红卫兵,知道,武汉早就有了。”“样子”就是消息灵通。
“这是刘老师给我的第一批人员名单,在场各位都在内,看吧。”华美华拿出那份名单,众人围拢审视。原来是刘昌云内定的啊。
我在名单最后看到了我的名字。哟,最后一个,很勉强嘛。看来,刘老师真是不感冒我。
红五类子女抱团革命
“‘红卫兵’三个字么样是黑色的呀?真难看。”邹容清摸了摸红袖章。
“不准胡说,这是毛主席笔迹。”王曼莉朝邹呵斥道。
“唉哟……”邹伸伸舌头,闭上嘴。
“如果谁不想参加,也说清楚,这事不能勉强。”华美华说。
既然是毛主席的笔迹,那“红卫兵”一定得到毛主席支持的。谁不愿
参加呀?再说了,全班只有四分之一的同学获此殊荣,庆幸还来不及呢,
谁愿退出?
无人摇头。
“那现在选正副组长。”华美华再次发话。
“还选个么事?你是组长,赵旭东副组长。你们说好不好?”王曼莉说完急忙给华润兰、“样子”几个递眼色。
“可得。”华润兰、“猫眼”、“样子”立刻附和。
“我也同意。”丁玲玲也站到我一边。
“冇得意见。”其他人都表了态。
“行,我下来报告刘老师和总部。”华美华一脸轻松。
我完全没料到王曼莉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帮我,么样回事呀?难道雅菲对她有误会?她不会是借我打邹容清吧?我拿不准。
“就我们十来个人啊?”邹容清面露不悦地问华美华。我知道他想当副组长,可这小子平时老和女生吵嘴,遭女生憎恨,今天死在女人手里,活该!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申请加入,但必须是五种家庭出身的人。”
“哪五种?”众口齐问。
“工人、贫下中农、烈属、革命军人、革命干部。”
“红五类呀。”我听张新忠说过。
“算是吧。”华美华点点头。难怪她要把“工人”放在最前面,她父亲就是县医院的工人。她家我去过,她老大,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母亲无工作,家里十分困难,领过学校助学金。华工作这么积极卖力,不排除有感恩、报答的成份在内。
第二天我们这些人左臂上全带上了红卫兵袖章。
唯成分论是红卫兵组织的原则,但我记得后来也吸收过其他类人员。
譬如在后来增加的人员中,周秀清家庭成分是“城市贫民”;祁秀兰父母是教师。二人属于“本人表现好”的中间类子女。
刘援朝父亲曾是地区卫生局长,虽犯错误,仍属人民内部矛盾,是能教育好的红五类。援朝虽加入了红卫兵,可心里仍然很郁闷,一次也没戴过红袖章。
班上城镇户口的同学,家庭出身大多属于“中间类”——城市贫民。另有几个是小商、小手工业者,相对“高”点了。
最让我不解的是班上的农村生。除了邹容清是雇农,彭贵生是贫农外,其余都是中农。尤其是饶有蓉,长得那样精瘦,穿得那么破,生活那样简朴,么样会是中农呢?老实巴交的夏桂珍家庭成分居然是“小土地出租”,她是么样入团的呢?
看来,孝感这个地方确实富饶,富人多。
当然他们的子女会被排斥在红卫兵组织外。
当了红卫兵,我觉得光荣、自豪,天天带着红袖章。
我头脑发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认为只有我们这些根红苗正的革命后代才是毛主席最该信任、依靠的人,我们才是文化大革命当仁不让的主力军。
我们的父辈都是跟着党,跟着毛主席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他们对党无限忠诚,对毛主席感情深厚,从小就对我们言传身教,要我们紧跟党走,听毛主席的话。
现在有人跳出来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们岂能置之不理、袖手旁观!我们有责任站出来,积极投身运动,同一切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和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干到底,用鲜血和生命保卫红色江山,保卫毛主席。
当年的铮铮誓言,现在想起来都好笑,儿子听了更是嗤之以鼻,作惊讶状,表示不可思议。可我当初就是这么想的,你爱信不信。
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上街游行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学校红卫兵一成立,仿佛整个校园立刻成了红五类子女,不,应该说是干部子女的天下了。一时间,各班的干部子女,相互串联,聊天交流,很快有了一种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感觉。不过,也仅限于聊天认识而已,最终并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当年二中的干部子女主要分为两块。
15军部大院和军分区子女为一块:其中有张新忠、张晓玲、丁玲玲、方海南、叶挺新等人。他们都是我八一小学同学,方海南、叶挺新(外号“夜猫子”,父亲是15军副参谋长)两人低我一年级。
军分区有:王东、邓建军、傅安岗、胡小辉。
第二块就是地委大院和县委干部子女,代表有:董王三、曹颖颖、张均斗、何传义、王曼莉、藏建国、余江涛……
那时,我还不认识孙德敏,他和孙建国在校广播室时,我见过,没说话,只觉得他机灵,傲气,最近却不知哪去了。
学校红卫兵一成立,这些绝对的红五类子女,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一批成员,并且很快成为大家热议焦点,代表就是“张瘸子。”
“张新忠老子恶燥哦,抗美援朝五次战役当师长时,一个师挡住美军三个师进攻。”
“吹牛吧,你听哪个说的?”
“参考消息上的‘名将录’。”
“可惜呀,老子英雄儿残废。”
“你不要看他脚摆(跛)了,手和几(嘴)巴子恶燥得很。”
“游泳还拿冠军。”
……
是不是哦,我和张来往这么久,怎没听他说起老爸?那小子肚子里盛不住二两香油,吹牛从不打草稿 。“夜猫子”说他是“话篓子。”
我不喜欢张新忠,甚至有时挺讨厌他。他一见我面就拿我开涮,我一生气,他又会花言巧语吹捧我,还常送我点小恩小惠,收买我。但这家伙机密多,我经常从他那得到“最新消息”后,又拿出去卖弄,也很吸引人,觉得很有面子。
与我走得近的另一个人就是余江涛,个大,体壮,会武术(拳脚)。性格豪爽,脾气大,只有他惹人,无人敢惹他,张敏建式人物。其父是县商业局副局长,新四军五师干部。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俩走到一起聊天,觉得很投机、痛快,便常在一起打篮球,逛马路,我还把刘援朝引荐给他。
二(四)班的干部子女大多是地委大院的。我只认识张均斗,还是王曼莉介绍的。他父亲是南下干部,时任地区工会主席。
张均斗身高1.75米,而且匀称,是当时解放军仪仗队标准身材。曾令多少男生羡慕,女生青睐,给我印象很深。他戴上红袖章更显精神,当时好像是他们班红卫兵的头。他口才不错,讲话不紧不慢,挺有条理。这几天身边老有人打围,估计又在向他打探地区文化革命最新消息。
涂洪山,住我宿舍隔壁,我俩老相识了,常在一起打球。父亲也是新四军五师干部,当然的红五类子女。涂很懒散,也从不戴袖章。
过了两天,孝高的方济南(15军方副军长大公子、方海南哥哥)、洪赣北、潘东进一伙人到二中煽风点火,人称“点火队”。他们的口号就是风靡一时的血统论“龙海生龙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二天听援朝妹妹刘平平说,这伙人和张新忠、“夜猫子”、闫建国在图书室开会,被三(四)班熊宝华、肖合清几个大个赶走了。刘平平认识军分区潘东进,去找潘时,正好碰到这尴尬一幕。
我总的印象,文革初期,二中的红卫兵成员大多数是老师指定的。自成立以来,没组织过大的活动,干过出格的事,只是戴了几天红袖章而已,温顺得很,后来大多数人当了“老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