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我和蓝平已经跑出来三个多月了。刚跑出来的时侯还穿着棉衣,此时桃花已谢,百合、牡丹、月季争相开放,明媚的夏日笑嘻嘻地走来了。我俩虽然已经换过了一季衣裳,可温暖的花季又让我们脱下蓝制服,换穿白衬衣了。
这天我们来到了西单商场,每人买了件白的的确良衬衣,黑色的三合一毛涤裤子。买好后,蓝平对我说:“你拿一下儿,那儿有份儿肥的。”
他向一位穿灰制服的中年人凑了过去,原来他早注意到那人买东西时,亮出了一沓钞票。谁知他刚把那钱偷到手,就被两个人按住了,钱撒了一地。我正想该怎么办时,也被两个人抓了起来。原来,我们在买衣服时就被瓶子盖(便衣警察)盯上了。我们一前一后,被押进了商场派出所,问清我们是学习班跑出来的后,把我们分别关在了两个屋里,等着学习班的人来接。
快傍晚时,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喊道:“那小兔崽子跑了,快追!”
几分钟后又听到有人说:“哪儿追去呀,早没影了,谁让你放他上厕所的。”
“他说憋不住尿了,我看他一个小崽子,就没注意,谁知他妈的人小鬼大。”
好,蓝平跑了!我也得想法跑,就算跑不掉,回到学习班后我一人也好说话,不然两人的话很难对上。我为蓝平的逃脱感到庆幸。
门开了,仇头儿、高头儿和赵警察走进来,他们什么也没说,先给了我一顿见面礼。好在他们从不打脸,不然我在22路公共汽车上就会更惹人注意了,我戴着手铐,被押回了学习班。
他们连夜对我进行审问,我一口咬定是早上在西四碰上蓝平的。他见我还穿着蓝制服,就说带我去商场买衣服,买完衣服他说让我拿着,然后不知为什么就被抓了。
“你这二十块钱哪儿来的?”仇头儿气势汹汹地边抽边问。
二十?我忽然想起在商场小屋里翻我身上时,那个警察当时就说“有二十”,可明明是一百二十也不止啊。没买衣服时,我们身上一共有二百多呢------
“问你呢,这二十块钱是哪儿来的?”仇头儿只顾狠命地抽我的后背,问都不问了,换赵警察问我。
“拣的。”二十更好,钱越多越没法说清楚。
他们一个负责打,一个负责问,两不耽误。问我这几个月吃什么、睡哪儿。我说在饭馆里等人吃剩了我就过去吃,晚上在医院、火车站、公园等公共场所过夜。他们根本不相信,连我自己听着也不信。可我想好了,爱信不信,就这么说。我的后背烂了,屁股开了花,血流了出来,溅得他们身上斑斑点点的。我干脆不说话了,他们也打累了,把家伙一扔,说:“他妈的人不大,嘴还挺硬,告诉你,小凤、小路儿、濮老二早被抓回来了,已经送了海淀分局。你不好好交待,就跟他们一个下场!”
第二天早上,他们集合了全学习班的人,要拿我示众,可我却趴在床上起不来了。从夜里挨完打到仇头儿来叫我,我一直趴着,没办法用别的姿势躺着,背上没一块完整的皮肤,若躺着就会碰到伤口,只能趴着。
仇头儿叫我的时侯,我听到的声音都是嗡嗡的,耳朵里像塞着东西,浑身热辣辣的,又麻又涨,骨节都僵了,不能伸屈。我索性连动都不动,也不说话,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就是“打不死的吴清华”,只要伤好点,我还跑。
不知仇头儿怎么发了善心,不斗我了。他对坐好等着批判我的学员们喊:“全体学员,继续去挖防空洞!章盈,你留下来看着他!他要想吃东西、喝水,你就帮他拿一下。”
哪知这章盈就是“死人骨头”,她大声答“到”时,我都没听出她的声音。我已经处于半昏半醒状态,耳朵内老有鸣响,根本辨不出声调。直到学员们都去挖防空洞了,感觉有人摸我的脸,等我睁开眼喝她喂的水时,才知道章盈就是“死人骨头”。
这时的她非常温存体贴,喂我水喝、喂我饭吃。她用湿毛巾轻轻地沾去我身上的血渍,还把自己的糖和水果分给我吃。看我不想说话,她一句也没问我,只是尽力地照顾我。她往日那放荡的笑声没有了,而且在给我擦洗伤痕时,眼里闪着泪花。这使我很感动,我想起蓝平说的话,觉得可能真是那样,除了放荡些,她还真挺好的,我不像以前那样讨厌她了。
随着我伤势的好转,她逐渐话多了,我也一一回答她。
“你家住哪儿?”她边喂我吃饭边问。
“小西天儿文慧北园二十号。”我回答得很详细。
“噢,离我家不远啊,我就住在电影学院后边儿。”她笑了,不是那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笑,而是自然的:“嘿,咱们还算邻居呢,起码都住小西天儿。”
“嗯。”
“你家都有哪些人啊?”她又问。我告诉她,我家里人很多,并一一介绍了一遍。
“呵,真是个大家族,那你爸你妈干什么的?”她像查户口的,最重要的是,她问到我最不愿提及的事,我没回答。她一看我沉下了脸,忙说:“看我,招你不高兴了吧?得得,我错了。哼,人不大脾气不小,我可不怕你。”
她说着,还在我脑门上用食指轻轻杵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发嗲了,可这样的嗲很有亲近感,我能接受。我微微一笑,说:“对不起,我没发脾气。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问我爸爸是做什么的。”
“噢,我不知道------那好,”她抬头四下看了看,然后猛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宝贝儿,那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些了啊。”
我吓了一跳,她胆也太大了,这是在学习班啊,还是大白天的。对她的吻,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觉得她太疯狂了。
“涨赢儿(章盈)!”顾头儿那山东口音又喊她了。只见她一皱眉头,捋了下头发就去了,近几天顾头儿总会在这时喊她。
在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下,各单位都在挖防空洞。学习班的防空洞在我被抓回的时侯已经快挖好了,仇头儿又叫学员们去西直门的城墙拆城砖。他要用那大块的城砖砌在防空洞里面,这样又结实又好看,做一个“深挖洞”的好典型。“广积粮”他已经领先了,去年学习班就在小树林旁的荒地里种了很多白薯、玉米和各种蔬菜。这些活是高头儿带着干,他也是山东人。他要求每个人都必须严格地照他的方法去干活,他最恨那些干活不卖力的学员,说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表现。有一次他看二狗屄干活不卖劲、一边干一边聊着在外边拍婆子的事,就很生气。他叫全体学员排队站好,我们知道他要教育大家了。只听他操着浓重的山东腔说:“你们他妈的就知道玩儿、玩儿、玩儿!在社会上整天骑着‘没气儿车’,举着切菜刀,还他妈什么——” 他用手拍着自己脖子说:“扒脖子?”
听他把“锰钢车”说成“没气儿车”,把“拍婆子”当成“扒脖子”,大家想笑又不敢笑,都尽力憋着。二狗屄憋过了头,终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高头儿原地转了一圈没找到家伙儿,就脱下自己的包头塑料凉鞋,用后根猛抽二狗屄刚剃的光头。嘴里说:“俺雪(说)的就是你,你他妈还敢笑,打死你!”
二狗屄的光头上立时起了一溜大包,疼得他用手去捂。一鞋跟正打在指关节上,他“哎哟”一声,蹦了起来,转身跑进菜地,拔起菜苗来。高头儿光着一只脚,没去追他,一看他拔菜苗,立刻扑了上去,没头没脸地照着二狗屄脸上胡抡,嘴里骂道“你他妈还敢破坏?叫你破坏 !”
二狗屄鼻子流着血,一只眼睛睁不开,带着哭腔边躲边说:“您不是爱让我们干活吗?我这么卖力干活儿,您就别打啦。”
原来二狗屄见高头儿除了管种地别的基本不管,所以他想:也许一干活,高头儿就不会打他了,便窜到菜地里去拔草。结果慌乱中,拔的大部分都是菜苗,这下惹得高头儿更火了,反而招来一顿暴捋。
现在又进来了许多新学员。仇头儿看着去年收获的玉米、白薯堆成了山,直到现在还剩好几大堆,得意地对他们说:“这洞咱挖好了,再在里面砌上一层砖,把白薯玉米储藏好,这‘深挖洞,广积粮’咱算是走在前头了。毛主席就是伟大,说到咱们心里去了,这‘不称霸’是肯定的,咱无产阶级决不会做地主恶霸。”
“仇师傅,毛主席说的‘不称霸’是不像苏修、美帝似的,在世界上称霸,不是地主恶霸。”一个新学员说。
“你懂个屁!你学过毛主席的书吗?学过的话还能进学习班?这苏修、美帝就是地主恶霸!毛主席说‘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毛主席那胸怀、那战略,只有我们工人阶级才能理解。深挖洞、广积粮为的是什么?为打仗。不积蓄实力怎么打仗?不彻底消灭苏修、美帝怎么解放全人类?目前我们还没有强大的实力,这叫战略防御。一旦我们真正强大起来,能眼看着世界上那么多的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受剥削、受压迫吗?我们共产党人最终的目的是要让红旗插遍全球,让毛泽东思想统一世界,让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靠什么实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真理。”
仇头儿激动得站了起来,好像他马上要拿着枪,奔向战场了。
你还别说,那会儿世界的和平就是因为中国太穷,除了人多,别的什么都不多。要真是富裕了,毛老爷子真敢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一展他那天才的军事风采,把世界打个稀巴烂。你别看他不懂建设,要说破坏——没挑儿。
而那时的国人,个个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真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只要他老人家一声令下,那真是全民皆兵,孕妇都敢带着肚里的准娃娃去为他老人家拼命。无论多大岁数的人,只要能听懂“冲啊,杀呀”这俩字的,但凡搂得动枪机的保证全上战场。当然,也包括我和我的家人。
现在想起来,世界人民真得感谢中国在毛泽东时代的贫困,否则世界可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参加了“广积粮”,“深挖洞”却不让我去。因为洞已经挖好,只差运砖,让我去西直门城楼等于放虎归山。他们把我留下来为大家蒸玉米、白薯,还让章盈帮我,实际是让她看着我。
其他人去了西直门后,这里只剩我们俩和顾头儿。顾头儿总在自己宿舍里听半导体,很少出屋。我俩把卫生搞完后,就去洗白薯、剥玉米。
“涨赢儿,你来一下儿!”顾头儿又叫她了。她看了我一眼,撇着嘴嘀咕道“讨厌”,无可奈何地去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章盈还没回来。我已经将白薯洗干净、玉米也剥好了。我正要去烧火,看到赵警察从前排仇头儿和杨头儿的办公室兼宿舍出来,东张西望地像在找人。我对他说:“仇师傅不在,顾师傅在。”
他问我:“在哪儿?”
“我给你叫去。”我跑到后排顾头儿的屋前喊:“顾师傅,赵警察找你,在仇师傅那屋门口儿呢!”
“好,让他在仇师傅那屋等一下儿,我这就来!”顾头儿慌忙在屋里喊道。
我告诉赵警察后,正要去后边烧火,看见顾头儿向前边走来,边走边系着裤扣,章盈却没出来。我想起锅里没放水,就回伙房去加水。刚加了一半水,章盈回来了,她头发很乱,也没理我,直接穿过伙房进了储藏室改成的女学员宿舍。
“沈猛,你来!”我刚把水加好,她开了个门缝,露出半个脑袋叫我。我过去正要问她什么事,她一把把我拽进去,关上了门。
“干嘛?”我站在她屋里问。
“没事儿,想和你聊天儿。”她推着我坐在了床上,顺势坐在了我旁边。
“一会儿顾头儿看我没烧火,该找我了。”我刚要站起来,她一下子抱住我说:“别走,那老色鬼跟赵警察办事儿去了。幸亏赵警察把他叫走了,要不得烦死我。逮着点儿空他就占我便宜,半天硬不起来,趴在人家身上乱啃,那张臭嘴恶心死了,连这儿都让他给熏得有味道了。”
说着她解开上衣,里边连小背心都没穿,两只硕大的乳房乱晃着。她捧着乳房,对我说:“你闻闻,是不是?”
“真的很味儿,你快洗洗吧,我去烧火了。”说着我向外走去。她从后边搂住我,晃着身子说:“这会还早呢,这么早蒸出来,等他们回来就凉了,你急什么呀。我先进屋洗干净才叫的你。我早就看上你了,今儿这机会多好啊。”
说着她在我肩上、背上吻了起来,一手摩挲着我的胸脯,一手攥住了我那儿。一股热流在我周身的血管里乱撞,烧得我面烫耳灼,心跳快得阻塞了我的呼吸。她猛一使劲,把我推到了床上,嘴里说:“我的小心肝儿,还真够粗,怪不得蓝平说你这儿像土豆。”她疯了似地扒下我的裤子:“你放心,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没事,那老色鬼是队长,为了他自己,也不敢把咱怎么样。我的心肝------肝儿------”
她含糊不清地说着,骑在我身上,迅速地脱光了本来就没穿内衣的裤子,然后用她的乳房捂在我的脸上,来回蹭着。突然她又调转过身,趴在我身上,将我那儿一口叼在嘴里,舌头缠裹着来回吮吸。弄得我有一种似痒非痒的感觉,难受得不行。我连忙说:“你别吃,脏,哎哟------慢点儿------”
她根本不理我,我越说她越使劲,好像恨不得顺嗓子眼吞下去,弄得我直鼓恿身子。忽然我闻到一股异味,她的那儿贴在了我的下巴上,还使劲地蹭着,弄得我下巴和她那黑乎乎的阴毛都粘糊糊的。我差点吐出来,趁她松口时,我猛地把她翻在地上,跑了出去。
我跑到柴灶间,胡乱地往灶里塞着柴火,却不知道点燃。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起刚才她母狗般的举动,又愤又羞。我气愤她为什么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就这么疯狂地强弄人家,又羞她自己不嫌脏,把我那儿含在嘴里,还把她那儿往我嘴上蹭。我脸红得快把炉灶点燃了------
“我告诉你,今儿我和你完了事,就帮你逃跑。我还给你准备了五块钱,不信你看!”她气急败坏地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拿着五块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想跑啊?只不过你的伤还没好,怕夏天被人家看见。你第一次跑的时侯我亲眼看见你从墙上掉下来的。”
“好啊,原来是你告的密!”
“不是,当时我和老色鬼在一起。要不是他没穿好裤子,当时就抓你了。你过来,站在这儿往厕所看。”
我过去站在那里一看,可不,厕所的那一段墙看得清清楚楚。
“我对你这么好,你一点儿都不领情,别人想我还来不及呢。今儿这么好的机会你竟然躲着我。那好吧,我帮你躲着我,躲得远远儿的,你跑吧!”
我以为她是在赌气,便不理她,想去点火。她一把攥住我的手,缓和声音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快跑吧。等你伤再好一点儿,他们就把你送到海淀分局学习班了。老色鬼亲口跟我说的。到了那儿就不好跑了。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为你好的。虽然你这么让我失望,让我失去了信心,可我还是喜欢你。你还小,以后你就会明白,但愿你明白的时侯能知道我章盈不是坏女人。”
看着她恳切的眼神,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从没有过这种眼神。
“好,那我现在就走。”我向院墙奔去。
“等一下儿,拿着这些钱。刚出去,一定用得上!”
不知为什么,我接过了五块钱的同时,突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你像我姐姐。再见!”
翻上墙头的霎那,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只手捂着我亲过的那边脸,眼中似乎闪着泪花,真情中带着遗憾。她就这样目送着我跳进了犯罪的深渊。
现在是中午,这五块钱能让我在翠微路的小饭馆里填饱肚子。我吃着包子想,怎么才能弄到钱。我没偷过钱包,可在学习班的这段时间以及与蓝平在外边飘的这几个月里,也算耳濡目染了。一个钱包里往往就几块、十几块钱,钱包得天天偷。还是应该“搬大闸”,到那些当官的住所去“搬”,肯定有钱。我决定吃完饭去买一把大改锥、一块塑料垫板,但想不出具体应该怎么“搬”。只是在学习班听人讲过,没见过实际的。这四块多钱买了改锥垫板,剩下的可以凑合着维持两天,干脆再买一把菜刀,撬不开就用菜刀把门劈开。这第一次一定要成功,一旦失败,我就会失去再一次做的勇气。
人总会记得第一次成功的方法,会在一生中反复使用它,只是会根据事情的不同变换方式罢了。
我找到一家五金店,买了改锥、菜刀,又到文具店买了塑料垫板。沿着翠微路向西走去,我到了海军大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门卫连问都没问我。我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楼,看看没人注意,闪身进了一个楼门。想到顶层来回的人少,安全一些,就一直跑到了顶层。
顶层一共三家,我向中间的那家走去,想起柳云家就是中间的就走到了左边的那家。我拿出改锥,插向门缝时一想,如果有人呢?我敲了敲门,没人答应。我用改锥继续向门缝使劲插去,但只进去了一点就进不去了,我用垫板往锁口处插,可门没开。用改锥左右晃动都没用,急得我冒出了汗。我转念一想,用刀劈!我拿出菜刀,照着锁眼处的门框用力劈去,刀深深地陷进了门框里,竟然拔不出来。我用力向右一掰,“咔嚓”门框掉下来一大块,断木的斜碴直至门角。一道直直的门缝出现了,锁舌清晰可见,我将菜刀插进门缝一掰,“砰”,门开了。
我直奔主卧房,翻箱倒柜,快速地找着。在一个抽屉里翻到了一个装着厚厚一叠十元面值钞票的信封。还在一个小铁盒里找到了很多全国粮票。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军用挎包,就摘了下来,将所有东西装在里边。往外走时,想起刚才慌得连大门都没关,如果隔壁两家有人看到的话,早被当场抓住了。我赶快关上门,看到门框被劈掉的那段木头还躺在门外——咳,关上也一样,谁看到不会大叫“有贼”呢!我飞也似地奔下楼去,直跑到离大门不远处,才收住脚步。我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向大门外走去。经过门卫面前时,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米以外就出这院了,出去就成功。谢天谢地,正好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和门卫说着什么,我快步走了出去,向旁边一拐,狂奔起来。
不知跑了多远,直跑得我口干舌燥,不知怎么就到了白石桥。我收住脚步慢慢溜达到紫竹院,钻进低矮的灌木丛中。四顾一下无人,赶快拿出钱来一数,正好三百元。天啊,这么多钱!够我吃喝四五个月了,比妈妈半年工资还多。这家人肯定是大官,真有钱。我把钱收好,拿出小铁盒,往外一倒。倒出来一个小硬纸盒。好漂亮的纸盒啊,我打开,看到一个雪白乌润、玉雕成的像鹿又像龙的怪兽,栩栩如生,炯炯有神。盒底下一张小硬纸片上写着:
羊脂玉麒麟 抄家留念 一九六六年八月
原来他们抄家不是为破四旧,而是据为己有啊!嘿,这才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心安理得地把东西收好,找了个河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看着静静的湖水,我想起了儿时的时光与理想。小时候,每一天过得都那么快乐,根本不知道世间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与忧伤、艰辛与屈辱。如今正做着过去自己不齿的事,并且今后还要继续做下去。实际上,从我第一次抓起那个苹果时,自己就开始变了。
现在有钱了,而且还有这么多钱,可我并没感到快乐。我心里反倒更加沉重了,好像自己丢了什么似的,坐立不安。到底缺少了什么,使自己这样不安呢?我仔细地思索着——是的,是丢掉了许多东西。丢掉了正直、纯洁、善良、忠厚------我变了,变得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变得自己都觉得陌生了。现在的我,像一只狡诈凶狠、恶毒冷血的狼,为了自己舔噬着他人的血泪。
“你记住,不义之财是不可取的。不然你会受到加倍的惩罚,甚至会毁了一生。”妈妈的话在耳边响起。
我觉得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我现在已经犯法了,还能回头吗?就算回头了又能怎样呢?在这个社会,我已经不能做正常的人了,而且我已经做了违法的事,就是没做的时侯,我不也被社会排斥在外,让“正常的人”踩着走过吗?
去他妈的,想这些干嘛?还是想想眼前吧!如今吃饭是没问题了,睡觉怎么办?最近各街道都把退休人员和街道的那些老娘们儿组织起来,维持治安。你可别小看这帮晚上戴着“治保委员会”袖章的小脚侦缉队,她们查问得可严了。有多少玩主都栽在了她们手里。像过去那样在公共场所过夜是不可能了。到哪儿去呢?到郊外去,农村是不会有人查的。现在庄稼都长起来了,庄稼地里就能过夜。可蚊虫太多,把全身都涂上防蚊药水?应该行。
我想先上中关村去,把该买的东西买好,然后再吃点饭。吃完饭再慢慢地往颐和园、温泉那一带的农村溜达,晚上在那边过夜,明儿白天再进城吃饭洗澡。我看太阳已经西斜,就向332路公共汽车站走去,想坐车到中关村。
坐上车我便站在后门没动,虽然有空位,但也就几站地,站会儿吧。我倚在后门的栏杆上,等着下车,一个看上去是外地出差来的男人背着包,站在我旁边。他可能是要下车,我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地方,可一撤步就踩在了一个人脚上,忙回头想道歉,结果那人根本没看我。只见她紧紧地跟在那男人身后,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紧张,她左手挎着一件衣服,盖在那人的包上,右手在衣服底下摆动着。呀,这不是在玩儿货(偷钱包)呢嘛!
不会吧?还是女孩,看样子比我大一两岁。我想避开这是非之地,可一看,我要是躲开,坐在后边座位上的人就能看到她的举动。我犹豫了一下,一想都是同路人,就给她义务地当一下帘儿吧。车进站了,那人下车时我看到他人造革的书包拉锁上还锁着把小锁,挨着拉锁边有一道新碴的大口子。真他妈盖了,这女孩还是玩儿青子(用刀片辅助偷窃)。不过看得出她不是科班出身的老手,这口要是开在下半部就对了,从上边开,那手得往里边伸多深啊?还容易让被盗者过早发现,怪不得她那么紧张呢。
还好那人只顾急匆匆地赶路,没有注意看自己的包。我看看她,再看看她藏在衣服下的右手。她似乎感觉到了我异样的目光,便紧张地移开视线,右手仍藏在衣服下不敢动。
“不用躲我,如果刚才我走动一步的话,你早被后座上的人看到了,快收好吧。”我看都没看她,站到了车门登上说。
到站后我下了车,看到车站旁有个小食品店,就走了进去。这里只卖糖果糕点,就买点糖果吧,夜里饿了可以吃。我买了点巧克力,看到有“牡丹”烟就买了一盒,打算解闷时抽。
“半斤巧克力九毛二,牡丹五毛三,一共一块四毛五。”
售货员算账时,我递过一张十块的,等她找钱。
“同志,有巧克力夹心饼干嘛?”
我顺着声音看去,又是她。她向我嫣然一笑,我一愣,随即也回之一笑。
“没有。您给十块,找您八块五毛五。”售货员同时回答了我们两个人。我把钱收好,将糖和烟放在了军挎里,转身向外走去。
“你是哪个大院儿的,同学?”这分明是拍婆子的常用套语,可这应该是男的问女的啊。她一个女孩,怎么也这样说呀?
哦,对了,这叫倒拍。看她似乎在等我回答,我随口说道:“总政的。”
狡猾的狼学会隐蔽自己了,我用上了佩猴子帮我编的瞎话。她笑着又问:“叫什么呀,你?”
“肖明明。”既然已经用上了,就用到底吧。她上下打量着我说:“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是哪儿的?”
“哦,我不——我忘了问了。”我差点说我不想问,可觉得那样太没礼貌了,便改了口。我赶忙又补了一句:“你叫什么呀?”
“我呀,是你姐姐,自然也姓肖啦。我叫肖红漪,文化部的。”她冲我挤着眼,调皮地一笑,和刚才偷钱包时的神情判若两人。
那会儿的女学生张口就是某大院和什么部,好像不在这地方住就不是婆子。她的装束很特别,完全不是当时婆子们流行的打扮,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她穿一件浅蓝格子的短袖的确良上衣,里边不是小背心,而是乳罩。那乳罩清清楚楚地透过的确良上衣,摆在路人眼前,在当时真是大胆的举动。她下穿一条暗白色黑竖道的毛涤裤子,裤线笔挺。脚上是一双脚面交插道平底白皮凉鞋,一双肉色袜子,每个脚趾的形状都清楚显出来。发型就更别致了,齐至耳垂的短发披散向后,用一根白缎带束着,在飘逸中透着几分庄重。她看起来完全是大人的样子,但即便在大人中,那也是少有的装束。
“漪是清澈的意思,怎么和红相连了呢?”我问她。
“哟,没想到你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我以前叫肖瑗漪,文革时组织红卫兵,我就自己改了。我插队后本想改回来,尤其是回了北京就更想改了。可一想还得去派出所,太麻烦,就没改。今儿听君一语,茅塞顿开,看来真得去改呢。”她调侃地说。
我对她另眼相看了。她长得算不上漂亮,个子也不高,但看上去很有教养,一点不俗气。
“咳,我也是瞎说着玩儿的。有什么墨水儿啊,五年级都没上完,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我觉得和她说话很随意,不会感到拘谨。
“你想上哪儿去呀,要是没什么事儿,就在这儿陪我等我的妹妹。”
这时,对面一辆开往白石桥方向的车进了站,她仔细地看着每一个下车的女孩,没发现她的妹妹,便又问我:“行吗?问你呢!”
“哦哦,行行,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找个饭馆吃点儿东西,我饿了。”我说。
“等会儿咱们一块儿去吃,我们也没吃呢。这儿也没饭馆,科学院里有一个。待会儿我带你去,正好咱聊着天等我妹妹。”她高兴地说。
“等你妹妹?是亲妹妹吗?”我主动问她了。
“嗯------不是。可比亲妹妹还亲。”她眼珠一转,似乎也在问自己:是比亲妹妹还亲吗?
“你妹妹来了。”我指着对面马路边上一个东张西望的女孩,对她说,她看到后跳着喊道:“小盛,我在这儿呢。你怎么才来啊?”
说着她向前跑了两步。那女孩跑过马路,拉着她手说:“咳,别提了。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弟弟,没钥匙开不了家门,今儿咱们只能住招待所了。”
“没关系,就住一晚招待所吧。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儿,他是肖明明,总政的。”她指着我说,又往前一推那女孩,对我说:“这是我妹妹黎小盛,四零一所的。怎么样,盘儿靓不靓?她爸爸是四零一所的所长。”
我不知道这“四零一所”是干什么的,这所长官有多大。为什么她嘴里老是不离哪院哪部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呢?我很反感这些,便勉强向黎小盛说:“你好。”
她看看我说:“你好!”
“走,咱们先去吃饭吧。”肖红漪说。我确实饿了,便对她俩说:“对,去吃饭去,我早就饿了。”
她俩拉着手走在前边,到了拐角处较暗的地方,俩人还搂在一起亲了起来,真是比亲姐妹还亲。黎小盛看我离她们那么远,说道:“快点儿走啊!你怎么跟林副主席似的,老低着头想事儿。快,跟我们一块儿走。”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三个人并排向科学院里走去。
黎小盛高高的个子,长得白白净净,鼓鼻子鼓脸,像个小瓷人。她穿着一件和肖红漪一样的衬衣,黑色的毛涤裤子很合体,衬托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的腿很长,走起路来非常优美。脚上穿着一双黑皮凉鞋,没穿袜子,两只又白又嫩的脚十分美丽。这两人和当时的婆子大不一样,我心想:看她们的样子很文静,怎么会偷钱包呢?
“有烟吗?”黎小盛问肖红漪。
“哟,忘了买了,你们在这儿等一下儿,我去买。”肖红漪刚要往回走,我想起刚买的烟,赶快说:“我有。”
我把烟递给黎小盛,她一看说:“嚯,红牡丹。”她撕开锡纸的一角,递给肖红漪一根,又拿出一根给我,我摇摇头说:“我不抽烟。”
“不抽你还买?”她奇怪地说。
“买着玩的。” 看她们深深地吸着,我高兴地补了一句:“就是给你们预备的。”她们笑了。
“你说咱们村的五个人回来了四个,就剩李红兵一个,她也呆得住?”肖红漪说。
“我最烦李红兵那股假革命劲儿了。心里早想回北京,嘴里还老喊着‘扎根一辈子’。她不是不回来,是想着回来后就不回去了。听说她家正在给她托关系、走后门儿,要往回调呢。”黎小盛愤愤地说。
“谁让咱们的老头都完蛋了呢。当初斗王光美时我还代表清华附中红卫兵发言,晚上回到家,我爸正在部里挨斗。我一听,老头原来是刘邓黑线上的人,当场就表示与他划清界限,断绝父女关系,咱得站在毛主席这边儿啊。谁知第二天一到学校,李红兵就说报纸上已经点了我爸的名,我现在是狗崽子。红卫兵开除了我不说,还非让我写揭发我爸的材料。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我爸有过什么反毛主席的行为,结果我倒成了包庇刘邓黑干将的反动狗崽子了!我爸自杀后我就没出过家门,觉得一切都是假的。文革初期的时侯自己是那么激昂,破四旧、抄家,斗地富反坏右,处处冲在前头。现在想起来都不敢相信,才十五岁的自己竟然每天轮着皮带打人,多么凶残、野蛮啊。可只有这样,才是响当当的毛主席的红卫兵。几个月后‘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我却成了‘老子反动崽儿混蛋’的狗崽子。历史开了个大玩笑,命运捉弄人。不过这倒给我上了一课:一切政治革命的急先锋都不过是跳梁小丑儿,没几天蹦头儿。人类的发展要遵循自然规律,违反了社会发展的规律,无论这人多么伟大,历史都会证明,他是小丑儿。
我去插队跟李红兵可不一样,她去真是为了响应毛老头儿的号召,抢着报名,连当兵的机会都放弃了。我不过是为了脱离这郁闷的环境,现在人家老头儿在位、有权,不定哪天人家就彻底脱离山沟儿沟儿了。你也有希望,你老头虽然也倒了,但至少还活着。怎么着也能有关系托托,我这辈子也就是山西婆姨了。”肖红漪很伤感地说。
“咳,托谁去呀,自从我爸一倒,我们家早已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咱俩自从到山西就没分开过,咱不是发过誓吗?这一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永不分离!你放心,我爸就是你爸,除非他能把你也弄回来,不然我也不回来。我爸虽然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整天在牛棚里一句话不说,跟死人有什么区别?其实你爸、我爸都是毛老头儿发动的这场权力之争的牺牲品------”黎小盛的话还没说完,肖红漪捂住了她的嘴:“嘘——你别胡说。”
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看没人注意,又说:“有些话心里明白就行了,没必要说出来。现在最容易当的就是反革命了。”
“我才不怕呢,倒真想尝尝这‘反革命’的滋味儿。”黎小盛满不在乎地说,还瞟了我一眼。
看来她们都是心灵上受过伤害的人,这一下子把我与她们的距离拉近了。我马上大声地说:“甭看我啊,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全没听见。”
她俩会心地笑了。
“哎,到了。”黎小盛指着一个餐厅说。我们仨人走了进去,黎小盛要去开票,回头问我:“你吃馅饼还是包子?”
“今儿咱们刚认识,让我请客。”我抢着走过去开票。我要了干烧鱼、四喜丸子、鱼香肉丝、砂锅鸡片、三碗米饭,总共花了十二块七毛五。
服务员把饭菜一一端上来后,她们俩说:“哇,这么多菜,今儿能足撮一顿儿了。”
我也很饿,三个人唏哩哗啦地风卷残云。一会儿,我们同时发现鱼几乎没人动,谁都怕吐刺麻烦。
“哈——”黎小盛刚笑出声,我们俩也笑了起来。
“你今晚跟我们一起住招待所吧。”黎小盛对我说。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为有地方睡觉而喜出望外:“可你们俩女的,我一个------”
“去你的吧,想什么呢?你还没精神到我们姐俩都想和你睡觉的程度呢!”说着她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
“行了,你别说了。这招待所是男女分住,我俩在一楼,你在二楼。一屋可以住四个人。你记住,你叫黎小杰,是我弟弟。”黎小盛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
我们住进了“四零一所”招待所。和我同屋的还有两个男的,是从干校来北京出差的,明天回去。他俩认识黎小盛,但没见过“黎小杰”,听黎小盛说我是她弟弟,就总想和我聊天。一会儿问我的学校现在学什么,一会儿又说“你爸爸爱吃大蒜是吧,每次都让我们给他带好多”,我怕说漏了馅,就说:“我明天早上还有事儿,我得睡觉了。”便把头转向墙,假装睡去。他们俩不再问我,自己聊了起来,从他们的聊天中我知道了这“四零一所”是原子能研究所。
我睡不着,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应该离开北京,到外地去。我想起刚才肖红漪说她们是插队的,就想去哥哥插队的地方看看。可又一想,他那么要求进步,如果知道我现在是从学习班跑出来的,肯定得让我回来。就算他不知道,将来学习班发现我躲在他那儿,对他的影响也不好,我不能连累他。到柳云那儿去?不行。那儿是兵团,半军事化管理。如果贺大头怀疑我去找柳云,就会通知那儿的,启不是自投罗网?要不去山西牛大他们插队的地方去,地址是------上回和蓝平碰见过牛大的弟弟,说他哥在榆次县黄彩公社下黄彩大队------没错,是这个地址。我明天就去山西找他去,牛大人不错,嘴也严,不会和别人说的。我想好了去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