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嬢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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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孃是我在益门营业所的同事。自述湖北人,幼年随母至沪。母亲在一大户人家做保姆。她便与东家的孩子一道就读教会学校。有外籍老师以英语教学,就此打下了一定的英文基础。成年后嫁的老公在个商业电台供职。抗战期间入川,生下两个儿子。解放后她考进人民银行。丈夫却在“镇反”中因“特嫌”入狱。大约当时只要不是共产党的电台都算做敌台吧!她既参加革命(那时的说法)而没有与“特务”丈夫划清界限,可能流露过一些不满(改革开放后经申请复查,丈夫确实获得平反),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也许罪行够不上“极右”、“中右”,没被开除公职,只发配至简阳的农村营业所。六五年支援三线建设,进一步流放属于边远山区的益门。

尽管数年前由于表现良好已经“摘帽”,但此种有身份的人属于内控对象,运动一来都得“触一触”。记得文革伊始,营业所揭发牛鬼蛇神,第一个就是她。会上人人表态。我搜索枯肠道,“大家都知道你在春节、中秋这样的日子就要哭一场,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吗?”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我。其他人也都发出怪怪的目光。此情此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年近半百的她,一年一次探亲假才能与千里之外的老公孩子见面。每逢佳节倍思亲,对任何正常人都再正常不过。如此上纲上线岂能不使我抱恨终生。

不少储户应该知道她的身份,但因为她的热心助人,都称呼她梅大姐。倒是本单位的人均直呼其名。我们这些小年輕喊她姐的确不恰当。她似乎也习惯这种对长者的不尊重。她本是会计(要政治可靠的人才能当出纳接触现金),经常有卖产品的农民换点零钱,请了探亲假的工人兑张大钞来请她帮忙。这样的小事在那年代也须开后门,你懂的。有人请她写家信(益门的厂矿有不少工人是文盲),有人请她织毛衣,她都乐此不彼。探亲假回来,更是帮别人带的东西一大堆。人缘就是这样结下的。办事处的人找不出没被她帮过的。我结婚的十斤水果糖也托她才批得来。

武斗结束后,益门营业所撤销,并入办事处。我则被派往天宝山设立分理处。莉从老家资中只身一人来会理投亲找工作。蒙锌矿党委接收在益门子弟校代课。办事处腾了一间屋子给莉居住。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对莉照顾有加。尤其是莉和我婚后有了身孕,她直把莉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莉早就喊她梅孃,我也不再避嫌。

文革结束后,早就超过55岁的梅孃终于被批准退休。这七那八的养老金算下来,总额不到30元。老伴出狱后一直在成都以拉架架车运货为生。除长子在广州工作外,一家三口终得团聚。八十年代初大儿子将两老接至广州。那时候人民银行员工退休后可以把供给关系随户口转移。梅孃先转成都,后转广州,待遇跟当地退休的一样,养老金水涨船高。老伴平反后也有了固定收入。大儿子添了一双儿女。祖孙三代正享天伦之乐。想不到老伴因常期体力活而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小儿子将老娘接来成都住了一段时间。九一年暑假,就读北师大的我女儿刘棘回乡,顺道接梅孃来会理住了半个月。我的亲二孃与她很谈得来。真是缘份呢!

此后我们一直通信往来,新年互寄贺卡。春节和她老人家的生日我必致电问候。02年赴美参加棘的毕业典礼,特选在香港登机,经广州拜望梅孃,并在她家住了两夜。彼时她住芳村的一套平房,是早年单位租下分配的,有几十平方。而周围的邻居一家三代都没她住的宽。她笑着对我说,街坊经常议论她“这死老婆子,儿子住别墅接她她不去,要来挤我们。”大家都巴不得她把公房退了,让给别人。而她跟邻居们哇啦哇啦地说笑,广东话娴熟得不得了。完全是当年在益门与人为乐那种样子。

梅孃逢十的寿辰我都有所表示。九十大寿本想约原益门同事王先生前往祝贺。但向梅孃披露后,她告诉,儿子说这是家庭聚会,不接待外人。我猜,可能是怕我们以祝寿为名去旅游,打麻烦吧?只好仍寄寿礼略表寸心。

最近这些年,梅孃经常住医院。电话上不无伤感,说死又死不掉,活受罪。尽管请了护理人员,一个人居住,还得不时拖累儿子。说是要进养老院,不知道为何未去成。最终由儿子接往同住。奇怪的是我每次打电话过去,儿子都说她在睡觉。退回去两三年,梅孃来电也要等孙女回去用其手机来打。难道儿子不让她跟外界联系?(王先生的电话也是同样待遇)

今次来穗,一定要看望梅孃。午后打电话给她儿子,问梅孃在家还是在医院。回答说现在医院都不接收(住院)她了,这两天肺部有些感染,刚去医院输完液回来。与其约好三点半过去。沙面北街是单行道,用“滴滴”约车,很久无人接单。最后还是红衣侍者帮忙叫来一辆出租车。我问司机可否先找个花店,买束鲜花再去。司机说是路上若有花店当然可以,若没有,只能到后自己想办法。一路堵车,我紧盯两边的店铺,确实未见卖花的。左拐右拐,莉又晕了,幸好没吐。到达目的地,路边只有便利店。棘说买个蛋糕之类。我说九十八的人了,吃得下多少?进一水果店,见果篮很漂亮。店主说那是塑料做的样品,要自己分别挑选过称。再问附近有没有花店。答曰过了前面的红绿灯,倒右拐有一家。莉母女已显出不耐烦。我哪管三七二十一,对直走完一条街,找到那家花店,如愿以偿。棘看了我捧着的花束笑着说,怎么给老人还送玫瑰呢?

到翠城花园门口挂电话,因事先约定,请公子出来接一下。门卫听了,立即放行。进去的路上均在注意公子出现。见人就问,好不容易找到16幢。铁将军把门,须输密码。掏出手机正要打,有个中年人进门,我们得以混入。乘电梯至三楼,敲301的门。里面问找谁。报出公子大名。回答不是这里。又用手机,方知是30楼的3001室。上去后公子已开门迎接。我还以为是他一人,家有老母,不便下楼。结果其续弦的,看上去比其要小20岁的如夫人也在。梅孃坐在轮椅里,耳背,视力还不错。我俯身握着她的手,问认不认得。“认得。认得”。“我是哪个?”却回答不出来。莉和棘分别进前称呼问候,并自我介绍。过会儿老人家指着莉问我“这是哪个?”此乃我们待的半小时内,梅孃的唯一问话,其余时间都是眼瞅儿子,洗耳恭听其高谈阔论。从他因受父母牵连差点考不上大学,是南充石油学院负责招生的老师看上他的才华力争,他才得以填报的第六志愿,即最末一个志愿录取,到后来当上某咨询公司经理的光辉历程。其间提到他念中学时曾到益门看过母亲。我纠正道,梅孃六五年才调到益门,你六三年大学毕业,都工作两年了。我记得你来益门是六九或七零年。他愣了一下。我赶紧说,你是干大事的,这些枝微末节自然记不清楚。而我终生录录,小事也系挂心间,决不会错。他这才“尽谈我自己了,还是说说她(指母亲)吧!”不说而已,一说冒出的第一句竟然是“你别看她这样,在家里可霸道得很。”我惊呀得眼珠都要冒出来。“梅孃是大家公认最和善,最关心人的呀!连外单位的人至今都怀念她。有时碰到还向我问起她老人家身体如何”。“那是身份管倒,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公子一边说,一边起身上卫生间。我们随即向其小媳妇告辞。与梅孃握别,老人家依旧面无表情,没只言片语。媳妇将她推回卧室。公子现身,送出房门“不容易,不容易。大老远来看望。”我亦恭维“孝敬老人,一定有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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