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舟记》是安吉拉·卡特的短篇小说全集,包括已出版的《烟火》、《染血之室及其他故事》、《黑色维纳斯》和《美国鬼魂与旧世界奇观》四本短篇小说集,外加她早期的三篇作品和未曾收入选集的三篇作品。
这套小说集太好看了,卡特的哥特风加洛可可风,时而浓墨重彩、时而古灵精怪、时而搞笑、时而粗鄙,总之天马行空,将一众童话故事改得面目全非。我竟舍不得一下子看完。下面先说说《烟火》。
《烟火》写于1970年至1973年间,彼时安吉拉旅居日本,开始尝试写短篇小说,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因为住处太小,不足以写大部头,“住在一间小得不足写长篇小说的房间,房间的大小影响了我在房中所做之事的规模。”当然,我只当这是她的调侃。
卡特说自己写的是故事,不是短篇小说,她的故事不记录日常经验,她喜欢爱伦·坡的哥特故事、残忍的故事、奇异的故事、恐怖的故事、奇幻的故事。她笔下常有的是:镜子、外化的自己、废弃的城堡、闹鬼的森林、禁忌的性欲对象。因为旅居日本的缘故,《烟火》中有三篇跟日本有关,《一份日本的纪念》、《冬季微笑》和《肉体与镜》。实际上,我更愿意称这三篇为散文,是她对日本的记忆与怀念。而其余6个故事则是典型的卡特制造:对grotesque 和arabesque的沉迷,像个恋物癖,故事里少不了皮草、珠宝、镜子、玫瑰等意象,在生与熟、肉与素、乱伦与吃人、巫术与禁忌仪式。如果说爱伦·坡是哥特风,卡特则在哥特风上增添了洛可可风,看得读者眼花缭乱。
《刽子手的女儿》:乱伦(兄妹、父女间)与弑亲(父杀子)。刽子手亲手砍断儿子的头颅,以此砍断女儿与哥哥的暧昧情怀,刽子手终身戴着面具,在女儿身上发泄自己的欲望。
《穿透森林之心》:有亚当与夏娃的影子,但是,故事里的兄妹吃了树上的果子,不是知道了善恶而是开启了失乐园般的兄妹乱伦。他们毫不留念地离开乐园,是主动地离开自已自足、平静封闭的桃花源,离开温和无为的父亲。
《紫女士之爱》:女版的匹诺曹,但主题是杀人、淫荡与强暴。值得注意的是《源氏物语》的作者名叫紫式部,她的正式英文名是Lady Murasaki,也就是Lady Purple,考虑到卡特写这篇小说时正在日本,不难不将这两者联系起来。在傀儡戏班主操弄下,道德败坏自甘堕落的紫女士终于吸尽创造者的精血,挣脱下舞台上下的界线,进入现实生活。
《一份日本纪念》:女主人公,白人女子,有一位日本 情人,头发黑得发紫,皮肤光滑细腻、身材纤细。这里面男女简直颠倒过来,因为这位西方女子个子高大,在日本买不到合穿的鞋子,只能穿男人鞋。有兴趣的看官简直可以此为题材写一篇西方女人眼中物化阴柔化甚至被阉割了的东方男人。
《肉体与镜》:独行于红灯区为爱伤心的女子
《冬季微笑》:冬日里、大海边,一位孤独的女子
《主人》:矢志屠杀野兽的男人和被当作野兽驱使的女人,性虐,在人与兽的交会时,反转,女人真的变成野兽,杀死男人。
《倒影》:故事中的“我”是个男人,以第一人称叙述,却误让人以为是女人。卡特的作品永远离不开男女性别之战。这里面的男人脆弱有如传统意义上的女性,而女性则强大、持有武器,一如传统意义上的男性,二者颠覆,但最后再度反转,“我”杀死了女人,杀死了那个非男非女。镜子在这篇故事中起了很大作用,反射,男女性别的反射,自我的反射,现实世界与虚幻世界的反射……
《自由杀手挽歌》:这个是我在这个小说集中最爱的一篇,说不上为什么。难道因为里面的杀人写得生动?好像确实如此,写自由杀手为刺杀作准备,先杀一个人练习练习。多么荒谬的理由?!
再摘抄些于我有所触动的句子或段落:
火花流泻而下像缀满星星的胡须。
走在街上总有一种期待感,仿佛随时转个弯就会碰上命中注定的邂逅遭逢;只要在外面待得愈久,发生特殊事件的机会就愈大,而就算什么也没发生,那种有事可能发生的感觉也能暂时缓解他苦闷无聊的生活。
这个国家已经将伪善发扬光大到最高层级,比方你看不出武士其实是杀人凶手,艺妓其实是妓女。这些对象是如此高妙,几乎与人间无涉,只住在一充满象征的世界,参与各种仪式,将人生本身变成一连串堂皇姿态,荒谬却也动人。仿佛他们全都认为,只要我们够相信某样事物,那事物就会成真,结果可不是吗?他们确实够相信,而事物也成真了。我们住的这条街基本上是贫民区,但表面看来充满和谐宁静,于是,说来神奇,表象果然成为现实,因为他们全都循规蹈矩,把所有东西保持得干干净净,活得那么卖力有礼。和谐生活需要多可怕的纪律呀。为了和谐生活,他们狠狠压住自己所有的活力,于是有一种飘渺的美,就像夹在厚重大书里的干花。
于是我们活在一轮迷失方向的月亮之下,那月亮是愤怒的紫,仿佛天空的眼睛淤血。
教授的心智变得颇似习禅的剑客,剑与魂合而为一,因此剑离了人,人离了剑,都没意义。这样的人持剑欺向对方时一如自动机械装置,心中空无杂念,再分不出何者为已,何者为剑。
游乐场:无论在哪里,游乐场上都是同样的老妇兜售黏答答的糖果,尽管这类甜腻糖果的外形或许会随地而异,但本质永远相同,仿佛专门做来让苍蝇吃到醉。无论在哪里,游乐场必然有双头狗、侏儒、鳄鱼男、胡子女士,以及腰系一块豹皮的巨人,在奇人怪物秀里展示他们的特异,并且不管他们来自何方,都带有畸形人那种共通的阴郁光彩,那种不受任何疆界所限的跨国特性,在这里,丑怪才是正常。
那鲜活振动的紫是殉情之血的颜色。
我真希望他们别那么美:要是他们没有那么美,那么难以接近,我会觉得比较不寂寞——尽管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寂寞。
这十二月的沿海一派漠然,正适合我寂寥的心情,因为我是个生性忧伤的女子,这点毫无疑问。在这快乐的世界,我该是多么不快乐呀!这个国家有着全世界最鲜活有力的浪漫主义,认为独居女子应该以寥落凄清、触景伤情的环境来加强她的忧郁。在他们的古书里,我读遍一个又一个遭弃的情人痛彻伤心一如玛利安娜在壕沟围绕的庄园,荒废花园长满鸭跖草和艾蒿,泥墙失修倾圮,锦鲤池被莲叶遮蔽。一切都与女主人的哀愁心境相辅相成,形成一幅动人的寂寥意象。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正在写一篇文章,运用以下元素:冬天的海滩、冬天的月亮、大海、女人、松树、机车骑士、漂流木、贝壳、黑暗的形状和水的形状,以及废物。这些都不利于我的寂寞,因为它们对我的寂寞一派漠然。身处这些不利的漠然事物之间,我打算代表寂寥的冬天微笑——你一定已经猜到,那就是挂在我脸上的微笑。
我不是长途跋涉了八千英里,只为找到一种含在足够痛苦和歇斯底里的气候,好让自己满意吗?
我总是在内心的戏服箱里翻打,想找出最适合这城市的打扮。那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因为那时,如果我让自己太靠近现实,总是会非常痛苦,因为定义分明的日常世界有着坚硬边缘和刺眼灯光,无法共振响应我对人之存在所做的要求。
生活永远达不到我对生活的期望——包法利夫人症候群。
一整夜,一弯细细的镰刀月下,一颗孤星浮在雨里,雨淅淅沥沥打在窗上,蝉声如时钟彻夜不休。挂在檐下的风铃不时叮铃作响,声音细致哀愁。
我们刻意放逐自己远离日常生活,骄傲地活在括号里。
我只要看到深渊,不管高度多么微不足道,都会感觉晕眩兴奋不已,几乎情不自禁要纵身坠落。面对重力的吸引,我简直无法抵抗,只能无力地任由它摆布。因此住在四楼,意味着我的每一天都始于意志战胜本能的小小胜利。我想跳,但是不可以跳。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阵冷汗。
人群在我四周涌动如同长满眼睛的潮水。无数的猫朝我走来,像一波有眼睛有嘴巴的毛皮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