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纸袋,决定你一生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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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下半年,全国开始了“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这件事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自解放以来多少次清查,抓了多少特务和反革命。那么多次运动还不够,还要这样依靠打“人民战争”的形式来寻找解放前的“叛徒”?这样整错的肯定比抓对了的要多几百倍啊!我猜想,毛主席可能是想先把群众引导到大抓叛徒上面,再从中寻找刘少奇等人是叛徒的证据。把刘邓等人打成“叛徒”、“特务”要比把他们仅仅打成“走资派”要容易搞臭得多。到后来,我下农村后才知道:广大农民对刘少奇的“三自一包”都是双手拥护的,都说就是靠这才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如果仅仅说他们是“走资派”很难被搞臭。于是,在全国各地纷纷成立了专案组,专门审查原先的党政领导干部,特别是审查他们解放前的所作所为。看他们是不是漏网的“叛徒”或者“特务”。

刚从新疆回来,还没休息两天,革委会主任杨德海就把我找去。要成立“清理阶级队伍专案小组”,他要我参加这个小组,并且和他一起对原校长袁福进行政审。

我们粗粗看了一下袁福的档案,觉得他解放前夕的一段经历很不清楚,似乎隐瞒了什么。那段时间他和地下党脱离了关系,去过湖北下面的某些地方。究竟在那里干了些什么?需要去调查一下才能搞清楚。于是,我们准备了一下,七月十八号就出发了。

首先我们沿江乘船往上,两天后到达沙市。那时的沙市是闻名的“卫生城市”。没有蚊子,晚上睡觉不用蚊帐。休息了一天继续上行,到了枝江县城。找革委会转介绍信后,再步行到董市。那里是袁福当时呆过的地方,也是他的老家,许多亲戚都还住在那里。

我们在那里整整呆了两天。找了好几个人,但都说得吞吞吐吐。有人说他曾经带着他的夫人到外面去了几天,其它时间都在这里没有外出。由于有些当事人到松滋去了,我们又乘船到枝城,再坐车去松滋。那时的公共汽车不像现在,好多就是大卡车,跑起来漫天的灰。就这样还不一定买得到票,所以大家都没有怨言。

外调后,我们在返回途中经过杨德海姐姐的工作单位——松木坪电厂。那里正在搞武斗,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她姐姐当时是在台下的一派,被整得很厉害。所以希望他弟弟能帮忙送些材料给省委,解决这里的问题。杨德海决定先返回武汉,让我一个人继续外调。

我一个人继续乘船到宜昌,找到几个袁福的同事,还到宜昌市档案馆查找了很多解放前的报纸。那里经常登有共产党员声明退党的启事,这些就是当时抓叛徒的“铁证”。其实,里面也是真真假假。有人明明牺牲了,但国民党偏要登个脱党启事,叫你死了还要被自己人恨。也有的是上级为了保存力量,指示被关押的党员在不泄漏机密的前提下,登个启事就放出来再干革命。总之情况多种多样,但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很难讲得清楚,这不是铁证如山吗?不少人就这样挨整,甚至被整死。

最后,我又一次坐上去秭归的轮船,但这次是要去兴山找袁福原先的夫人。到了香溪码头,由于山上塌方,通往兴山的公路不通,只好在码头停下来。第二天早上,开来了半个月来的第一辆汽车。一些胆子大的,有急事的人爬了上去。汽车走走停停,路上到处是巨石,推土机正在开路。山上的大块石头摇摇欲坠,叫人看了胆战心惊。但就是这样,车才走了一大半路就坏了,无法通行。剩下的二十多里地要靠自己双脚走。傍晚才到达兴山县城,住进了招待所。

考虑到交通问题,我连夜调查袁福的前妻。她叫李久英,在县新华书店做售货员。书店的头头也一起参加调查。一直搞到半夜,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原来袁福在外面搞地下党活动期间,她被在枝江的亲戚强奸了,并怀了孩子。正在这时,袁福由于形势突变,和地下党失去了联系,此时就回家了。他看到了这个情况,而强奸她爱人的那个家伙在家族里很有势力,他们两个只好跑到宜昌偷偷地把胎打掉了。袁福后来就和她离了婚,回到武汉和地下党恢复了联系。而李久英不愿回枝江,就从宜昌到兴山找了一份工作。

我看到这些私人之事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事情本来写进档案里也没有什么,而且事情发生于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很容易搞清楚的。结果留下一堆疑问,何苦呢?

第二天我返回香溪。果然不出所料,从我乘船来后,这两天就没有船来。三峡已经封航!每个人都一筹莫展。这时来了一个机帆船,问有没有人去宜昌。大家都不做声,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可能有急事的人壮着胆子上了船。船一离岸,立刻就像脱缰的野马在江里狂奔,即便开倒车也停不下来。水里不时有死尸在船帮子附近转来转去,恐怖极了!船开到三斗坪,歇息了一下。打开齿轮箱一看,天呐。里面打坏了两个齿轮!修理了好半天。好在已经出了三峡,水流也不那么急了,所以还敢继续开。

到达宜昌后。我赶快买回武汉的船票。八月十三号赶回武汉,结束了历时二十多天的外调。一回到武汉,我们立即审问袁福,落实外调情况。结果袁福很快承认了那些情况,写出的材料细节和我们调查的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候没有手机等通讯设备,信件也没有那么快。所以外调的情况看来是准确的。袁福应当是没有问题,可以被结合到革委会去。

后来我又到襄樊和随县去过外调,但都没有很多收获。有的人根本就否定一切,叫你毫无办法。

再随后的日子我就天天呆在档案室里看各个人的档案。越看越感到恐惧和不安,觉得世界是那样的虚伪和无情。二附中有一个女教师,十几年来孜孜不倦地追求入党,几乎隔几个月就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档案里塞满了她的申请。但在档案里却写到:“此人不可重用!”。还有个人,里面没有任何材料证明他有什么问题,但却被定为“特嫌”。这意味着,在那几十年里,他不仅时时刻刻受到监视,而且子女将被无缘无故地取消上大学的资格,并且找不到任何理由……。看别人的档案越多,越感到一只无形的手在毁灭无数善良人的一生。而这些善良的人们还在满怀信心地“跟党走”,愿意为党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文革中揭露出其他单位的情况也是一样。

例如:姚克方是原湖北省卫生厅厅长,曾经住在我们家隔壁。妈妈和姚妈妈关系非常好。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是南京中央医院院长,是当时国家级医药卫生专家。解放前夕,国民党命令中央医院撤往台湾,姚克方居然在蒋介石眼皮底下稳住不动。直到解放,把整个医院毫发不损地交给了共产党。他当时是冒着生命危险干的。蒋介石震怒之下曾在台湾下了通缉令,要把姚克方捉拿归案。由于他有功劳,解放后任命他为中南卫生部部长,后又任湖北省卫生厅厅长。在政治待遇上也是极高的,任省政协主席,全国政协委员。他自己则是真心实意地跟着共产党走,把心思扑在卫生事业上,在解放初期培训了许多卫生人员。“文革”开始后,许多内部材料被揭露,其中就指明姚克方原来是共产党的“内控对象”。这位冒着生命危险为共产党干活并遭到国民党通缉的人,解放后尽心尽责地工作,原来还是不可信任的“内控”人物。那些受尊重和荣誉原来只是表象。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不论你在解放后如何忠心,如何拼命干活,始终还只是个“内控”对象,真令人啼笑莫名。

档案袋,是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口袋。档案袋里的秘密对当事人而言是永远不可知的。即便是不实之词,也不会给你任何申辩和解释的机会。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不是在专案组里,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秘密。可能永远对现实充满幻想,充满信心。

gladys 发表评论于
越看越急。作者花时间去干这些无聊地调查工作,还这么危险,差点送命了。值得吗?
这时候人的生活的确是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没有任何贡献,没有任何意义。没有看见任何人在生产,发明,创造。
hotpepper 发表评论于
Actually, 档案袋 was not only affecting the person him/herself. It also affected next couple of generations. 出身不好 was a crime in that time affected many of us that we had no control at all. Mao was the WORSE EVER dictator who brought so many disaster to China and Chinese people.
hotpepper 发表评论于
Actually, 档案袋 was not only affecting the person him/herself. It also affected next couple of generations. 出身不好 was a crime in that time affected many of us that we had no control at all. Mao was the WORSE EVER dictator who brought so many disaster to China and Chinese people.
hotpepper 发表评论于
Actually, 档案袋 was not only affecting the person him/herself. It also affected next couple of generations. 出身不好 was a crime in that time affected many of us that we had no control at all. Mao was the WORSE EVER dictator who brought so many disaster to China and Chinese people.
欲千北 发表评论于
这种档案制度,与秘密警察的做法一脉相通。楼主和我们赶上了邓小平改革开放新时代,天翻地覆。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一个加封的纸口袋,控制你一生。。。。
梅华书香 发表评论于
真是荒唐至极的年代!
BeijingGirl1 发表评论于
档案袋,是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口袋。 就被你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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