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悬案(二)

寻根.悬案(二)

       这一次家乡行,要访问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心涵伯。他从小忠厚老实,是我爷爷最喜爱的堂侄,如今他的眼睛已经看不?了。此前很久,我跟南溪宗亲会刚刚联系上的时候,他就托人捎话给我说:“我有要事相告。”

       他的儿子特意开?从泸州赶来,带我去他家。 走进他家的客厅,心涵伯摸索着站起身,伸出手:“你是桂冬?叔的孙女啊?回来了。”我慌忙握住他的手:“心涵伯,是的,我回到家乡了。” 他来不及叙旧,急急忙忙地说:“快,快扶我上?,我们去上你太奶奶的坟。” 太奶奶的坟?我心头一沉。 ?上,心涵伯说:“你爷爷是个善良的人,他卖田地的事情,你不要信别人乱传,那时我也在场!”

        一九四七年,一天,二十岁的心涵正替我爷爷整理田契,我爷爷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远智向我提出,把全部田产买下来。我想来想去,他拥有那么多田,不好!”

       心涵问:“?叔,远智叔心气高远,好不容易攒够钱,想多买田,有钱有田,世道太平以后,没有土匪来打劫,怎么不好呢?”

       我爷爷欲言又止,神情更是焦虑,猛地停下脚步,坚定地说:“只卖给远智一部分,我留下二百亩,也不卖给外姓人,干脆让佃户分租。”

       心涵十分不解,难道桂冬?叔真的是小心眼,怕远智将来比自己强? “后来我才明白,桂冬?叔良苦用心啊!”心涵感慨地说,又问我:“剩下的二百亩,让你爷爷吃了不少苦头吧?”

      一九五八年,一天深夜,在大学办公室,一名干部恶狠狠地将我爷爷的检讨书摔在他脸上:“你有二百亩田产,用来剥削贫下中农。你这狗地主,土改时就该枪毙,漏网了!检讨不深刻,再写!”爷爷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嘴唇干燥欲裂:“我没有收过租子,一直没有回乡……”干部一拍桌子:“你去美国,当公子哥儿,钱哪里来?不是劳动人?的血汗吗?你在课堂上,把美帝国主义那一套搬来,毒害新中国的大学生,用心险恶!”衰竭的爷爷张张嘴,却说不出声音,眼皮哒啦下来。恶狠狠的干部打开强光灯,照他的脸:“不许睡!写不出检查 不许回家,不许睡觉!”

      “写!”“写”“写!”被隔离审查的爷爷,耳边每天充斥着恶狠狠的叫骂声。爷爷一合眼,就被冷水泼醒。精神濒于崩溃的爷爷,捧着头,瑟缩在?落。这位被中国数学界推为“泛函分析第一”的专家,脑筋已完全停摆。然而,这仅仅是“炼狱”的入门,接下来的文革,还是没有放过他。

      “到了到了。”心涵的儿子说,“就在这一带。”

      心涵伯要下车,我连忙从另一边下来,过去搀扶。他站在坡前,拿起盲杖指划,对儿子说:“快看,前面的矮坡前,有没有一块三角形地?” 我们眼前,哪里有什么三角形地?大半个世纪的沧桑,一片水稻田,收割以后,满眼是稻茬。他儿子迟疑着,不敢回答。

       老人极有把握地说:“别以为我看不到,三角地尽头,就是你太奶奶的坟。”他又提起一桩往事: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心涵站在田头大喊:“李有财,你不能扒人家的坟!”李有财一家曾是我爷爷家的佃户,他将铁锨往地里一插,说:“别死脑筋了,那是无主孤坟,霸住好田地,不如让我们种些豆子。”心涵心疼地说: “这是桂冬叔他妈的坟!”李有财不屑一顾::“反正他不会回来了,地主分子,回来送死吗?”

      心涵急了,跳下田埂,抓住李有财的铁锨,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他不来,他后代会回来的,迟早!”

心涵伯的抗争暂时保住了坟,然而,鸡蛋怎么和石头对抗。文革时坟终于被夷平,太祖母的骨殖抛弃荒野。

       ”喂,看?了吗,你太奶奶的坟头?”心涵看儿子不答,转身问我。我猛然回到现实中,暗里叹了一口气,走到心涵伯面前说:“心涵伯,谢谢你!”

       心涵伯追问:“看?了吗?我的记忆不会错吧?” 我大声回答:“看?了,我太奶奶的坟墓。”

      ?昏的田野,一片静默,一群大雁掠起,驮着闪闪烁烁的斜晖。心涵伯满足地微笑,说:“我的家族,从爷爷到爸爸,一代代嘱咐下来,要帮桂冬?叔看好家,人家祖屋没了,祖坟总得在嘛。”我心里算算,他九十岁了。
       “……先母与先祖父母之坟均成平地。”爷爷的日记上写着,“运动又来了,散落山野之骨殖,无能收敛。”

       文革中,被殴打致伤的爷爷,头上裹着绷带,半卧在病床上喝药,一群造反派冲进来:“还装死? 走!去工地接受批斗!”他们不由分说,将我爷爷从床上揪起来:“今天贫下中农来批斗你这漏网地主!”我奶奶弓腰,苦苦哀求:“他上次脑震荡,不能动啊……”

       造反派根本不理睬,推搡着爷爷往外走。其中一人,是爷爷的学生她身上,棍棒又一次击打她的头部,她鼻口流血,最后,大口大口吐血,昏死在血泊中。九岁的爷爷被关在另外的房间,他拼命敲?:“妈妈!妈妈!”

       我摇摇头,极力甩掉沉重的记忆。又一次搀起心涵伯的胳膊。心涵伯欣慰地吁气,说:“桂冬?叔叔,自从解放后就没能回来,他的后人如今真的来了,我有生之年看到啦。快去叩拜。”

       我说:“哎。”向前走去,在“虚拟”的坟茔前,我双膝跪下:“太奶奶,对不起……”我不能说下去,千言万语,只有天地懂得。

       紫色晚霞沉降,群雁又一次?起,夕阳下山了。风里,听?太奶奶的轻叹,宽容,温柔。

                                   五

      离开南溪前,我郑重地问族?国?:“我爷爷唯一的亲人,只有他亲叔父一家了。关于我这嫡亲的太叔公,你们能打听他后人的下落吗?”族?说:“我们一定帮你找。”

      一旁负责对外联络的族叔平东踌躇着,递给我一个微信号,说:“这个人叫国勇,是省里头的名人,是我们家族的,乡下人不敢联系他,生怕他误会我们是骗子。我们家族需要这样的名人来号召大家。”

      我顿时反感起来:“名人有什么了不起?看不起自家在农村的宗亲,这种人我不联系!”族叔慌忙解释:“不是这意思,我们从来没找过他。你是桂冬?老爷的孙女,桂冬?老爷名气大,容易说得上话。”

       我勉强地答应了。很快地,通过微信,联系上国勇。身为四川能源界巨子的国勇董事长热情回答说,他就是南溪刘家镇曾家的后人。我对他立生好感,身为知名企业家,没有忘本。但不知他属于哪一支。

      忽然,平东打电话给我:“刚刚调查出来,国勇就是你太叔公的后裔。他是我们家族中跟你家血缘最近的人,是你的堂侄。他的爸爸和姑妈,也就是你的堂哥堂姐,都健在。”

      我一愣,手机几乎掉在地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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