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说清楚”
十四、谁之过?
除了钟君、孙君外,据说一共有十七个人卷入了此案。不管经受了多少精神折磨,这些人都先后得到了解脱。钟君和孙君自1976年底被关进拘留所,到1979年前后也被分别放出。他们受足了苦,但始终没有被判刑。只有洪刚,再也回不来了。
“阀门事件” 是钟君和孙君挑头闹起来的,厂领导加倍地反击,县公安是厂领导借助的工具,但当时应该还有转圆的余地。
事情几乎变得完全不可收拾,是突然插进来对我们在北京洪刚家聚会的告发。而这时,县公安是以政治要案为方向侦办的,厂领导已处于辅助地位。而当时的政治大环境是,只要有人报政治案,没人胆敢放任不管。
最后的结局具有一定的侥幸性:1:县公安没有刻意地罗织罪名,而通过陈公安向我提供那个农民因偷听敌台被判刑15年的案例可以看出,这不是他们做不出来的。所以谢天谢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和动机,他们没做。2:真心说,我们厂的领导还真不算恶。他们和我们这些人还真没有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而且他们也绝对不是为了面子而脚底使绊子的小人,这从他们没有在我们最后的处理以及考大学的过程中施加任何刁难可以看出。
问题回到原点:谁告发了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很久以后当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时,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就是我们钣金组的老狼,就是那个曾因胡写乱画形成反标从而经历过政治斗争的老狼,那个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从没把他当外人,还明理暗里维护他的老狼!造孽的是,我想来想去,应该是我告诉他我们将在洪刚家有一个聚会,希望他能参加,小算盘是他能带来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小道消息。其实他本不是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只是我也没觉得我们会有见不得人的言行。
他果然来了,似乎走得比别人早,但命运就在那一刻注定了。
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他的告发是出于他崇高的政治觉悟,也不要告诉我老狼像一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不知道告发我们的政治后果,更不要告诉我他的告发是由于遭到什么人的逼迫。
究竟他向厂领导说了什么能让厂领导和县公安一下觉察到这可能会是一个极为严重的大案?从最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没有查出来,而老狼并没有出来力挽狂澜可以推测另一个可能性:也许他什么具体的内容也没提供,只是云山雾罩地告诉厂领导:一群错误的人曾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可能发泄着错误的情绪 …
“莫须有” 可以带给人们更广阔的联想空间,从此厂里到县公安带着探索的热忱和打开钟、孙二人刑案缺口的希冀开始了对我们这帮人的侦办。原本查出查不出本是无可无不可,不想却陪上了洪刚性命。而老狼,则置身在了事外,因为他说了什么又其实什么也没说!
在我们离开青海前,我还不知道谁是告发者,我曾向老狼痛惜过洪刚的离世,当时老狼面无表情,吐出了三个字:“运动嘛”,言下之意一是运动哪有不死人,二是洪刚太认真了。当时我觉得他冷血,实际上他何止冷血。
多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环境,多年持续加温的个人崇拜将判定阶级敌人的标准浓缩成对毛泽东个人的“态度”,多年对非“正统”思想的零容忍,以及多年对构陷他人的放纵,使得害人的成本降至最低。
而“运动嘛” 这三个轻飘飘的汉字被多少人拿来遮掩他们的卑劣、无耻、算计、懦弱、自私、和妒忌。
能以一贯正确、一贯无辜的面目借他人之手杀人于无形,而且在死了一个对他最无害的人以后还能面不改色,是超常的智商情商还是掉了底线的自私和卑劣?
人类历史,总有一些各式各样的小人,在各式各样的环境中兴风作浪。世界因为有了这些小人而平添多少冤魂,世界因为有了这些小人而使得历史常常不堪回首。而文革,提供了太多的小人。
我一直以为,人生在世的第一要义是学会保护自己,而保护自己的第一要义是远小人。正是在远小人上,我栽了,连带着洪刚和那么多人。不识人呀,我之过!
十五、悼洪刚
洪刚走后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关于死。
当时我们的命运根本上系于当时的政治大环境,可正是这个政治大环境在当时是最扑朔迷离的。洪刚离世时怀里揣着登有毛泽东追悼会的报纸清楚地表明他不是当时政治环境的敌人。都说“以死明志”,除了这个政治表态,他还表明了什么?
与其屈辱地活,不如堂堂正正地死;与其生不如死,不如干脆了断。我们小人物,不求多少人记住,只求问心无愧。
我当时不只一次地想着,若是在此案中灭顶,我也速死。
洪刚天堂快乐!
洪刚旧照 程德美摄
魂断文革四十年 孤烟远去落日圆 是非荣辱凭谁问 一片清心置玉盘
二零一八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