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家是越来越过不下去了。孩子出世后,我和妻子的感情就失去了往日滋味,到现在已经寡淡如水。就算周末同在家里呆着,说的话也不会超过10句。如果超过10句,那多半不是好事,往往演化为激烈对吵,句句如刀,刀刀见血,其后一两周都不会再瞧对方一眼。
我俩积怨已久,剪不断,理还乱,真要打离婚,却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理由:首先,没有婚外情——我俩均对异性丧失了基本好感,不会旧伤未了,再添新伤;其次,没有家庭暴力,尽管妻子经常宣称我对她实施了“语言冷暴力”,但这个概念在法律上不成立。何况她的语言暴力比我要厉害得多,一闹就陷入歇斯底里,尖声高叫,光那个分贝对我的神经就构成暴力,并且一点都不“冷”,简直热得灼人!
我之所以被她称为“冷”,是因为我采取了苏格拉底对悍妻的策略,任你搞得惊天地泣鬼神,我自岿然不动。这样做并非是我道行高,实属无奈之举。刚开始那些年,每次闹完别扭我都好说好劝,哄她回心转意,到后来我发现越来越不奏效,闹的频率越来越高,诉的苦也越来越没有新意,总是“你根本就不爱我了”“我在这个家里没地位”“过去怎么吃苦受累你们都忘了吗?”诸如此类。
当她说“你们”时,意味着也将我儿子一网打尽了。儿子进入青春期以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冲,他俩之间的口角不断。儿子缺乏“温良恭俭让”的美德,总像川普那样以牙还牙,加之中文措辞没学到家,经常几个回合就让冲突升级。我在一旁不住提示要“好好说话”,但基本上只对空气起作用。电光石火之间,其中一人就“咣”地把门一摔,回自己屋里呆着去了。
儿子不记仇,片刻工夫就跟没事人似的到处遛达,照样聊天耍贫嘴。妻子倒也没法跟他生气,但事后总会指责我不站在她这一边,不维护她的权威,并继而总结道:“他那些刻薄话还不都是跟你学的?在新加坡还能有第二个人教他?你把我儿子带成什么样子了,不尊重长辈,没良心……”
我总是尽力解释:“我端不出父亲的架子,从小就这样带他,你也不是不知道。人家说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俩从一开始就是兄弟。他是跟我斗嘴长大的,平常没大没小惯了,你干嘛要跟他呛呛?他那个中文根本没到收发自如的地步,常常不知轻重,你非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屁孩一般见识,可不是自己找罪受?他呛我的话就更多了,我要都跟你似的,心脏病还不得整出来?”
妻子越发生气:“我早说过你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他现在不知长幼尊卑,不懂孝顺父母,将来非毁在你手里不可。这不光是我的观点,我爸妈、甚至你爸妈都说过你,你就这样惯他吧!”
我感到有些委屈:“你怎么能把责任都怪在我头上呢?这里属于西方教育环境,更别说他小学上的是国际学校,洋人讲平等,讲言论自由。他不过是在跟你辩论,这有什么忤逆不道的呢?当然他中文还没学到家,有时用词不当,会冒犯大人,可这也得在说的过程中才能得到纠正。你这样子上纲上线,叫他还怎么跟你沟通?他会认为你说不过他,才拿什么“尊敬长辈”的大帽子压他。我刚让他背完新概念英语第四册的一课,里面有段话:All that is in my mind when I meet a young person. He may be conceited, ill-mannered, presumptuous or fatuous, but I do not turn for protection to dreary clichés about respect for elders—as if mere age were a reason for respect. I accept that we are equals, and I will argue with him, as an equal, if I think he is wrong. ——你懂吗?洋人就是这样看问题的。”
于是妻子暴怒:“你别给我扯这些歪理邪说,我听不懂,也不想懂。我儿子是中国人,你干嘛用洋人那一套教他?再说我也不信,洋人会教孩子顶撞父母?这都是你教育不当,还怪到洋人身上去了!……”
沟通到这个份上,我只有高挂免战牌,料理自己的事情去了。
以上只是一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有儿子这个第三者掺和进来,这些年我们夫妻俩的关系是每况愈下。不过我并不想离婚,甚至有次儿子急了、劝我别跟她过了,我还叫他勿作此念:“我跟你妈还是有感情的。你没出世之前,我们从来没拌过嘴。有你以后,我们的二人世界才乱了套。”在照顾孩子的过程中,我有时一意孤行,搞得岳父岳母都有意见。起初只是一些小摩擦,比如奶是不是太热,被子是不是太厚。后来妻子就开始抱怨我对她关心不够,好像她给我生了个儿子,她的使命就完成了,就可以从我眼前消失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我确实在孩子身上花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对她没有像以前那么关心了,让她感到冷淡。她向我抱怨过很多次,我也解释过很多次,但是都没法消除隔阂。
到后来我听烦了,感觉她像祥林嫂,天天抱怨她的阿毛被狼叼走了。戈培尔有句名言:“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这话在我身上应验了。刚开始她说“你不爱我了”,我觉得是无稽之谈,每每一笑了之。听得多了,感觉有些不踏实,试图辩解,却发现百口莫辩,因为她的执念已经形成。重复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信了,觉得她讲得不无道理,我可能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爱她,更何况眼前这位跟包租婆一样刁蛮的女人也确实让我爱不起来。
更要命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学会了选择性记忆,把所有证明我不爱她的事情都装入脑中,需要用时一提搂就是一串,比老太太的裹脚布都长,并且越来越长。而我对她的好,她却完全无视。比如她会为我没给她摆碗筷而大光其火,全不想我在厨房辛辛苦苦做了两个小时饭,会有意不让她上桌?几年前我们去刁曼岛旅游,在旅馆吃第一顿饭就闹翻了。当时我们每人根据菜单点了一个份饭,端上来后,儿子把自己盘中的一只虾递给她吃——这小子平素从没这样乖过,那天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她接过来,鼻子哼了一下,对我说:“你还不如儿子呢,他都知道分我点儿好吃的。你呢,光顾着自个儿吃了。”
我很不痛快:“你看我这盘子里哪样好吃,就伸手拿。这么小一张桌子,哪样你够不着?夫妻间有什么你的我的?再说是你要吃素的……”
话尤未了,她把刀叉往桌上一拍,起身回房去了。其后三天,都是我带儿子四处游玩,她只管找个沙滩椅躺着看小说,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我提示她这个岛很大,最好是集体行动,俩人看儿子才保险,她毫不理会。结果出海浮潜都是我一个人带儿子,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出意外——当然几百米深的海里真要出什么意外,她也帮不上忙,但她在岛上的所作所为的确不符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基本原则。
儿子大了,越来越不愿意跟她同游,因为她总是败兴。她自己也不愿跟我们出去,说我不会照顾人。所以现在我们家旅游分两拨,我带儿子玩,她跟闺蜜逛,井水不犯河水。
关于我们俩的关系,要说她光拆台不补台,也不公允。前两年,她有一度对我相当体贴,因为一个台湾闺蜜经过分析(她们经常在微信中讨论家庭问题),认定我患有“亚斯伯格症”。
“这种病只有你们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才能得上”,她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对我说,“你知道吗?爱因斯坦、扎克伯格都有亚斯伯格症,症状是缺乏同理心,专注自我,不关心、也不理解他人的感受。患者往往天分非常高,比如你,16岁不到上B大,是全省探花,虽然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做出什么伟大的成就,但跟平常人相比也算混得不赖了。Angela告诉我:‘我老公也是亚斯伯格症患者。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不要觉得自己不幸。我们之所以成为这种人的妻子,就是上帝安排我们帮助他们,解救他们。’她还送我一本袖珍圣经,说过两天要带我去教堂呢!”
我感到受宠若惊,靠着这种病,自己居然能跟爱因斯坦、扎克伯格为伍,那么得就得上吧,虽然我知道自己压根没病,也因此坚决拒绝去看Angela推荐的那位心理医生。然而妻子学不来基督徒身上的那份仁慈,没过两个月就对我失去耐心,不再努力把我从水深火热之中打捞出来了,何况我那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恐怕就算佛洛依德再生也拿我没办法。
但我并不打算跟她离婚,因为扪心自问,我觉得我还是爱她的。再过几年,等儿子考上大学,我就算“送佛送到西”,可以重回二人世界了。我相信旧情仍在,哪怕死灰也可以复燃。我想她也不会跟我离婚,否则就凭她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小性儿,真要干什么,就是萧峰也拦不住。我们刚刚结识时,她是那么可爱。我给她爸妈写过一封信,请求把她许配给我。这信我后来输到电脑里,起了个题目叫《一封写给未来岳父岳母的情书》。以前我还时常拿出来给她看,以此见证我们曾经以为不渝的爱情。后来变得胆怯起来,不敢在她面前“显摆”了。的确,没有了那份情,信中的文字只会让人感到肉麻。
2019.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