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褪色的心灵美

我们公寓楼每年举办两次社交晚会，名为Wine and Cheese Party，以促进邻里们相互认识，熟悉交流。十多年前的公寓楼里，以wealthy retirees类型的老人居多，晚会上一眼望去，体面闲定的银发族，优雅从容，也自有一种养眼的独特。我和妹妹作为大楼里最年轻的居民，因着对新家的热爱，而对周遭邻里呈现好奇开放的心态，Wine and Cheese Party自然积极响应，很愿意去体会个究竟。我们与Angela和Patrick夫妇的友谊就是在这样的社交场合自然开始的。

"Hello, I have noticed you two young ladies for a while, may I introduce myself? I'm Angela Antoinette blah blah blah..."好家伙，这first name, middle name, second middle name, maiden name 再加上last name，四五个名字一连串报出，我可是接不住了！眼前这位笼罩着和暖，充盈着亲善的气场女性，就是Angela McMahon。从Angela活泼的谈吐，灵巧的转身可以判断，她应该属于老年人里的小字辈。

我们只谈了小会儿，Angela就隔着人群举起手臂:"Patrick darling, I have found interesting souls to show you! " 我们顺着她招呼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风度翩翩的先生一边礼貌地与身边的人群点头致意，一边好似学生听从老师指挥一般乖顺地朝我们挪移过来。

Angela挽过丈夫:"This is Patrick, the love of my life!" 接着她又用极为赞赏的语气向丈夫介绍了我们。不记得我们先前谈了些什么，竟让Angela如此夸张。Angela的丈夫是那种几乎拥有明星的颜值，却毫不自知的绅士。他也有温暖的气质，但是对比妻子辐射式的暖，他是内储型的。这时不断有邻居们过来搭讪问候。我们开始多方位寒暄。显然Angela在这类场合有着如鱼得水般的欢乐优雅。她一会儿笑得将手里的cracker洒落，我们看到Patrick不声不响地弯腰捡起。再一会儿她的漂亮披肩将桌边的酒杯拂倒，又是一侧的Patrick拿起纸巾悄悄擦拭。这是一对典型的互补型夫妻: 对比太太鲜花展露般的外向，沉静的丈夫甘当绿叶，守候在旁。

女人举手投足间，无意地抖落着少许含带风情韵味的做作我是接受的，甚至，是喜欢的。就象我一直欣赏"音乐之声"里的伯爵夫人。Angela的做派就有点象爱沙伯爵。虽然她算不上漂亮，但是她热情，自信，灵动，得体，这些魅力太过overwhelming，那么轻松地为她加添着attraction，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Angela。

晚会结束，我们意犹未尽地交换了电话，门号。"I'm always fascinated with beautiful souls, I'd love to dig in deep, let's have tea together. " 分手时Angela一再相约。

不久我们就收到邀请。Angela夫妇住在8楼。我实在是喜欢西式饮茶。别致的小点，香暖的红茶，温馨的家设，这轻松自在的一切，都是为了真正的亮点: 灵魂交流的愉悦。

Angela是退休教师，丈夫过去是企业高管。他们有一个儿子，已经独立成人。Angela的对话是开启式的，她喜欢这样开始:"I really love to hear your opinion on this...", 或者"Tell me how do you feel about such..."，再或者"Help me to understand it, I'm sure you have great points to share..."然后就专心倾听，不再打断。直到我们停下后，她才转向丈夫:"Did you hear, love? They are just fabulous!"

我们后来常常在下班回家时，发现门口的镜子台上放着一些漂亮装饰。各式可爱的手工艺术，写有手抄诗歌的卡片，热忱洋溢的问候便笺，等等，落款均是Angela。我们每每惊喜，不过往往又转身一带而过，连谢谢都忘了。中国人太务实了，凡事琢磨有用没用，有用才是有意义。我在这样的文化熏染中长大，又怎能免俗? 如今回想，只会紧紧盯着功利人生目标的我，其实也是极无趣的。而人生能够持久的趣味，往往驻留在那些貌似无用的细微之间。

Angela不定期地邀请我们去家里做客。感谢那些美好时光，让她的音容笑貌至今留在我的脑海。记得她说: 自然是美的，生命是美的，而世界上最美的，则是智慧灵魂的动人之美。还记得她说: 工作是值得的，学习是值得的，婚姻是值得的，而对女人来说，做母亲是最值得的。我今天也学着Angela的口吻告诉女儿: Motherhood is the most rewarding experience in my life!

Angela在娓娓表达的时候，身边的Patrick简直象个虔诚的门徒，仰慕的学子。他还是那么沉静，知足地扮着配角。女人因为心灵的美丽而成为情人眼里的西施，除了勃朗蒂的"简爱"，乔治桑的"小法岱特"，再有就是眼前的Angela了。精神丰富的女性，就是永不枯竭的源泉。男人忘了喜新厌旧，因为身边的旧人，每时每刻都焕发着新意。

我看到，人的身体会老，心却不会。Angela在丈夫面前，娇嗔得多么自然:"Patrick，this time I want you to say Grace for all of us!"于是听话的先生用一段感恩敬虔的祷告为我们的茶会做一个完美的结束。

Angela口中常常赞美上帝，于是我问她:"Do you consider yourself  religious?" 她答:"Dear, I would rather say I am spiritual. " 短短的回答让我醍醐灌顶。我是基督徒，也热衷与上帝亲近。但是因为人类历史的教训，让我对Institutional Religion总是怀有警惕的抗拒，我害怕狂热盲从。这种矛盾一直烦扰着我。而Angela仅用一个词的更正，就让我霍然开朗。

与Angela交流，我最享受的，是语言的艺术。在语言上潜移默化地熏陶过我的，一是Rachel，再就是Angela。我很遗憾地跟学不通英语的妈妈说，妈，你要是能读Rachel给我通信，你会为一种特有的英式幽默抚掌共鸣，那是一个理性民族出于对人生无奈的通透悟知而凝成的悲喜交加。你要是能听Angela跟我说话，你就知道动听的语言是多么神奇的排练组合，那样余音绕梁，馨香弥漫的语言，几乎能够成为一个女人最出众的装饰。

"What I care the most is soul." Angela的这句话常在我耳畔回响。我也是。对有缘在我的生命里留下印记的人，我愿意定定心心去读他们。一个个有趣的灵魂，就是一部部流动着生命气息的书，为他们写下短篇素描，就是我的读书笔记。我喜欢书写灵魂，为了纪念，为了感恩，更因为，灵魂能够企及的地方，才是真正的，让我心驰神往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