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屋》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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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看这漫长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

可有一个回答一声我们的问询?

当心,在这阴阳两界交叉路口,

切勿遗下什物,去后再也无法回身。

——古波斯·海亚姆

 

 

 隔年元月初,天元集团开始年度经营结算,这项工作一直要忙到春节。上一个年度实在不能说是个效益很好的年份,集团公司年初经营良好的势头,因着下半年开始的杞城水泥厂改扩建而受到了拖累,消耗掉了不少已经取得的经营成果,总体上公司的收支是盈亏平衡,算是个平年。尽管这样,林一民觉得还是有必要在年底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提升一下员工的工作积极性和劳动干劲,为下年度的生产经营打点基础。他让经营部列出了年终给大家分奖金的计划,还让办公室通知组织在杞城、北边的煤矿和凤城三地分别召开年终联欢聚餐会,各地的联欢聚餐会参加人员的成份和层次不同,杞城的参加者主要是杞城水泥厂生产、销售和基建的员工们;煤矿则主要犒劳山沟里挖煤劳作、辛苦一年的黑哥们;最后召开的是位于凤城的集团公司表彰联欢聚餐会,参加人员为公司总部人员和今年酒店、煤矿、县省两个水泥厂生产建设中的突出贡献者,时间定在农历的二十三日,也就是民间“过小年”的日子,地点在集团公司所在地“天元大酒店”的二楼大餐厅。

 文喧寒假没有回家,他给家里的借口是要在学校准备资料写论文,真正的原因是舍不得离开若洁,想要保证两人能够时时相见,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想法是他实在是对回到矿区有一些反感,一想到要面对那个让他感觉里破旧不堪的老房子旧环境他就头痛。最后一个想法源自于“国庆节”前后住在林家“天元大酒店”中那几天的吃喝玩乐,那几天让他真正过了把城里人生活的瘾,也把他心中的“欲望之车”给发动了起来。

 农历二十二日那天下午接到若洁的手机,说自己的父母邀请他参加本公司今年的员工新年联欢聚餐宴会。放下电话后,他就和父亲通了个电话,询问父亲的意见,李贵生认为他还是要去一趟,以后很可能要融入到这个圈子里生活工作,可以先去摸一摸这个圈子的涉水深度,但他在电话里又加上一句,要以不影响学业为主。农历二十三日上午,白帆又专门打了一次电话邀请他,并说这是她和若洁她爸共同的邀请。下午五点左右,文喧就坐上公交车,来到了座落在城区内的“天元大酒店”门口。一进门,就看到一派喜气洋洋、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文喧避开人群,自己屏住呼吸轻轻上到四楼。敲开白帆的办公室门,白帆正在里面忙得手脚乱翻,看他进来,招呼一声,让他先坐下喝水休息,待会再下去到餐厅,说完就忙忙乎乎地出去了。五点四十左右,白帆把电话打到自己的办公室,她让文喧快到二楼大餐厅门口,自己在那里等着接他。文喧下楼来,白帆果然站在那里勿勿忙忙地和周围的人边打招呼边安排事情,看文喧来到,她顾不上多说,就急步带文喧进入大厅。大厅里已经被布置成一个半会场半聚餐性质的大场所,面对门口呈宝塔形摆放三圈吃饭的圆桌,每张桌子前坐满了喝茶水嗑瓜子吃水果的人。白帆带文喧径直走向摆在最上面三张桌子最右侧的圆桌,这张桌子上也基本坐满了人,白帆对桌上人环周一笑,顾不上细细寒喧,直指桌下方挨在自己身边坐着的一个瘦条脸的人对文喧说:“这是销售部的孙部长。”那个人忙站起来,哈哈腰。白帆又对他介绍文喧说:“这是我的一个亲戚,今天你帮着给支应些。”孙部长忙不迭的点头称是,白帆再和大家点点头,转身就又走出餐厅大门。

 孙部长让文喧坐在他身边,又给他倒上一杯茶,抓把瓜子递给文喧。文喧谢过了,拿上瓜子嗑着,顺便打量四周,这个桌和另外两张桌子摆成了一个品字形,位处整个大厅的最上首,显然是供主要宾客们坐的,中间在宝塔尖上的一张桌子只在下端圈坐了四个人,侧面的两张桌子包括自己这桌上全坐满了人。再向厅外中间一排是四张桌,最后靠门的一排却是五张桌,整个大厅桌面排列呈梯形叠落状,梯形的顶边就在自己这排。每个桌上已摆放上十二道凉菜,桌中间各摆着一瓶干红、一瓶干白,西夏啤酒两瓶,西夏贡白酒两瓶,还散放着几盒阿诗玛香烟,每张桌子均坐满了人,大家并坐间列,谈说嬉笑,十分开心。孙部长看他四下打望,就凑过来给他介绍:自己这排最中间只有下端坐了四个人的桌子,是公司领导和外宾的座席,那桌上的四个人,三个是公司的副总经理,还有一个分管技术的总工程师,还有几个主宾包括林总等还没到齐,所以空了不少座位。左、右两侧桌上就座的都是公司负责各个部门的中层领导。再往下的中间一排左端两张桌子坐得是天元大酒店的先进人物和领导,文喧注意的看了一下,那两张桌上果然是年青女子居多,右端挨自己一侧的两张桌子坐的是杞城、凤城两个水泥厂的先进人物和领导。最下面一排五桌坐的是煤矿的先进和领导及集团机关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孙部长又说,今天的酒放开喝,菜放开吃,酒不够还可以去要,菜一会还要上热的,总之这就和威虎山上过大年一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尽兴玩乐。文喧听着孙部长油腔滑调的介绍,仔细掂量四周,竟没有发现一个熟悉一点的面孔,上次来时和自己有过几面之交的办公室王主任、酒店经理、司机小李一个也不在场。正寻思着,忽听一阵喧闹,大厅里的人全站了起来,面朝大门,一齐鼓掌,向门口看时,原来是林一民、白帆、王主任等陪着一干五六个人走进大厅,来人们鼓掌回礼,走到最里面中间的主宾席上,相互谦让一番,缓缓坐下。

 众领导坐下后,林一民又站起来,咳嗽几声,这时出现在他身后的酒店经理给他递上一个麦克风,林一民吹口气试试声,然后放在嘴边大声宣布酒会开始,接着他向大家介绍和他一起进来的各位外来领导,他的座位在正上首偏左,坐在居中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壮年老干部,文喧听林一民说那是个外县的一个副县长,姓赵。赵副县长身子右边是两个年纪稍轻的中年人,一个是省发改委的马处长,另一个是凤城市发改委的刘处长。林一民又绕回来介绍自己身子左首的客人,一个年青人是县长秘书,再向下是省、市建设银行的两个科长。介绍到这里,林一民接说:“本桌的其它几个公司领导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再啰嗦了。”接着他略略说了几句表示感谢和新年祝福的话,又请来宾们发言,那几个来宾互相推让,最后赵副县长站起代表众位说了几句。赵副县长说完后,林一民把话筒收回,随手交给酒店经理,举起一杯酒,招呼大家共同干一杯。众人同时响应,大厅里一时杯盏共举,觥筹交错,欢声不断。

 文喧第一次介入到这种盛大场面,感觉十分新鲜,但他深知自己酒量有限,恐怕出丑,谢绝了孙部长端过的白酒,把红酒倒了一杯,小口抿着,边和同桌们一齐举箸吃菜。酒过三巡,菜上五味,上面的领导们也吃的差不多了,依次过来给各桌敬酒,第一拨是赵副县长和那两个省、市政府的处长,由白帆陪同过来,到了这桌,白帆给领导们介绍同桌的各位时,说文喧是自己家的亲戚,别人倒还没有什么表示,赵副县长却抬头深深盯了文喧一眼,说:“年轻人喝红酒不成,把白酒满上。”文喧一再推让,白帆也说小孩子实在不能喝,赵副县长这才罢休,把杯子和文喧的红酒杯重重一碰,又与大家依次转圈碰完,一口而尽。

 第二拨是林一民由王主任陪同过来敬酒,林一民身穿大红色西服,脖领上扎着黑色领带,衬着里面的硬领白衬衣,看起来很是精神干练、意气奋发,他见桌就敬酒,见人就端杯。到了文喧这桌,王主任要替他喝,他高低不行,非要和每一个人都要干一杯。敬到文喧跟前,他看文喧端的是红酒,连说:“好!好!好!”文喧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喝红酒好呢?还是看自己也在端杯好呢?一时也无从思量,两人轻轻一碰杯,林一民就转过身和下一个人干杯去了。

 后面几拨是建行的领导和县办秘书由天元大酒店经理陪同给每桌敬酒,几个公司副职自己结伴成行一起挨桌敬酒,几轮巡弋,几番进攻,敬酒的和桌上的人都喝了不少。

 敬酒程序完成后,就是各桌人的自由发挥。文喧桌上的几位叫嚷着和大家一起碰了几杯后,就分头到其它桌上寻找自己的熟人喝对手酒去了,行家把这叫做“串桌”。大凡“串桌”的都是有些酒量的,找的也是能够与自己喝出同一水平、喝出豪勇气氛的酒友,文喧既无酒量,又无酒友,只有干坐在自己桌上看别人吃喝玩乐,并且有父亲事先交待让多坐着看看的话,也不好私自离席。因为这桌上有文喧这个外人,大家也不过来凑热闹,所以本桌上的人流向其它桌上的多,外桌流到本桌来的少,一会功夫桌上就只剩文喧和孙部长两人了。孙部长因白帆交待过让他陪文喧,不便乱走,就边和文喧吃菜,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还时不时的伸长脖子扭脸睃眼去看其它桌上的人猜拳行令。正坐着尴尬,文喧忽然觉到有人拍自己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王主任,已经喝的有五、六成了,舌头也有些不清干,神志倒还清醒,对文喧说:“老弟,怎么不喝酒?”文喧忙站起来,这是本场直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主动过来找他的熟悉之人,很有些惶恐和感动,紧着说自己不会喝。王主任又说:“不会喝不成啊!以后这种场子多得是,要好好学习。”文喧急急点头。王主任刚拉了个椅子要坐下,一抬头,看见主宾席上的主要客人们都立起身来,开始要准备动身了,就又站了起来,对文喧说:“那边有事,我先过去。”又按按孙部长的肩膀,嘱咐说:“照顾好这个兄弟,你明白的。”孙部长连连点头道是。

 王主任过去后,孙部长看着那边桌上林一民、白帆等人站起来,围着赵副县长他们说话,就对文喧说:“领导们要走了。”文喧看看自己的手表,才八点半不到,就问:“那聚餐就算结束了?”孙部长怪怪地一笑:“结束了?还早哩!”又转颈扭脸,目送着林一民、赵副县长等人步出餐厅,才回头斜瞥着各桌上的人,对文喧侧耳低声说:“好戏才开场,这帮酒傻子不喝的躺倒地上几个,不会老老实实地散场子。至于那些领导,对喝酒不感兴趣,去寻更好的乐子玩去了。”这时大厅里的大部分人在领导走后就开始三三两两的向外流动,一时间少了不少,还有一些桌上的人则兴高采乐的伸手比划,拼拳灌酒。喝到这份上了,留下的应该都是些贪恋杯中物的杜康之友,孙部长指点着他们对文喧说:“都是些矿上、厂里的工人,家也不在凤城,公司给安排在酒店里住宿,喝倒了就睡,没有后顾之忧,放开猛灌,灌死拉倒。” 

 服务员开始走动,打扫各桌的残羹剩菜,人越走越少,还在吵闹撕扯的也就三四桌喝拼桌酒的人。人一少,大厅就更显宽阔,灯光也逐渐零落暗淡,比起最初的喧哗热闹冷清了许多,文喧不禁想起父亲李贵生常说的一句话“没有不散的宴席”,心中一声喟叹。远处有人在高声喊叫让孙部长也过去,孙部长摆摆手,示意不过去了。文喧一看也差不多了,就问孙部长可不可以走?孙部长说:“咱们这饭算是吃完了,不知你今天还有没有啥安排?”白帆下午就给文喧说好的今天不用回学校,让他就餐后直接上五楼去找服务员开门休息。文喧把这个情况给孙部长说了,又问孙部长去哪里休息?孙部长说自己家就在凤城,一会直接回家,送文喧一起上楼,安顿好文喧进屋后才离去。

 

 

 林一民其实今天并没有喝多,他的酒,除了自己桌上和在文喧那桌外,大多数是由王主任替喝的,这是一个单位做办公室主任的主要工作之一,王主任这方面玩的得心应手,林一民也让他代的心安理得。酒场快结束的时候,林一民的酒劲就缓过来了,神智清醒,思路不乱,吃喝随心,行止有序,这就是大老板的酒场风范。赵副县长到凤城一向的规距是酒后要上歌舞厅玩,所以喝了一会就要起身,桌上的其他客人一看他不坐了,也都纷纷站起来要走,主饭桌就这样让他给搅得早早散了。林一民还和赵和平有事要商量,他把大家一起陪送到九楼的酒店歌厅里,让跟随而来的酒店经理打开屋里的音响和灯光,送上饮料和啤酒,催促白帆、王主任、酒店经理等人陪领导们K歌,自己要了杯雪碧饮料,倚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慢慢啜着饮着听着。赵和平是歌舞厅的老客,对这里的环境不太满意,唱了两首歌就过来挨着林一民坐下,说:“有没有更好的地方,不行了上外边去?”林一民知道他的心思,说:“这里是公司的地盘,保险是很保险的,就是那事儿不好安排。到外面也不行,年底了,公安局抓的严得很,天天各处巡查,做不成啥事。”赵和平一大口饮下一杯啤酒,嘿嘿一笑:“能做啥事?不要污蔑我们领导的节操,降低我们的水平。”林一民也笑笑,说:“还是下楼吧!”赵和平知道他有事,也点点头。林一民把白帆叫过来,示意她不要惊动那些兴致高昂正在玩乐的其它客人,又悄悄和她说了几句,然后领着赵和平轻轻移步走出歌厅。

 两人下到八楼,赵和平今晚就宿在这里的贵宾房间。一进房门,林一民把赵和平让到外屋的沙发上,让楼层的服务员进来泡上两杯碧螺春茶,两人相对坐着慢慢品味。坐了一会,赵和平先开口问:“你跟那家子(方言:家伙)说了没有?”林一民知道他说的是周县长,回说:“说了,昨天就打电话先给人家说了,今天一早又让王主任专门跑了一趟去请了一遍,话都说尽了人家高低不来,让你们县办的李秘书顶他来过来。”赵和平说:“不要提这个李秘了,也不是个啥好怂,只知道听大领导的话,跟那家伙屁股后面紧着哩。”林一民说:“我知道,要不我怎会把他安置在七楼,和你隔着住开。”赵和平一听,好像火星子燎到了屁股上一样,跳了起来,说:“你把他放在七楼了?‘七上八下’这句话你不知道?”林一民知道他自从参与正县长位置竞争失利后,一直心情不好,再加上次杞城文化馆场扩建承包业务的败阵,自我感觉仕途不利,很是忧愤,言行举止上经常有些怪诞,神经兮兮的,尤其是对那些涉及到官场位置高低走向去留的细节尤其在意,经常为此乱发脾气,也就见怪不怪,心中窃笑,口中却说:“这次真是忽略了,以后还真要注意,明天我就和王主任说说让调一调。”赵和平耳闻此言方又坐下,只是脸还是紧绷着,林一民接着说:“这次来,也不一定全按老规距办,你和他们的都不一样。”赵和平这才点点头,脸色又和缓了不少。又坐了一阵,他开口问林一民:“今年经营的咋样?明年打算怎么干?”因他是当天下午才从杞城出发,林一民安排的车一路把他接到天元大酒店,直接进的会场,还没有时间和林一民好好交流,故有此问。

 林一民道:“我正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个事。”就把今年的经营情况略略给赵和平说了一下,又讲到了今后想重点从两个行业发展的思路,一是房地产行业,二是煤炭行业。

 赵和平听了后,头靠在沙发背上沉吟一阵,说:“煤矿咱不知道,就这房地产你要搞能行吗?前几年有很多人在这个行当中投资都吃了大亏,栽了大跟头。远的不说,去年咱们想做个小小的土建工程,都没有得手,白白搭进去不少钱,你可要汲取这个教训啊!”林一民说:“国家前几年经济是有一些回落,房地产确实不行,连带着煤矿也卖不动煤,效益下降。但从去年开始这种局面就有所变化,这次世纪交替又是一个机会。”接着,又向赵和平分析了一下经济发展和房地产的关系,房地产行业进一步拓展的前景。这些言论,对从农村直接招工提干,又只做过行政管理工作的赵和平来说,听的是一头雾水莫知虚实,但他对林一民的宣传口才和经营能力一直很佩服,尤其是这几年和林一民合作得到了不少实惠,况且这是林一民的公司在经营,获利了双方都好,失败了也和他无干,所以也就不再坚持反对意见。

 林一民为什么要和赵和平说这些话?因为他深知在目下的中国,要想搞任何经营项目都需要上面有人支持,这样在资金来源、资质办理、市场获取等各个方面才能会保证顺利通畅,再进一步,从国家政府这个大锅里还可以捞点实实在在的油水,这方面他已经很有心得和体会。而他在房地产行业这个领域里是个新手,要想发展必须要先占住脚跟,要想占住脚跟必须要有一个良好的发展基石,这个发展基石首选地应该还要在自己的老家杞城,在杞城里要找一个支持自己的人非赵副县长莫属,这个人既贪婪又胆大而且掌握一定权力配置资源,尽管在仕途上遇到了一些坎坎坷坷,碰见了些小小的磨难,但在杞城全县还是可以称得上是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坐地虎,实在是开拓一个新经营项目最好的合作伙伴和倚仗靠山。至于煤矿,因为不在赵副县长所管的地域内,赵对其是鞭长莫及,所以他只是简单谈谈,并没有交给赵和平更多的实底。

 说完正事,赵和平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一声:“那个旁边桌上坐着的小伙子是你的亲戚?”林一民一下被问懵了,回说:“哪个小伙子?”赵和平说:“就是坐在右边桌子最下面的那个男娃娃,好像以前没见过面。”林一民有点醒悟,笑了笑,说:“那是我丫头处的对象,家在北边山里的矿上。”赵和平长长“噢”了一声,说:“我说呢,不像是咱们本地人。”林一民这才明白他的心思,没有再多解释,看了看自己的表,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正在这时,白帆推门进来,林一民问:“都送走了?”白帆点头“嗯”了一声,从自己斜挎的小皮包里拿出个厚厚的红纸包,直接搁在了茶几上,林一民身子向前一倾,把那个红包向赵和平身边推了推,说:“你是个双,比他们多一半。”赵和平没有啃声,轻轻点了点头。三人道别分手,各自休息。 

 送走孙部长后,文喧进到自己的客房。这个酒店的房门隔音做的十分漂亮,门一关上,走廊里的服务员走走停停和喝高了的酒客嚣张摆舞吆喝开门的喧杂声音全被挡在外面。文喧躺在床上满脑子浮想联翩,刚才经历的种种情景,让他心旌神摇、恍入梦境,他想社会和人生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差距?会有如此不同的境遇?自己先前一个瘦筋巴巴寒窗苦读的穷学生,突然间钻进了这么盛大的一个硕男秀女灯红酒绿的应酬场面,太叫人匪夷所思了,真有点像是天上忽然掉下来个大金蛋蛋砸到头上,砸得人不知所措,喜忧其名。想到在山上的父母,一辈子辛辛苦苦,可能还从来没有这样一个热闹的场合供他们露露自己的小脸,还有建飞的爷爷、哥哥包括他死去的爸爸、跑路的妈妈,别说从没有经过这个场面,可能连这辈子看一看的机会都没有过,这些普通的老百姓,一辈子过得就像是小草细虫一样卑微低贱,默默无闻的生活,一个倏忽时光就过去了。自己怎样走下一步的人生路?是像父辈们一样?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但凭真本事从实地上一步一步做起,逐渐接近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也确属不易,一来嚣浮的社会环境对贫寒的年轻人来讲绝非福地仙境,二来自己也实在没那个耐心来从头做起。从最近的几次交谈中,父亲李贵生的实底他已经摸透了,父亲此生已经认命,平平淡淡的生活,做一个普通工作者和清白良民,是他的衷心愿望和终极目标,实际上父亲的年龄和目前的位置也不允许他再持有什么幻想,再想着去有什么大的抱负了。可自己和父亲不同,人生的路还很长,决不能像父亲那样认怂,做一个溺芯子(矿山土语:软蛋怂货),应该抓住一切机会,把个人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让自己活出一个人样,至少要活到一般人之上,也让自己的父母在有生之年经历享受一下这种风光的生活,这样才无愧于父母养育之恩,不辱没自己常常引以自傲的个人才情和志向,不枉负自己的一生。

正胡思乱想,听到枕头下面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若洁用她家的座机打来的电话,连忙接通。原来若洁的父母从来不让她到这种场面上露脸,今天这个大喜日子也只好在家里待着干等,和蓝姨一起把饭吃完后,她又不放心文喧,就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若洁问他这边散场了没有?又问他今天吃好、喝好没有?表现如何?文喧一一回复。若洁又说:“听你的话语怎么没点声气,没有什么事吧?”文喧赶快解释:“没有什么,就是今天有点累。”若洁说:“累了就赶紧休息,不要多喝酒,不要熬夜,不要和那些人一起胡混瞎闹。”文喧应毕,又问还有啥事没有?若洁说没有了,就挂了电话。文喧把手机往床头一扔,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刚才思考时鼓起来的信心又让若洁的电话给增长了不少,踌躇满志。又想起是不是该给父母打个电话也说上两句,翻过身刚拿起手机,又一想,父母家的电话是矿区内部使用的座机,打起来特别费事还要多花话费,很快就要回家过年了,不如回去后再和父母好好侃侃今天的场面。想着,顿了一会便眯糊着了。

 

 

临近年关,文喧回到了矿山,早已在家待着的建飞听说他回来,早早跑到车站去接,两人一路说笑着走到文喧家。文喧的母亲方玲早就盼着儿子回来,一看二人进屋,忙放下手中正在准备的活计,招呼二人喝水吃糖嗑瓜子。文喧问自己的父亲放没放假?方玲说:“还得两天,这不矿上节前忙乎,安全、产量、效益那样都不能放松,把这帮科茬子们给忙得轱辘辘连轴转,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建飞接说:“工人也是一样,一到年底谁都不敢松懈,不定那个地方做的不好,就按上花班处理,把人退回家去,给你扣几个小班,小半年的奖金就没了。”

几人说说笑笑,坐了一阵,建飞说家里还有事要办,起身要走,文喧和他路上已经说了不少最近凤城和学校里的消息,也把紫菡给他的问候口信带到,知道大年前家家都有些事情要忙,也就没有再挽留。两人约好了初一过后再相会,建飞向方玲道过别就走了。

建飞走了,方玲要做午饭,说文喧今天回来了,要多做几个菜。文喧要帮妈妈一起忙,方玲说他才跑了半天路,坐着休息休息,不让他掺和。文喧就坐在沙发上边看方玲干活,边给她讲那些外边有趣的事情,尤其是那天林家公司开新年联欢会的事,文喧讲的活灵活现,方玲听的上心着意,两人唠扯到中午,午饭也做好了,还不见李贵生回来,方玲给他的班上打电话,说是还在忙,可能中午不回来,就不要等他吃饭了。方玲跟他说文喧回来了,他也“唔唔唔”的,只说先让孩子休息,晚上才能得见。

傍黑六点多李贵生才回来,虽然看见儿子回来很高兴,但没有多少时间好好闲坐着唠嗑,只是说年前为了保证矿井安全指标不超标,矿上要求机关干部白天上班,晚上还要下基层查岗盯人,查处“三违”,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就又去加班了。文喧掐手指头算一下,还有两天就过年了,煤矿的中层干部还真是有股子“过革命化春节”的精神,这个时候还在不停地忙碌。

文喧和母亲聊的话题大都是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方玲最爱问的就是林一民家里的情况和林家公司里发生的那些事,还有就是若洁与他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这些话题,前一个文喧除了那次参加年会看到了一些鸡毛蒜皮的表象外,其它的他倒真还说不出个子午卯寅来;后一个,虽然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俗话说“话说三遍比屎臭”,车轱碌话转上三遍也都把说话听话的人全熏倒了,他也不想再多和母亲唠扯。所以晚上两人坐了一阵子,又看了会电视,文喧就去自己的小卧室里跟若洁发短信联络去了。晚上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听到父亲进门说话的声音,年轻人瞌睡重,没有爬起来,翻个身又接着做自己的黄梁美梦。

在家待了两天,天天李贵生早出晚归,直忙到大年三十中午,那天中午矿上领导和中层干部聚餐,下午矿上正式放假。宴会后李贵生回到家,这才算定下神安下身,家里的年货已经基本准备全乎了,方玲自个在小厨房里剁着饺子馅,李贵生泡上一杯茶,一屁股坐到自家的沙发上,中午聚餐会的兴奋劲还没有全过去,外面的鞭炮声忽起忽停,就着悠悠香茶水,借着微微熏醉意,李贵生又和文喧唠了起来。

李贵生这个人,属于平时不太张扬但心中很有数的那类人,你看他平时小心谨慎,但只要撞上事铆上人了,很爱动脑子琢磨,事是什么类型的事?人是什么具体的人?他约略地接触了解几下,就能大体上掂量出个份量来,尽管表面上还是不声不张不啃不哈的,内里却已经有对付的道道深藏在胸,人们把这号人叫做“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和他的人生阅历及知识水平有关系,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全国平均近五十号考生中录取一名的优秀人才,学的是工科,却爱看文、史、哲方面的书,文化素质、个人教养一般人是没得比了。虽然不谙社会上的那一套人情世故,社会关系学这一门学问刚刚达到小学毕业的水准,因此参加工作后屡屡碰壁,仕途上一退再缩,在官位的最低线上止步不前,造成了他的性格越来越内敛收紧,处事越来越慎小谨微,但也有一些好处,就是做事绝不含糊,做人坚持底线和原则,对别人以和善礼让为主,不抢先不出头,对自己则谦虚谨慎,小心翼翼做人,基本上属于“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他还有一个优点,不停的看书学习,思索社会和现实问题,提出自己独立的见解和看法。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喝酒就把持不住自己,“一杯笑微微,两杯话如蜜,三杯、四杯胡乱吹”,要是喝得超过半斤酒,那就一扫平时文雅温和慎重无语的形像,议论风发,话多的如矿上水管子走水——跑、冒、滴、漏,敢说敢讲,言语似箭发镝鸣。虽然无闹事骂大街的行为,但言多必失,很多得罪领导和同事的话皆由此而出,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一传播,成了他仕途官运上的致命一刀。反过来,这样又造成了他的逆反心理,对社会、单位上一些不公不平之事更加激愤,心中不平之气时有蹿出,只可惜无人能领会,无处可倾吐。这几年,文喧大了,也时常能够体会一些父亲心中的怨愤忧愁,加之文喧这个孩子性格本来就柔和绵顺,自己父亲的诉说,别人不喜得听,他却虽心里反感却表面不甚表现,不管听懂听不懂,爱听不爱听,只要时间充分,总是要陪父亲多坐上一会,让李贵生唠叨到话尽人乏才算为止,这给了李贵生莫大的安慰,所以每次孩子回来,他总要抓紧机会和文喧唠上一会嗑,既解自己无人可诉的之虞,又去孩子远行劳累的困顿。

对李贵生的介绍,我们就停留在这里,下面我们叙述一下这一对父子大年三十下午谈论的一些话题。

首先当然是全家人都关心的天元集团公司的年终聚餐会的情况,当文喧把那天的情景简要介绍了一遍后,李贵生并不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他每年都参加矿上的年终聚餐会,这是一个企业凝聚员工、鼓舞士气的一种有效方式,看来国企的这一套,一些眼光超前的私企老板也学到手了。他觉得有些意外地是林家公司的实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私营公司,搞年终聚会的声势竟然不输于自己所在的矿区单位——号称省内数一数二的国有大型企业的年终聚会,看起来这个林家这些年来积累的财富不可小觑,因为林家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儿女亲家,也就是儿子今后终世生活的主要依托之一,这一点,尤其让他震惊和注意。

李贵生接着又详细盘问文喧林家每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他认为这至关重要,因为他要了解林家的每一个人。虽然上次他在凤城天元大酒店住了几天,但因为和林家的大人们只吃过一次饭,碰过几次面,说得全是场面上的泛泛相交言语,没有进一步的了解机会,平时他对自己鉴物识人的能力很是自信,但那次却并没有看出林一民是个何方神圣?说他是个二半吊子老板,但内里却透露着一些儒雅的知识分子气质,随意的谈吐间不时流露出他是个学问深臻的人;说他是个文雅书生,但发现他又具有一般商人的势利和精明性格,看得出来,他精于生意之道,也乐得从中获利,同时在他自然从容的做人行事风格中,时不时显露出一股与传统知识分子不同地虎行鹰视的骠狠劲来。

林家的财富固然让人心动,但在他看来,财富不是最根本的,根本在于掌握财富的是何种人?好人的财富大体来自正途,不是非份之财,不会引来无妄之灾;而那些卑鄙无耻之人,其财富很可能源于龌龊之道,得财不正,恐难持久,还兴许会惹祸上身。文喧跟他说,林家一家人普遍的看起来很不错,尤其是若洁的母亲白帆,就和自己的母亲方玲一样,是个本性善良而又有些爱叨叨的妈妈,而且让方玲不及的是她身上自有一股精干之气蓄势待发,实在是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奇异女子。听到这些后,李贵生放心的点了点头,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眼养了一阵子神。

当然,李贵生心里还是存有疑虑,在闭目养神的过程中,他的思维不停地旋转:一方面对文喧进入林家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和寄托,做为一个人生事业不算成功的父亲,他实在不想让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期望孩子有个光明的前程,去替自己实现久违而又愈行愈远的梦想,这是他们这种蛰伏于社会较低层面而又凿凿不甘如斯的文化人士的共同想法。另一方面,他又对文喧即将进入的这个圈子有太多的抵触和戒备,通过自己对当下社会的了解和认识,只有那些经常采用一些不正当手段的人才能混得比大多数人更好一些,位置更高一些,这是他心中常常隐约泛起的凄凉和悲哀,也是他心中对林家致富的真正原因所存在的疑惑和恐惧。

大体上讲,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观念,不外是循世和入世两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大家共同的一个基本认识,至于每个时代怎么做?每个人怎么做?那是由客观环境、外界条件和个人品德、学识情怀、性格修养内外两种因素交集,从而形成了人人都在做效果各不同的种种现象。李贵生对儒学和佛之道皆有一定的研究,孔子对子贡说“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的话,他常常在更深层次的含义中探寻其真谛,他认为这是至圣先师在这里阐述出这样的观点:心中有,知乐贫是升华;心中无,尚乐贫是麻木。对佛之道,他也认为集中思考的一点应该是佛的无私济人,这是佛与菩萨的济人兼扶已之间的最大不同,扪心自问,当佛自己是不敢企盼了,但做一个利己不损人,踏踏实实渡过个人一生的小小黎民百姓,自己应该还是有可能做到的,也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要做到的。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的归宿和人生,这是天下父母的共同心愿,但假如实现这个心愿,就要与自己所持的道义观念和倡导的语言行为逆向而行,那可万万不成。而眼前这种事假如要是如此发展下去,能否出现这种让自己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林家要是真没有其它的问题固然好,但假如确如自己所担心的其财来之不正,那孩子以后真要成为他们家中的一分子,难道就能保证个人的生活一辈子相安无事,或者有足够的能耐在坏事情一出现时就能全身而退?如此后果的种种不可预料,让李贵生很感挠心窝子。

文喧看到李贵生闭目沉吟不语,心念是不是父亲中午没有休息,加上这些天的忙碌,有些累着了,就轻轻向前,想扶李贵生进里屋休息。恰到这时,方玲的饺子馅剁完了,她从厨房出来,双手端着盛面的瓷盆,到客厅茶几上重重一放,说:“你爷俩哪些车轱轳话也该唠够了吧!帮我包饺子。”李贵生一惊,睁开双目,说:“要包饺子了?”方玲说:“哪还不?都大下午了,不包饺子晚上守岁吃什么?”文喧立起身子,说:“爸,你就到床上躺一会吧!饺子我和我妈包就成。”李贵生说:“没事,包饺子也没啥累的,我还能支拨两下。”说着抬起身来,这一瞬间,李贵生主意已经拿定:一切随缘,顺其自然,孩子事孩子定,孩子路孩子走,同时自己要经常过问,及早点拨,时刻提醒文喧保持清醒,不要超越既定的做人底线,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思绪一通,浑身轻松,起身到厨房里洗洗手,坐下和方玲娘俩一起包起饺子来。

 

 

过完年后,林一民开始实行自己预定的拓宽房地产和煤矿业务的计划,心思转到了创建新项目这边,杞城水泥厂的扩建大部分交由郭巴子他们负责。但他并不是漫坡放羊式的把权力全下放给他们,而是具体的实施由郭巴子他们组织,每个月水泥厂的人要上凤城来一趟,把扩建进度和存在问题向公司汇报,由公司这边把总舵子定大盘子。

水泥厂的扩建应该说进行的很顺利,经过头年的努力,各项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银行的贷款也按进度一笔笔正常给拨过来,新的窑炉按照计划正式动工且兴建了一大半。这样的进度,在同类的扩建工程中都是很不起的。林一民很高兴,他想如果不出问题,再铆足劲干上三四个月,今年七、八月就能把新窑炉建成,下半年开炉试生产,试运转上半年,赶明年年初建筑工程大量开工时正式投产,那就恰逢建筑材料需求旺盛的时候,据说在杞城附近国家很快要开工一条新建的道路,修路面需要大量的特种水泥,新窑炉的建成正好能让生产的新型水泥补充占领这个市场空间,企业的的前景不可限量啊!林一民一想到这些,就对自己在关键时期的正确决策感奋不已。

说起来,郭巴子也是跟他十几年的老人了,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憨厚踏实,执行领导意图也很努力,这是林一民用他的最主要原因,毛病是头脑不清晰,处理事情不活络。他在杞城水泥厂干了大半辈子,在实践能力方面,本厂没有比他对水泥生产工艺流程更深入了解的人。在林一民的卵翼下,当了几年厂长,也积累了不少的管理经验,搞个一般的管理工作绰绰有余。正因为这样,水泥厂的扩建林一民没有再安排别人,而是让他在抓好原来的老窑炉生产的同时,同时负责新窑炉的建设施工。

 在杞城水泥厂扩建工程中进行施工作业的,并不是外面请来的专业建筑公司,而是由本厂自行组织的施工队伍。这一来是因为本地区专业施工水泥炉窑的建筑队伍几乎没有,这种活交给一般的建筑公司他们也干不下来;二来本厂的很多人员在过去本厂旧窑炉兴建时就是主力军,对建造这种窑炉有一定的经验,干活计能拿得起做得实;三来林一民手中有现成的建筑资质。

水泥厂为什么会有建筑资质,说来还和上次杞城县文化馆场改造工程有关,上次文化馆的改建工程虽然没拿到手,但皇天不负有心人,以前所做的努力也没算全部作废,在凤城挂靠的甲级建筑公司是家国有企业,老总姓陈,是林一民的一个知己朋友,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正团级干部,人很豪爽,地方上的一些歪风邪气还沾染的不多,和林一民关系也非同一般,是那种真正惺惺相惜的知心朋友,他和林一民在一个填写旧诗词的协会上认识以后,两人气味相投,就迅速成为诗友兼朋友,对林一民个人奋斗大展宏图的构想十分赞赏,所以仅要了少许管理费就让林一民几乎是白白使用了他们公司的资质。杞城文化馆的改造工程虽然黄瘫了,但因前一段时间他的公司已经收取了林一民天元集团一定数额的管理费用,所以资质仍然让林一民继续启用,这样林一民就省掉了水泥厂扩建前期的不少麻烦事,比如申办施工资质、施工队伍的组建等等。

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有了好资质,就能拉队伍。郭巴子在和林一民商量后,把厂里的领导分成两拨,一拨是原厂子分管生产经营的生产副厂长、经营副厂长继续抓老厂的生产经营,另一拨是新设的基建副厂长抓扩建项目,自己做总头目统筹全面,还有两个副手后勤副厂长、安全副厂长交插来回跑两边,管理搭配上倒也结构简便、层次分明、分工合理。基建施工队专设队长一名,聘请本厂原来退休的一个车间主任担任,队伍主要骨干人员由厂里的老工人组成,又招了一些周边的农民小伙子当辅助小工。主要骨干在旧厂建设时都参与过水泥窑炉建造,很有作业经验,也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的工人阶级身上具有的那种认真朴实劲,辅助工人经说明新窑建成后在本厂就地录用,让他们把后顾之忧解除,一时人心欢腾,干劲冲天。

林一民自认杞城水泥厂这边的事他可以放心了,就全力以赴的在凤城忙新项目上马、企业经营扩展工作。按照他的设想,上半年把煤矿扩能的前期资料准备妥当,交由公司总工去跑国土厅、煤炭厅、安全监察局等政府部门去办理煤矿扩建手续,自己在关键时出面协调。同时自己在省、市、县三级政府部门同时运作,做房地产行业主管领导和部门的工作,争取今年年内把集团公司可以经营房地产项目的资质拿下来,为此公司在凤城周边已经协商买下了几块地皮。

四月的一天,一大早林一民就来到“天元大酒店”,前一段时间,煤矿扩能建设的各项手续办理进行的很顺利,经办房地产经营资质的事因有一些朋友们罩着也基本有了苗头,他的心情很不错,在公司办公的四层楼道里转了一圈,和几个待在屋里整理筹办相关手续资料的人聊了一阵子,了解了一下正在办事的进度。回屋后坐在大沙发椅上,刚把新泡的龙井茶抿了一口,大办公桌旁边的电话铃声就响了,一看是外线,他也没当会事,漫不经心的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问话,就听电话那头郭巴子慌慌张张的急促声音:“是是是林总吗?”林一民不高兴的说:“是我,啥事?”郭巴子又磕磕巴巴的说:“死人了,死人了”。林一民急问:“谁死了?咋死的?”郭巴子嗑嗑巴巴的说了半天,林一民才知道,自己在杞城水泥厂的扩建工地上发生了安全事故,造成了一死一伤的严重后果。

 前面说了,郭巴子的施工队伍中骨干人员大多是过去旧厂子的老员工,这些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个普遍不重视安全生产的年代里成长起来,尽管有经验有技术,但身上也打上了那个时代工人阶级的共同烙印,就是对安全生产的认识和基本素养普遍不足,厂子扩建对他们来讲只要把进度干到前面了,就能对得起老板给他们的那几个工钱,其它一概不管,由他们带领的这批后招收的年轻农民工,也在这种氛围下养成了光紧着干活不重视安全的毛病,这种源自先天的缺陷,就是造成杞城水泥厂这次改扩建过程中发生安全伤亡事故的根本原因。当然这种对事故原因的分析和下出结论的事应该由专门管理机构去完成,我们在这里只能是扯闲淡瞎咧咧一气。

 据郭巴子说,那天一上班,早上自己在大楼开生产会,让基建副厂长到施工现场指挥作业。这边会刚一开始,就听到外边有人喊叫,一会基建副厂长跑上来说窑上摔下来了两个人,大家赶快一起过去,紧抢慢救,一个当场摔死,还有一个还剩一口气,忙派车派人跟着送死人和伤者一齐到县上医院,刚刚把伤者送进医院急救室,自己这才顾上给林总打电话汇报。

 林一民问死者、伤者的名姓,郭巴子说死的人叫王球子,是个老职工,伤者叫张滔,是个新招的农民工。林一民又问通知县上了没有?郭巴子说还没有。林一民让他赶快向县里有关部门汇报,自己马上就赶过去。郭巴子唯唯应是。

 放下电话,林一民赶紧把公司办公室的王主任叫到自己屋里,让他通知司机小李马上发动车辆,拉上自己赶往县里。又低声告诉了王主任这个事,让王主任不要扩散消息,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其它等他从杞城回来再说。

 

 

   林一民的车赶到杞城已经是下午上班时间了,一进水泥厂门,就见办公大楼前三三两两站了一大堆人,都是厂里的员工,围在那里议论着什么,看到林一民走下小车,那些人往后退了退,但还是没散开。林一民也顾不上和大家打招呼,直接进了楼里。

    郭巴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还坐着几个人,大家见林一民进来了,都站了起来。郭巴子靠门边坐着,正向那几个人解释着什么,一见林一民,就像是惹事的孩子被人逮住了,看到家长来认领自己,那个委屈、激动、欲哭无泪的表情脸上全有了。

 林一民和屋里的几个人一一打招呼,全是老熟人,有县安监局的周局长,县公安局治安科的刘科长,县工会的李主席等等,还有几个,是他们手下的工作人员。林一民先请大家坐下,转头问郭巴子详情。郭巴子把事情发生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林一民问死去的人现在哪里?伤的人怎么样了?说要去看看人和现场。郭巴子说死人已经送到下面县医院的太平间了,伤的人也正在医院急诊室里抢救,事故现场在老窑炉后面的新窑炉施工工地上,现在封闭着。林一民追问到这里,那几个政府的人坐不住了,县安监周局长先说:“林总也不是外人,我就不客气了,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场看不看无所谓,暂且也没必要,关健是处理后事,不然人放在医院,家里人闹的慌,动静大了影响不好。”刘科长也说:“先处理后事,再追究责任,一个一个来。”周局长是个老安监,说的话全是为林一民着想,林一民心里很有数。刘科长平日里也没少在一起吃吃喝喝,表的态也不是全无情意、无的放矢。林一民赶紧说:“好好好,就按各位领导的意思办,先和家属们协商处理后事。”当下定了由县工会的李主席和郭巴子下午到下面的县医院和死者家人商议,伤者则先治疗着,需要多少钱由厂里先给医院交着垫付上。

林一民送走那些县里的科局领导,想着还是应该要到现场去看一看,就让郭巴子领上去了一趟后面封闭的新建灰窑现场处,在窑炉下边站着和郭巴子议论了一阵子。又拉上郭巴子驱车向县医院方向开去。路上想起还应该和赵和平说一下,打开手机是呼叫转移,想到在来的路上就一遍遍的给他打电话,到现在也不接也不回,真不知这位老兄咋想的?摇摇头,暗暗苦笑一声:“真是些龟孙子,遇上事了就缩头。”

又给凤城借给他资质的那家国有企业的负责人自己的朋友陈总打了个电话,把事简单的向他做了说明,并赔了几个不是。陈总初听这件事也很吃惊,但他毕竟是经过部队教育培养下来的干部,见多识广,心胸开阔,倒也没有埋怨林一民,就是问这个事现在咋处理的?要不要他们公司派人来一起帮着平复?林一民想着自己已经给人家捅了个大漏子,再让人家公司过来人跟着在杞城说小话,那让陈总这个老朋友在自己单位里咋给下面的人交待,就把事先自己全揽了下来,说自己先操持着处理,实在不行了再去请陈总那边帮忙。陈总想了想,目前也只有这样做最为合适,就说了声那就先请林总多多费心,把电话挂断。

到了医院,郭巴子直接把林一民领到了最后面的一排独立小平房前,那是医院的太平间和堆放杂物的地方。中间的一间房门大开,还能听到有人在里面呜呜的哭泣。郭巴子说:“是王球子的老婆”。王球子是水泥厂的老人了,林一民和他的老婆也认识,走到门口步子不禁沉重了起来,记得王球子以前在厂里是个婚姻老大难,快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因为人有些脑子不好使,木呐呆板,对象处一个黄一个,后来从老家的村上找了一个年轻寡妇,比他小十几岁,还带着个两岁的孩子,丈夫得急病死了后生活无着落改嫁到王球子家,十几年前他俩人结婚时他还过去送过贺礼,吃过喜酒。

进到屋里,是个直统间,最里面靠墙一边一个床,左边床上放的是王球子的尸体,放在床上用白单子罩着。王球子的床边放几张小凳子,他老婆和几个孩子都在,老婆趴着床沿哭泣,嘴里还不知念叨着啥,孩子都是半大的小孩子,有坐的有站的,都呆头呆脑的干瞪着眼看着他妈哭,看两人进去也没一个人吱声招呼。林一民一看只有王球子一家人,就问郭巴子,别的人呢?咋没有人帮着照看点?郭巴子回说:“张滔家里的和球子家的亲属都已经接到了县上宾馆里,厂里的几个头都在那边帮着安抚哩。这里我们派的人不知怎么不见了?”王球子老婆本身是个精神不太明白的人,看二人进来了也没站起身子,只是把哭的声音放大了,由原来的低声呜咽变成了扯嗓子嚎啕。

    林一民上前掀开床上的被单看了看王球子的遗容,赶紧又盖上。郭巴子问王球子的老婆厂子放在这里的那些人去哪了?她也说不清干。林一民和郭巴子两人站了一会只好出来。

出门上了车,林一民脑子里一直晃噹着王球子媳妇的哭声,他问郭巴子:“王球子家里怎么全是小孩子,也没个大人在场?”郭巴子说:“王球子那人你像是不知道?傻呼呼的,偏偏人傻还能生育,养了一堆娃娃,家里的几个哥姐看他过的光景不行,还有些缺心眼,早就和他不太来往了。”林一民想着刚才看到的王球子几个不大的孩子木然发呆的眼神,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又问郭巴子这个事咋处理?郭巴子说:“关键是死人能不能及时发葬。”一般企业的工亡,只要逝者人能入土,事情就算处理一大半了,有些调皮捣蛋的亲属挡着不让埋人,把死人放在医院或企业里,甚至抬到大街上政府门口,要求抬高赔偿金额,憋上三、五个月甚至一、半年的情况也是有的,那就把企业的命要了,连家属吃喝住拿的花销加以后增加的补偿,零零散散足可以把一个中小企业害得倒闭。

郭巴子又说:“张滔的伤先要看医院的治疗情况,王球子人死了,这个事就很明了,就是拿多少钱,家里人同意发葬了就算了事了。”林一民说:“他家里不就老婆和那几个娃娃吗?按当下工亡人员的补偿给他老婆计算抚恤金。再按年头计算一次性给几个娃娃一些成年前的生活补贴费用行不行?”郭巴子说:“按理也没有多大的问题,就是王球子几个哥姐难缠。”林一民说:“他们掺合啥?以前都不来往。”郭巴了说:“以前是不来往,这不见着钱的影子了吗?哪个都不省心,中午他的二哥就自己跑到厂里来了,闹得不行行,我让他们给送到县城宾馆里总算先安顿住了。”

林一民又问:“依你看,多少钱能打住?”郭巴子说:“难说,寻思没有个二、三十万下不来。”林一民听了没啃声,心里想就按三十到四十万算,就高不就低,不管咋样人家的命都没了。

正想着,手机又响了,一看是公安局治安科刘科长的号码。一接通那边先问人在哪里?林一民说从医院里刚出来。刘科长让他先到治安科来一趟,说有事要问。电话挂断后,林一民让小李把车转个向先到县公安局。郭巴子紧张的问:“是啥事?”林一民说:“没啥,刘科让过去一趟。”郭巴子说:“没让带啥换洗衣物吧?”林一民听刘科长的声音和早先一样平静,想着不会有事,就说郭巴子:“你想多了,说是问些事,带衣物做啥?”

说话间车开到了公安局门口,治安科的小朱站在门口,正伸脖向这边看来,早上他也去厂里了,所以都认识。郭巴子坐在车后排把身子向下缩了缩说:“林总,我就不跟你进去了,你也不要说我在车上呢”。林一民笑着说:“行,行。”等车停住了,林一民就推开车门抬腿就向下迈。说时迟那时快,那边小朱也早迎了上来拉车门,隔着车窗一眼看到了蜗在车后排的郭巴子。说:“郭厂长也来了,正好,也一起进来吧!”郭巴子一看躲不掉了,只好也跟着下了车。

到了治安科,刘科长正坐在办公桌前发楞,一看三人进来,忙站起来和林一民握了一下手,又指着前面的椅子让郭巴子坐下。

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刘科长对林一民说:“老兄,形势不妙啊!领导要让你们在这里待着把事处理完再回去。”林一民说:“在这里待着咋把厂里那摊子事处理掉呢?”刘科长说:“你让别人去处理吧!横竖你们俩要在这里待几天,等哪天把那堆乱事办完了,死人家里消停了你们再走。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上面的意思。”林一民说:“那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总行吧?”刘说:“你让别人代着打吧,手机都要上交。”林一民一看这个情况,心里叹了口气,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了刘科,郭巴子的手机也让小朱收走了。刘科又让小朱出去把林一民的司机小李叫进来,林一民让他去给公司的王主任打个电话告诉一声,说让他尽快赶到杞城来。

小李走后,小朱让郭巴子起来跟他走。郭巴子回过头眼泪汪汪的看着林一民,说:“林总,快点拿钱,踅摸着找人吧!”林一民站起来,看着他,心情沉重的点点头,眼睛一直把郭巴子盯着送出了门。

屋里就剩林一民和刘科了,刘科走到门口,伸头向走廊上探了探,回过来坐在办公桌后,对林一民说:“老兄,事儿闹大发了,有领导掺合进来了。”林一民说:“是谁?”刘科说:“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你啊!自己猜吧。”又说:“老郭是关到置留室了,你就在我这儿,白天在我的办公室待着,晚上到隔壁值班室休息,老弟只能帮你帮到这里。啥时出去就看你们把钱给到,死人家里不闹了才算完事。”林一民苦笑着说:“那也没办法,摊上这么个事了。钱我不会小气,毕竟人都死了,谁家死人了也不好受。就怕死人家里的事多。”刘科说:“等你的主任来了你让他找个能办事的,县上工会李主席也相跟上说说话,要把家属们先安抚住,尽可能快些办,夜长梦多啊!”林一民点点头。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两人就都闭住了嘴。

天元集团公司办公室的王主任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他也是本地人,早前并不和林一民一个厂,两人在一个饭局上相遇,结识后,林一民看这个人圈子里外走动上都很活泛,办事也很讲究分寸,是个公关人才,所以就带在身边,一直跟到了凤城。

他来到以后,先跑到公安局请示了林一民一番,林一民把自己和郭巴子在车上商定的路数告诉了他,他心中有了底,就开始积极行动。

办事的人活络再加上县里有人帮衬着说话,当然最主要是钱跟着使上了,所以伤亡人员的赔款事也处理的很快,两天内基本搞定。死人丧葬费实报实销,再一次性付给死者家属三十万元。伤者所有的医疗费、陪护费也是实报实销,伤好后再给补助十万元。在杞城这么处理是个很大的手笔,不管伤者、死者,其家里得到的都是一笔很大的补偿金额,过去本县从来没有企事业单位在工亡事故处理上这么大方过。当然,王主任也让王球子和张滔的家属和公司签订了协议书,那就是不管今后有任何变化,两家均不得再找天元集团的后账,这主要是针对张滔的,假如张滔的伤情以后再有别的反复,哪是和天元集团没有任何干系的。

俗话说“救人如救已”,一点不假,这样做实质也等于帮了林一民和郭巴子他们自己。第三天上午林一民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刘科专门背着人对他悄悄透露了一点消息:县上有领导亲自过问这件事,指示公安局要是赔款问题处理的不及时或不按伤亡者家属的意见办,就要对他和郭巴子采取新的措施,因为公安局只有二十四小时的羁押权力,局里已经向检查院联系了准备报批逮捕的手续。林一民摇摇头,这些领导大老爷们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草民百姓的细碎琐事,也从来没有这样雷厉风行处理过类似的事情,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有人盯上了自己,自己这次怕是惹上麻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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