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 (9,10)母女之间的信

故事像飞鱼般 从时间的静深中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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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夏天到了。

 

我还记得去年夏天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在北京整理行装时的心情,那个夜晚是孤独纷乱的,汗津津的,不透风的。我也还记得,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睡不着,你也没睡着,后来你就到我的卧室,坐在我床上,我们聊了很久。似乎有很多年我们都没有好好说过什么了,自从我执意离开家乡奔到了北京。我想我伤透了你的心了吧。你早就对我灰心了。而我也怕面对你,你的眼里总是间或跳出责备和哀怨。

 

但是那个夜晚我不得不回家,不得不面对你。那是很深的夏夜,因为刚下过雨,在闷热中微微地透出凉意。卧室的台灯,十年没有换,就是那盏蓝色的有一只小熊的台灯,照着你骨节瘦弱,青筋突起的手。你的脸在半明半暗中变得那么柔和,那么年轻,就像我十一岁,我哥十八岁时的你。由于离别就在眼前,你终于显得温柔,也许在那个时候你原谅了我,虽然你没有说,但是我感觉的到。第二天一早我坐火车去北京,最后地收拾我的行装,而后开始出国的旅程。那天在火车站,我爸一直鼓励我,而你终于忍不住落泪了,我知道你忍了很久。我很怕看见你流泪,我想我爸也是的。所以我笑着,告别。当火车奔出站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想到我终于将离你很远很远了,有些如释重负,这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一时间超越了对未来的忧虑。我感到我实在是一个残酷的人,因为我居然会这么想,何况我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女儿。

 

如今我离开你有千万里远了,可是我并没有自己期望中所获得的自由。其实我也知道,我无论到了那里,都不可能离开你。

 

来到这里大半年了,可以说我已经熟悉了许多的生活环节,所以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回想刚来的那几个月,我就好像是一只被送到新的实验室的小白鼠,惶惶惑惑,不知道面临的是什么。现在我没有那么惶惑了,并不是我有了对待一切游刃有余的功夫。而是说,我已经有些麻木了。当初藏在的那种种惶惑之下的欲望,现在似乎已无处可寻。我发现我对这个社会并没有我原先以为的那种兴趣,我发现他们对我也没有什么兴趣。活着,匆匆忙忙地活着,就是人类共同的任务。

 

曾经我那么想要出来读书,我想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一个充满挑战的环境,我就忍不住觉得国内的日子很郁闷。我浑浑噩噩的生活好像全是那个旧环境的错。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惟有摆脱它。于是我少有的勤奋地读英语,考G考T。可是,有一天我达到了我的目标,来到了美国,我却只是紧张地环顾着四周。这里绝不像国内那样在熟悉的街衢中到处埋藏着暗井和地雷。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城堡,就像K先生的那个城堡,而我一直没有找到进入城堡的街道。城堡始终在我的视线之内,可是又永远在我的生活和思想之外。它冷酷而又庄严地拒绝了我,和一切外来的,充满假想的傻瓜。

 

那么我,在这个明朗的夏天,又能做什么呢。我在努力地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我在努力地成为别人的好同学,好学生,好朋友。我在努力地欣赏着这美妙的天气,我在努力地向这个毫不关心我的世界证明我很重要。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可能,我只知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这是唯一的路,读书,学位,工作。如果顺利,也许我还能有一个家庭,也许我运气不好,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人。妈妈,我暗自觉得我将是个孤独的人,我不配拥有幸福。一个孤独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可耻的,所有的人都可以用家庭给自己围起幕幔,而孤独的剩女将自己的伤痕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所以她低人一等。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整个大学时间,我没有遇见过真正的爱情,也许有过,但是擦肩而过了。我也有过一个男朋友,我们约会,一起上自习,一起在昏暗的影厅里看电影。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也许只是为了跟上潮流,证明自己是个有吸引力的女生。我们努力地将自己装进那个叫做恋爱的程序里,可是仍然没法继续下去,几个月就分手了。

 

到了毕业的时候,我总算爱上了一个男生,他和大家不一样,非常不一样。可是他不需要我,他远走高飞了。

 

从那以后我想,我一辈子不要恋爱了。我不需要这样乏味的恋爱。

 

你不知道,从小我就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的约束太多,不能尖叫,不能爬树,不能穿花裙子,不能在小辫上扎红色的蝴蝶卡子,......而我哥却可以做所有的事,而且你老是夸奖他,说,周蓬这小子,就是聪明,没辙!我还记得你说我,一个女孩子疯疯癫癫的像个什么样子?!我猜你想要把我变成一个乖巧文静的女孩子。

 

我小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只隐约记得我总是自惭形秽,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孩子。你知道吗,那样的感觉经常使我觉得焦虑,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孩子啊,那样我就可以爬树,可以尖叫,可以打架,可以疯跑。可以什么都做,或者什么都不做,而你仍然爱我,这样大家也都会爱我。

 

所以我羡慕我哥,我像你一样地爱着他。小的时候还嫉妒他,后来慢慢长大了,我也爱上了周蓬。我还记得上高中的他个子高高的,因为从小喜欢运动,身体很健壮。他的脸多么好看,就像你一样。他的视力一直很好,所以不用戴眼镜。他的大眼睛和浓密的长睫毛,在粗黑的眉毛底下,神采奕奕。叫人一见之下就一定忘不了。

 

我哥在哪里都那么出众,走到哪里都有女孩子喜欢他。我记得在他还上初中的时候,就有一个女朋友。有一年过年,我们放寒假在家没事儿,他给我看初中的那个女生写给他的信和诗。我记得那个女生的字体瘦瘦斜斜的,好像马上就要轻飘飘地倒在纸上。她长得也不算好看,头发有些黄,但是她给哥写了好多诗。我哥说她的诗挺好看的。

 

后来我哥上了高中,他的女朋友换成了孙佳加。她不会写诗,可实在是很漂亮,我记得你也喜欢她,她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头发有点儿自来卷。她有一双又细又长的腿,穿着白色的旅游鞋,和我哥走在一起,可真般配。有一次我在他们学校附近碰见他俩,她穿着嫩绿的荷叶边连衣裙。她跟我说话,给我买冰棍吃。她的手白白的,手臂又柔软又饱满。我盯着她的手,多么羡慕啊,都没心思去吃那根冰棍了。

 

我没有告诉过你吧:有一年我在北京的一个饭店吃饭,偶然间见到了孙佳加。看样子她是跟家人在一起,有个男人,还有个男孩子。她已经老了,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她还是那样自来卷的长发扎成辫子,二十年都没变。只是她眼神枯萎了,细长的腿也不像以前那么窈窕。她笑起来脸上有好多细纹,我真是有点不忍心看她。时间真可怕,能这样地改变一个人。

 

她看到了我,然后眼光越过去,她没有认出我来。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脑海中全都是二十年前的周蓬和她。

 

时间,时间,你是一个残忍的杀手,还是一个微笑的裁判?谁能逃离你的掌控呢?

 

我听过一首歌,叫做“Forever Young”,永远的青春。那些在年轻时死去的人们,也许他们永远都拥有着青春的色彩吧。我们实验室里的一位女博士,忽然得了不治之症,在半年之内就去世了。她将永远不会老去了,因为时间不给她机会拥有平庸的老年。虽然她曾经痛苦,可是据说她离去的时候挺平静的。我很难想象,被剥夺了生命机会的人,被剥夺了家庭温暖的人,她将如何才能平静呢?

 

如果真的有上帝,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将她从她爱的人身边带走呢?如果真的有上帝,为什么要让你在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泣呢?为什么,为什么,青春为什么会老,人生为什么残缺......

 

我愿你快乐,我的妈妈。夜深了。

 

这仍是一封不会给你寄出的信。

 

周萌

 

六月十三日

 

————

 

萌萌,

 

你有两个礼拜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你没有生病吧,有时间给家里打个电话,也让我们放心。

 

你最近功课还忙不忙?功课再忙,课余也不要自己一个人待着,多参加参加活动,结识些朋友。这样在需要的时候,也能得到帮助。爸妈太远了,不能在你身边帮你。虽然你说一切都好,一定还有很多难处,多少能够想象得到一些。早点找个男朋友吧,这样也有个照应。

 

你年龄也不小了,往三十的奔了。周围如果有单身的男孩子,看着差不多的,有机会先交往交往再说。不要太挑剔,女孩子年纪大了,条件要降低点,不要太死心眼儿了。现如今女孩子也要主动,你要热情一些,知道吧。不然好的男生都被人抢走了。你这人从来不听劝,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但是眼看你一天大似一天,不说也不行。你小时候挺能闹的,长大了倒越变越内向了。

 

你也别对婚姻期望值太高。也就是有个伴过日子,人品好的,背景相近就差不多了,别搞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我看你脾气怪,以前就老把好事儿给闹别扭了。邓阿姨和老苏给你介绍对象,我看着都挺好的,你都不搭理。你妈说句大实话,还是要实际一些。越拖越久,没有个家,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自己生活呢, 到底要找个依靠。

 

昨天我出门碰见崔晓燕了,你还记得吧,咱家小时候的邻居,和你一起长大的。人家孩子都六七岁了,个头不小。她小的时候学习不好,大学都没上,现在也过得挺好。说是在税务局,肥得很。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你能出国读书是件好事。出去就不要回来了。

 

我现在上老年大学,学习电子琴, 跟着徐阿姨她们打发时间。我老了,反应慢了,好多谱子要弹好几次遍才能记住,过两天就又忘了。还好,我在班上还算是好的,有个孙阿姨,你小时候在她家待过,胖胖的那个,她比我还慢。想一想,也就是消磨时间,何必太认真。

 

你爸最近回云南老家了,老家的三舅爷过世,他顺便回去修整以下你爷爷和奶奶的墓。我没和他一起去,我要是一出远门,就浑身都是病。老家的那些其大姑八大姨的,我和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爸也怕我麻烦,索性不去。他现在还在那里,可能下个礼拜回来。临走你爸嘱咐我给你写封信.

 

我现在写一篇字儿很慢,真是老了。

 

妈妈

 

六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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