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常用讽刺的口吻说我,“老了,老了,你堕落成了一个木匠。”我则回嘴道:“木匠有什么不好?锻炼身体。” 一日,此议又起,我正欲回嘴,忽然来了诗意,改口道:“谢老佛爷启发,臣适才得了半阙”。太太并不歉让,“说来听听。”我摇头晃脑道,
“大明天启帝,
志在才艺,
不爱江山爱木匠,
哪管社禝。
虽世殊亊异,
与他相比,
同志尚需努力。”
太太翻白眼而去。她说的没错,我几乎是个准专业木匠。斧锯刨鑿,一应倶全,在车库里一开电锯,惊动横竖四条街。 与我相比,天启老儿的活儿都显得粗糙。他的活儿再精也是家具,而我的活儿是艺术品 - 书法木刻。 不过,这种牛皮只敢对着铁匠们吹,碰上木匠,尤其是专工木刻的木匠,我得赶快找布把我那活儿蒙上。
不过,我也有人所不及之处,我的活儿多为大活儿,就是整个一堵墙那种尺寸。这需要用计算机放样,生成双......,不能再说了,日后落破了,还指着它养家呢。这种活儿一般的木匠还真干不了,在朋友圈子里,这成了我的独门绝技。几个关系近的买新房后,请我给他们家的某面墙刻幅古人书法,我也乐得别人出钱买板子让我过把手瘾。正所谓,两好并一好。
前不久,给一个朋友刻了一幅米芾的字,见下图。这是米芾的一首戏成诗,送给一个叫陈瓘的京城高官,此人官职为司谏,掌讽谕规谏,凡朝廷阙失,大事廷诤,小事论奏。 根据各方面信息综合推断,这首诗大致写于崇宁五年(1106年)冬,此年米芾在汴京(河南开封)担任书画学博士,与陈瓘关系比较密切。
戏成呈司谏台坐,芾。
我思岳麓抱黄阁, 飞泉元在半天落。
石鲸吐水(出)湔一里, 赤日雾起阴纷薄。
我曾坐石浸足眠, 时项抵水洗背肩。
客时效我病欲死, 一夜转筋著艾燃。关漼
如今病竭拥炉坐, 安得缩却三十年?呜呼!
安得缩却三十年, 重往坐石浸足眠。
这首诗打动人的地方是最后两句,安得缩却三十年,重往坐石浸足眠。 老来病痛缠身,虚弱到只能拥炉而坐的份儿,盼望时光能倒流三十年,好重去岳麓山泡山泉。
光阴如白驹过隙,俯仰之间,我也到了米芾写此诗的年龄。书法肯定是拼不过米芾了,不过,托现代生活方式的福,健康状况是米芾望尘莫及的。 然而,在感叹安得缩却三十年这一点上我们却是若合一契。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呜呼......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网上找到西藏卫视2011新年音乐会的片段,其中那段由交响乐队伴奏的洗衣歌听得我老泪纵横。连听四遍, 一个念头抑制不住:我想回到一九七十年代去。那纵横的老泪多半是为那不可实现的愿望而流的。
一九七十年代,那是怎样的年代啊?我们无知而无畏,贫穷而快乐。
课上刚真诚地问过问题,课下便给解答过问题的老师写了大字报,心无愧意,面无惧色,且慢,畏惧还是有的,怕书法功力不够,被隔壁班上那个书法好过我的家伙耻笑。荒唐的年代!荒唐的我!
我的同桌是校宣传队的,洗衣歌是他们的保留节目,多次进省城汇演,他演里面的解放军班长。他经常把排练的那间教室的后窗打开,让我们几个看他们排练。一干人趴在窗台上, 听着美妙的音乐,看着女生婀娜的舞姿,展开着严肃的讨论,“我说七班那个女生最漂亮,”“什么眼神?右边第一个最漂亮,” “吵吵什么?没看见我们在排练吗?你们哪个班的?” 于是,全体闭嘴,认真地看与听,在欣赏女生美的同时洗衣歌的音乐美也沁入了骨髓。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在失去无知的同时失去了无畏,失去贫穷的同时也失去了快乐。
退后三十年,我会毫不犹豫地举手发言,石鲸吐水出湔一里,其实应为,石鲸吐水溅一里。米芾多写了一个字,水字旁边那个“卜”应该是纠正这一错误的标记。 今天,我仍然这样认为,然而,没有考据作证,这话竟不敢出口。尽管我心里明白,这里没有什么深奥的学问,但也不得不防红学考据式的学问家从中做出学问来。 给老师写大字报?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如今,在家长面前回嘴都要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行。
我与多数国人一样,已经摆脱了贫穷,上百美元一场的音乐会也敢去听了,只是,具有国际水准的音乐会所带来的快乐竟不及趴在教室窗外听洗衣歌。 非但快乐不足,有时还让我感到有不小的精神压力。一次去听马友友的音乐会,主持人说,今天晚上我们要现场录音,请节制咳嗽。 音乐厅的音响效果是一流的,主持人说完后,全场静得能听见邻座人的呼吸声。这时,与我隔着一个座位的一位老太太突然发出了肠胃的咕噜声。在能听见呼吸声的静谧中,肠胃的咕噜声显得相当刺耳。老太太想必是久经沙场的,正襟危坐,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在一旁倒有了负担,不断拜求肚子和嗓子,帮帮忙,千万别让我现眼。
整个上半场马友友拉的是什么基本没听明白,全力抑制咳嗽去了。偶尔恍惚片刻,看着马友友拉得满头大汗,感觉他象个卖力气的,自己则象一头打着领带的牛。 这种音乐会还真不是晚年米芾能听的。这哪有趴在窗台上看洗衣歌来得痛快?后来每思及此,都会联想到民国时期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我爷爷那时候只是韩主席治下的一介草民,我如何就得了韩主席的真传呢?
山东坊间流传着不少有关韩主席的笑话,主要是笑他大老粗没文化,却偏要附庸风雅。比如,“行人都靠右走,那左边留给谁”,“十几个人穿着裤衩抢一个球”,“没来的请举手”,等等。然而,据文史资料记载,韩主席出身书香门第,旧学颇有根底。
韩氏为霸州的望族之一,后来家道中落,生活变得窘困。 其父韩世泽是清末的秀才,以教书为生。韩复榘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自幼聪明好学,受到其父偏爱,特送到本村小学读书。毕业后因贫穷再无能力去外地读中学,就随其父在私塾中读书达七年之久。其间熟读十三经,能诗善文,尤以书法见长。 婚后,韩复榘到县衙任“帖写”,相当于现在的文书。职务虽卑,但也需相当的文化程度,决非文盲老粗可以问津。
1910年韩复榘闯关东到辽阳,正值北洋第二十镇在新民府招兵,他毅然吃了军粮,被编在第四十协第八十标第三营当兵。 该营营长是冯玉祥,冯见韩复榘外表斯文,还写得一手好字,颇为喜爱,就叫他当了司书生。从此,韩复榘在冯的手下,逐级提升,与石友三、孙良诚、刘汝明、孙连仲等成为冯的得力战将,被称为“十三太保”。
1986年,梁漱溟先生接受采访时也说:“我印象中的他(指韩)对儒家哲学颇为赞赏,且读过许多孔孟理学之作,并非完全是一介武夫。”
韩主席虽属两姓家奴,人格让人不敢恭维,但显然不是没有文化的大老粗。 一个显然不是没有文化的高级将领被讽为大老粗,这是典型的国民党文化现象。 那时共产党干部里文化水平不如韩主席的占多数,还没有资格耻笑韩主席。 坊间以讹传讹,而这讹的源头当是钱钟书笔下那种言必称“兄弟在英国的时候”的党国高层。 《围城》在六十年前遭禁从反面印证了这一点。
过了三十年,在河之东,在共产党文化里,《围城》不但解禁,而且还成为文学名著,并被拍成影视作品,影响了整整一代人。那是一个河殇的年代,思想解禁,思潮涌动,忽然,一记闷棍,皮开肉绽......然后,众人熙熙,皆为名来,众人攘攘,悉为利去。
又过三十年,在河之西,钱钟书在《围城》中所嘲讽的种种现象卷土重来,成为共产党文化的一部分。所不同的只是克莱登换成巴林顿而已。看来,这是泛文化现象,与意识形态无关。
令人心酸的是,两个三十年后,先是曹长青揪住吴征不依不饶,后是方舟子揪住唐俊不依不饶,最后都不了了之,据说是因为再闹下去可能导致刑上大夫。连当时王储的博士都来路可疑,遑论下面的组织部长,建设部长.....了。共产党青出于蓝?后来居上?重蹈覆辙?一路货色?米芾若是再世,他一定......他肯定是再不了世了,不过,我在,我替他叹了:呜呼!安得缩却三十年,重读围城叹奇谈。
据报道,至2012年6月,全国已有29个省召开党代会,选举出新一届省级委常委。378名省级常委中拥有191个硕士和博士学位,拥有硕士或博士学位的常委占比达到49.5%。其中,天津市委13名常委中,具有博士学位的有7名,而上海市委12名常委中有硕士学位7名,他们分别为博士和硕士量最多的常委班子。勿用置疑,其中少不了相当数量的韩学愈。中国知识分子手中的资本本来就有限,学历是唯一的过硬资本,为什么要仨瓜俩枣地卖给当权者?自轻自贱啊!
不过,凡亊有一弊则有一利。多年前读到一篇文章,那是对台湾监察院前院长王作荣的采访。王出身西南联大,也在海外镀过金,自然是看重教育, 退休后曾前往大陆访问,其感慨之一是,共产党不再是土八路了,非但如此,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省级干部已然有天朝上国官员的威仪了。读到这里,您可以说,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也可以说,共产党与国民党从一开始就是一对难兄难弟,还可以说,辩证法的辩与诡辩的辩是同一个辩。
在嘲弄韩主席的笑话中,最有名的当数一首诗,名叫《咏闪电》。
忽然天边一火练, 莫非玉帝要抽烟?
要是玉帝不抽烟, 为何又是一火练?
在党国政要们一片之乎者也的酸文假醋里,所谓的韩主席的这一火练可算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诗如果真是韩主席所写,那韩主席的大无畏精神可是值得敬佩的。
去年是我中举三十周年,正合米芾那三十年之叹,忽然又有一个抑制不住的念头,想补发一次少年狂。 用山东老乡嘲弄韩主席的话来说,我已经忽然了不少火练了,不妨再忽然它一火练。 因此,我以坊间所传的韩主席之大无畏精神,勇敢地在米芾的貂尾上续以狗毛:
我思磨山环湖堤, 怀拥烟波六十里。
鹅嘴岸上游人(如)织, 秋高正是赏菊时。
我曾骑车往梅园, 朱碑凭栏意气轩。
客时酒酣骑若舞, 一着不慎腿摔残。xxx (此处略去三字。世道变了,兴打官司了,未雨绸缪是必要的。)
如今四驱掠高速, 安得缩却三十年。呜呼!
安得缩却三十年, 重骑单车往梅园。
附: 《戏成诗帖》原帖
米芾《戏成诗帖》,翰牍九帖之九,纸本,行草书,纵23.9厘米,横34.6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