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
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
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
他正沿这条路走来。
——印度·泰戈尔
我来到这个故事里纯属是因为一个偶然,但我又被深深的浸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我把这看成是上天赐给我的一次绝妙的机会,我顺从命运的安排,不想也不愿去玩任何的花招去让自己脱身离去。我跟踪并察视了我们的主人公一家两代的生生死死,正如伟大的凯撒所言:我来了,我看到了,我记下了。我留下的记录里,年长的父母辈,耸立在繁华城市周边地带的墓碑,享受了更多的尊崇和供奉,却更多地被城市的喧杂噪音所搅扰;年轻的下一代,位于深山里的坟茔,倾听清风,心神安静,但也被一串串的凄冷和悲凉所萦绕。埋在深山里的年轻恋人,寄托了我更多的深切同情,激起了我更多的哀伤,因为他们,我想起了印度拉贾汗建造的泰姬陵,那是世人孜羡爱情追忆纯洁的圣殿,千千万万的游人造访,滋生了那里无穷无尽的名声和钦慕之情。而这两位恋人,却在远山深谷中默默无闻,飘零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又如草木般腐朽在白云青山间,令人忆及悲泪泣洒。同样的爱情,境遇何其远矣!哲人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太史公亦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毛”。高贵,卑微,如何区分?如何臻别?上帝选择造就了人类这种精灵,本意要让他们如自己一般的纯洁高尚,但却有无数的人却以堕落低贱为荣,不愿丢弃世间中灯红酒绿的所谓幸福生活,甘愿让污泥浊水为自己殉死陪葬。而这一对恋人,为了自己的理想,远离滚滚红尘,坚持在深山里,至死不渝,终身守望,令人钦佩敬仰,也让人心中凭空增添了许多的悲情和伤痕。好了,我们现在闲话休说,书归正传。
两年后的深秋季节,我又一次到青海省西宁市出差,办完事后本来应该直接去兰州,但我想起了山里的白屋以及曾在其中生活过的人们,于是我把车拐向祁连山深处。早晨自西宁出发,经过雄险高峻的大坂十八盘,远眺白云缭绕的仙米山,自清凉恬静的甘郸口拐进祁连山,下午四、五点就到了离进山口不远的小山村。我看到那个座落在藏胞村中红墙黑瓦群屋堆里的村中白屋,依然显眼醒目,让我倍感欣慰。我把车开近白屋门口时,央金自院子里出来迎接,从她的话语中,我知道她和洛桑已经结婚,现在就一同住在这个房子里。她也告诉我,今年的上山转场放牧快要结束,牧群已在离家不远处扎营,洛桑每天都能回家,于是我就在她家里坐着喝茶等待。傍晚,洛桑从外面回来,一见面,先是相互捶胸,接着是一齐拥抱,激动的不得了。央金打上酥油茶,拿出青稞酒,牦牛肉也端了上来,我和洛桑两人就开始边喝边聊。
从他的口中,我知道,蓝阿姨已经回内地了,是文暄和王总非要接回去的,她不愿走,想留下来陪伴若洁和建飞,但文暄和王总说若洁的孩子妞妞也需要照顾,不能让孩子在山里把前程给耽搁了,这样她还是跟着文喧他们走了。这山下村里的白屋加院子全留给了洛桑,山上的白屋则闲放着,供年年上山的牧民放牧时居住。我问起了他以前数次说过的要出去上学的事情。洛桑说他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不出去了,“人行千里,终得回家,学有万卷,立业当先。”这是他的父亲,明珠乡的田乡长给他的忠告。“在山里,先埋头做些实实在在的正事,等以后有机会了,也可以到黄南、西宁、兰州的大学去进修。何况她也不让我走。”他用眼角瞥瞥一旁的央金,那位“嘤咛”一声,在他肩上轻轻拍一巴掌,嗔怪道:“自己不长进,还赖别人。”看得出,央金过的很舒心,昔日有一些爱使小性子的小毛丫头,现在变成了一个矜持稳重略带羞涩的小媳妇。
洛桑告诉我,在父亲的劝说下,他已经把他岳父的村长职位接了过来,准备带村里人大干一场,把日子过的更好一点。我说要到山上看一看若洁和建飞的坟,他举双手赞同,并要陪我一起去,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说我看完坟后要从山的另一边直接赶到兰州去,不能再绕回来,这样他才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意见。
第二天,洛桑和我一起走到离他们村三十多里外的放牧点,他还要送我上去,我坚决回绝。我俩在放牧点外的路边依依不舍的告别,然后我自个驱车向山上驶去。约两个小时后,我又站在了谷地深处的山上白屋面前。草地青黄,旧貌难寻,在上午太阳的照耀下,白屋熠熠发亮。把车停好,我走向院门,仿佛又听到院里那几只藏狗在其中狂吠嘶叫。所有房间的门户都紧紧闭着,大门扇的把手用铁丝紧扣,我拧开铁丝,踏着院子里的甬道,走向位于中间的走廊门口,我迈上阶梯,把走廊门拉开,走了进去。各屋的窗门均关闭的严实,一层薄薄的灰尘笼罩了所有。我的脑子有些发晕,依稀间,每个屋里仿佛还传出窃窃私语,侧耳细听则音迹全无,真是恍如隔世!最里面左首的第一间房,是我第一次进山头一晚在那里睡觉的地方,我慢慢穿过通道,立在房间关闭的门前,我还能回忆起那个午夜里的梦魇,让人惊悚而又痴迷的梦境。自中间向西数第三个房子是若洁的卧室,她在那里休息,在那里等待,在那里守望,直至卧床不起,最后告别人世。“你们生在狭隘的人世上,任凭命运的摆布;而我在我的世界里,感到永生不灭和凄凉。”罗马尼亚诗人米哈伊·爱明内斯库的不朽诗句,真是我们这位女主人一生境遇的妥实写照。
回身出院,我转过崖角,走到山坡下面的那两堆坟包前,坟前的墓碑被人擦拭的很是干净,与我第一次见到的不同是墓碑中央增添了女主人的名字。坟包下方的清溪仍然流水淙淙,坟包上方的草场如昔连绵辽阔,头顶蓝天高远,红日耀眼,只有坡边土壁上几片黄黑色的纸屑贴在草皮上,在微风中轻轻抖晃,那是不知什么时候前来上坟的人祭拜时烧纸剩下的余烬,也是尘世间在这里留下的唯一痕迹。
这里掩埋着两个相互挚爱的灵魂,他们一同自远方而来,又一同复归于更远的地方。我久久站在两个坟包前,深深的思索,“他太冷了,太寂寞了!”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央金转述的女主人这句悲怆话语。其实她何尝又不是一只在人声鼎沸、喧嚣起伏的滚滚红尘中清冷的翩跹,寂寞地耗损掉了自己生命的舞蝶?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追逐名位的时候,当有的人为了得到一点金钱利益而把自己的人伦道德和颜面自尊一扫而光的时候,这里居然还有这么一块净土,还有这么一个奇异女子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独立支撑了一段时间。我看到听到关于人世间的所有述说中,有多少无才无貌的女子在纸醉金迷中喧宾夺主;有多少才貌兼备的女子为了人世间的一己所得,甘愿去给有钱人、权高位尊者做笼中金丝雀;有多少有智慧兼有气质的女子,为了博取名利,不惜丢弃心中的理想、自毁形象而俯俗低就;有多少追慕虚荣的女子到海外去淘金,嫁一个有钱人或老外成了她们毕生的奋斗目标。蓝天上洁白的柔云,空谷中独放的幽兰,我想我确实不配如此琐碎地叨念你,但我在心里总是有一份深深的情意蕴藏着,总是不能放下我心中对你的牵扯。
我何其有幸,能够亲睹花儿如此美丽且知晓珍藏一生,我何其不幸,偏偏会在花盛时节适逢其迅然枯萎而灵台无计,花界仙品——优昙婆罗花,绝美极香,千年的等待却只有盛放的一瞬,孕蕊迟久,绽放倏忽!
还有那位为爱情远离亲人和故乡的建飞朋友,你具备真正男人的所有优点,也有着他们身上所有的缺撼,一种对爱人至死不渝的情感让你幻化飞升为晶莹串珠上的萦丝,晶亮鲜红。祁连山——贺兰山,这对竖向横亘西北腹地的双子兄弟,何生于斯而逝于此,举步蹒跚伊呀学语于苍凉煤城街道上的孩童,不承想最终却埋骨于芳草凄凄的滴翠群峰之中,正如诗人维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旧墙上发现的那两个希腊词语“ANAΓKH(宿命)”所示,世事若梦,一切皆命!
我把头转向白屋,那一片建筑在阳光下灿如白莲盛开,就在其中,灵魂们在挣扎,在呻吟,有人在里面得到了升华,有人在里面得到了宁静。
朋友们,你们已经安息了,而我却还要再回到滚滚红尘中,面对纷繁燥急的人世百态奔波劳累。
再见了,广远寂静的高原深谷!再见了,柔绿泛黄的草原!再见了,高耸嵯峨的众山!随着时间的推移,白屋会渐渐的老去死去,先是窗门洞开,风突雨渗,接着户散屋败,霰罩光刺,尔后墙残壁颓,草侵雪渍,最后化成土尘随风散去,但你们却永远是这里的主人,万古永恒。直挺了身子独立在山中的白屋,在急剧强硬的山风横扫中,在炎炎烈日的刺射下,能硬顶过三五年、数十年、甚至百年之久,但总会被支解被分离直到破碎,化成一堆沙尘随风散开,飘渺虚无,而你们却千年万年不朽,站在高高的高原之巅,冷眼漠视人间的奇幻变化。
我来过,我走了,我曾阅尽人世间悲喜愁欢,遍尝幸福之果和辛悲之殇,还复何憾?还将何忧?我将安然离去,告别你们。
傍晚,我宿在了哈溪镇,高原上天气变幻无常,下山半程时天空中已经有黑云开始聚拢,此刻则阴霾密布,劲风肆虐,加之山路崎岖,不能再向前走了。今年雪来得早,才刚进十月,天擦黑街上就扬起了细碎的雪粒,吃过晚饭,我立在旅馆门前的灯影里,对着祁连山的主峰方向久久眺望,一直站到夜半,雪没过了鞋底才进屋里休息。夜里,我做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片雪花,随风飞上了祁连山,一路扶摇着到了谷地中。漫山皆白,一派银装素裹,只有白屋在雪中独立,屋前的门窗凸现黑洞,像是雄踞的一只庞大老虎怒目瞪视。正当我远远对着房子观望时,屋前山坡下的拐角突然飘出来两个人影,与雪面相互映衬,黑白分明。人影相互搀扶,向白屋飞行而去,身形虚浮摇曳,穿门而入。须臾,又双双从白屋飘出,透过零散的雪花,两个黑影像是一对飞舞的蝴蝶,在雪中相互追逐,忽前忽后,乍左乍右,我似乎听到了他俩在争吵激辩,在喧笑嬉闹,身姿轻盈灵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