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9至1970时期,中小学教育“史无前例”地混乱。为了把孩子们培养成工人农民,合肥的乐农新村小学六年级开有“农业基础知识”和“工业基础知识”课程,任课老师是一位个头矮小的中年妇女,她讲课声音洪亮,普通话说得很好,就是总是皱着眉头、板着脸,好似有很多烦心的事,连胆大淘气的男生都不敢招惹她。讲棉花的那一课,她从学校的试验田里摘了一朵还未结棉仔的花,然后大声说:“棉花的花有五个花瓣”,随之,她一片片地摘下花瓣,扔在地上,边摘边数: “一瓣、两瓣、三瓣···”。当她摘下第四瓣时,发现手中还有两瓣,于是她沉默地扔掉第四瓣,将第五、六瓣称为第四、五瓣。下课后,我和同学们冲到讲台附近,那地上明明躺着六瓣无辜的花瓣。我们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在地上的花瓣和老师的脸中间来回甩,我们不敢提问,就希望老师给点解释。谁知她不理会我们,收拾完东西,佛袖而去。都说我们这些 “半大的孩子狗都嫌”,何况是老师呢。可是,老师怎能当众说谎呢?
又上课了,这次老师拿来一卷图,她把图摊开挂好,教室里顿时一片骚动,有的同学说是“工业基础知识”,有的说是“农业”,反正不是课本里的。这是一排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演示图,学生们一下子来了劲儿,忘记了不愉快的花瓣事件。最让学生兴奋的是,那图一看就是“文革”前的,图中的人赤身裸体,却没有“阶级烙印”,猴子也没有“奋起千斤棒”,没有红太阳、语录什么的。那堂课我们听得很认真,中心思想是劳动、使用工具使类人猿手脚分工、直立行走,大脑得到发展,猿变成人。
下课后,几个男生窃窃私语、低声说笑着。等老师离开后,他们转为大声说笑,其中一个男生说老师把自己讲成猴子了,要从侧面看,于是全班哄堂大笑。笑归笑,我想的是,花瓣事件说明,要有实物证实老师讲的正确与否。要是有个猴子就好了,我们可以让猴子劳动,看它能否手脚分工、直立行走。可是,上哪找猴子?
当天傍晚外婆做好晚饭,舅舅还没下班,外婆照例让我看着桌上的饭菜,别让猫偷吃了。看着假装睡觉的猫,我心中顿生一计。这是本文猫主角“闪亮登场”的大环境和小气候。
那时的三里庵,猫狗都有主,没主的恐怕都被人吃了,很多家庭穷得平时吃不上肉。这些家猫家狗在自家吃不饱,还要自谋食路,每当傍晚家家户户冒炊烟之际,也是家猫家狗“总动员”之时,猫狗们挨家挨户地讨食。我那时候怕狗,不敢搭理狗。当一只黑白花猫小心翼翼地走进我家时,和我“对”上了眼儿。邻居说这猫的主人就住在后几栋,是一只母猫。这猫没名字,那时不像现在,猫狗起人名,倒是人起猫狗名。我们班上有几个男生大名是女孩的名,小名就是 “狗子”、“猫仔”什么的。人们说男孩的命金贵,不如女孩、猫狗好养,起个女孩、猫狗名图个吉利。为了叙述方便,就叫这只猫“缘缘”吧,以纪念我和她的缘分。
我来合肥后,外婆总怕亏着正在长身体的外孙女,常常到五里墩的集市上买肉做给我吃。外婆为了让我多吃肉,常念叨苏轼的“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外婆不知道,她老人家的爱心肉大都被我用来爱猫了,在米饭里拌一点肉,猫就特爱吃。后来缘缘又带来一只小猫,我的口粮就要供养三张嘴。三里庵找不出第二家这样喂她,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二主”,缘缘也上位为我家四条腿的成员。
缘缘特别聪明。自谋食路的猫玩不起“高冷”,耍不起脾气。她总是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外婆做饭时,她围着外婆转,并不表现出对食物的兴趣,而是尽显出对外婆的依恋,回报是很可观的。做好饭等舅舅下班的时候,缘缘就卧在炉子边打盹,饭桌近在咫尺,人家对桌上的饭菜也不屑一顾。其实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一转身,她就窜到桌上,常被我逮个现行。
这么聪明的猫,一定能够代替猴子胜任进化论的“科学实验”。无知者无畏,我的“实验”就在这么个荒谬的假设下开始了。从我家里屋到外屋有个门,门打开时与墙角形成一个三角地带,这就是我的“实验室”。我把缘缘关在“实验室”里,留出能伸出一只爪子的空间。又在外婆那偷了一片还未下锅的肉,放在“实验室”外边,中间放一个细树枝。我先做了个示范:用树枝抅肉,然后等缘缘自己动手。缘缘使劲地伸前爪、推门,就是不用树枝。我又做示范,缘缘也急着吃肉,还是不用树枝。外婆听到我这边的动静,大为不解地问我在干什么,我本想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做科学实验”,又觉得有些荒唐,于是底气不足地说:“我在···反正跟您也说不清楚”。外婆要我去打开水,我用椅子顶住门,和缘缘悄声说:“老老实实地呆在这等我回来”,我常常把她当成人。
原来外婆是“调虎离山”,等我回来后,猫和肉都没了。 “实验”当然以失败告终,我无不遗憾地承认,猫没有足够长的手指,不能使用工具。可是我不甘心,干脆我们直接练直立行走。为了防止外婆干扰,我们在外面的坡上进行“实验”。我拉着猫的两只前爪走,猫只能直立行走。我们一遍一遍地走,走一段时间就有奖励,缘缘也很配合。当时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曾经教猫走路的我在瑜伽课上学猫姿。
不久,我有了一个小观众:她是隔壁殷老夫妇的外孙女阿四。小姑娘三、四岁,总是瞪着圆圆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人,我曾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问外婆“阿四是不是傻子”?外婆说“哪里,她就是还没长醒”!殷爷爷从不说话,疾病使他的头不由自主地晃悠,眼睛里有白色的东西,偶尔出来走走就像僵尸一般。殷奶奶整天大声叨唠,听不懂她说什么,好像是冲着殷爷爷和阿四。家里的“第一公民”是老夫妇的儿子,有份体面的工作,从不搭理阿四。阿四的三个姐姐随父母住在城里,很少来。阿四没有玩具、图书、小朋友,呆呆地像个没有表情的木偶。看着我和猫在那折腾,我发现小丫头瞪得大大的眼睛眯成了直线,又从直线变成弧线,小嘴也变成了月牙,阿四笑了!
阿四笑了,这是我唯一的成果,还是歪打正着,因为缘缘就是不能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直立行走。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用马戏团驯兽的方法做“实验”,那马戏团的动物那么能干,还是动物,也没变成人啊?又想到,如果马戏团的狮子老虎能变成人,岂不是太可怕了?
回北京过春节时,在家里翻出一本《天演论》,如获至宝,读起来却像天书一样难懂。接着从其他书籍那了解到,进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还知道了达尔文和他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之旅。后来,当局为了批判“唯心论”,宣传哥白尼的“日心说”,我的兴趣也跟着转移到哥白尼,将进化论的“实验”封尘于记忆深处。最近读了布朗的《起源》,才又想起这段可笑的经历。
遥想当年,不禁对教我们进化论的老师肃然起敬。她冒着政治风险,利用有限的资源和简陋的条件,将封闭的世界开了个小洞,让成天被洗脑的孩子们,看到一束人类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