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睡觉,我爸起来小解,突然半边身体一塌不会动了,半边脸也歪了,嘴角淌口水,模糊不清地叫我妈,我妈蒙里蒙懂睁开眼,立马吓走了瞌睡。慌里慌张嚷嚷起来。那时我和我姐在外地,只有我妈我妹在家里,我妈叫我妹去喊国庆,国庆老婆听到动静自己就下楼来了,她在医院工作,一看我爸那样就说:阿叔这是中风了,要快送医院。一边就仰头对着天花板大喊:国庆侬快点下来呀,死人啊,不要再困(睡)了,阿叔出事体了。然后上面一阵动静,传来急促脚步声,脚步声从天花板移动到木楼梯到过道,国庆就冲进了我家。她老婆对他说:快送阿叔去医院。国庆说:侬到外面去拦部车子(那时没有私家电话可以叫救护车),我来背阿叔。这时阿訇和姨姆也来了,阿訇说他去外面拦车子,叫国庆老婆留下帮忙。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爸驮到国庆背上,我们那个旧木屋里的楼梯黑暗狭窄而陡峭,我脑门上的伤疤就是儿时从楼梯上摔下时落下的,也不知国庆是如何把我爸从那“一线天”上背下来的,到了楼下,阿訇很快已拦来一辆车子,一路将我爸送去第一人民医院。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把我妈我妹吓哭了,国庆老婆使劲安慰她们,说那是程序,脑中风都要下病危通知单的,实际上第一次中风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结果正如国庆老婆所说,出血点不大,很快结住了。医生说送的及时,耽误久了就危险了。那次我爸在医院只住了一两天,吊了些点滴,很快就恢复出院了。医生说,今后千万要小心,脑中风第一次是警讯,若有第二次后果会很严重,很多人就一脚去(死)了。
我和我姐都赶紧从外地赶回家去。我爸看到我俩就哭了。我爸话少,感情内敛,我印象中没见他哭过,我妈说我爸以为看不到我和我姐了,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爸是个老实人,在金山工作了一辈子。他以前一星期回家一次,回来话也很少。他从不会打我姐和我妹,但他会打我,我觉得他不是很喜欢我,但我妈说女孩子不能打,男孩子不能不打,不然没出息。他退休后回家无所事事,常常在楼下门口摆张方凳,与楼下老山东坐在小凳子上下象棋。那次看到我爸哭了,忽然觉得我爸老了,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我买了中华牌香烟和老酒去感谢国庆和阿訇哥哥,他们都不肯要。我拆开一包,给他俩各递上一只,点着,三人站在狭窄过道里边吸烟边说话。我谢谢他们救了我爸,阿訇说邻居道理不要噶(这么)客气。国庆说:下次我要中风了,就喊侬小阿弟来背我。他老婆在边上煤气炉上炒菜,听了就打断他说:侬不要瞎三话四说这种触霉头话好伐?阿訇说:侬像只牛一样的,伊(他)噶(那么)瘦哪能背得动侬?国庆又对我说:侬快点结婚倒是真的,也好让阿叔开心放心。快点把侬那个山口百惠讨回来做老婆,到时候不要忘记喊阿哥(他自称)吃喜酒。
国庆当初在我家第一次看到我女朋友(后来的老婆)时上来就说:啊哟,小阿弟会寻的嘛,寻到山口百惠了。那使得我女朋友立马对他大为好感。其实我自己横竖没看出她与山口百惠哪里有相似之处——除了都是女的以外。我女朋友家住在新村公房里,有煤气卫生设备,居住环境比我们那里好,她去我们家说就像《七十二家房客》,房子像,邻居也像。她那时候很腼腆,看到不熟悉的人不说话,我妈说她叫阿爸阿妈声音像蚊子叫。我女朋友话少,我爸也不爱说话,我妈想说也没人说,如果就他们三人坐在房间里,空气仿佛凝结不动,一根针落到地上保险能听到。我女朋友那时对我们邻居都不以为然,唯独就说国庆好,我想国庆自然是讨人喜欢的,但更多还得归功于山口百惠吧。
姨姆是个话唠,喜欢东家长李家短。她是小脚,身体又肥胖,行动不便,很少下楼,可是她有关街坊邻居的八卦消息特别灵通,好像从前的“包打听”。她说隔壁“一尺一”(国庆给那家人起的外号)家的阿四头(老四)自己吹牛逼说是百货店经理,其实那个百货店就是个小的一点点的街角“烟纸店”,店里就他一个人,啥个经理?还领导唻!就领导点香烟洋火皮皂(肥皂)草纸。又说街对面那家戆大(傻子)儿子发育思春了,天天吵着要找女朋友。他父母被吵得没办法,到处托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一家屋里响(家里)有个年龄相仿的戆大女儿。门当户对,两家父母共同商议决定让两个戆大男女到虹口公园去轧轧看朋友(约会),父母远远跟在后面观察保护。那天去公园,他们看到俩个戆大手牵手肩并肩到河边柳树下长椅上一坐下,男戆大就把女戆大双肩往后面椅背上推,又把脸压到女戆大脸上急吼吼(迫不及待)要亲嘴,女戆大猛一把将男戆大推开,举手一记大头耳光,男戆大往后一挫,就“哇哇”哭了起来。女戆大跑回爹妈这里来说:赤那,这只流氓要吃我豆腐。她爸妈就对男戆大爸妈说:噶(这么)没文化,第一趟见面就想和小姑娘“打凯斯”(kiss)。男戆大爸妈一边赶紧跑去安慰留在座椅上被扇哭的戆儿子,一边回嘴:到底啥人没文化啊?轧朋友嘛不“打凯斯”做啥?不让“凯斯”(kiss)也就算了,打人做啥啦?结果两家弄得不欢而散。
姨姆提到她早已死去了的丈夫时说:那只死鬼走了噶早,五十岁都没活到,剩下我一个老太婆,没意思。她说:老头子老早不要太结棍哦,每次我那个还没清爽,最多熬到第三天,这只死鬼就熬不牢了,急吼吼“昂劲”(硬是)要。力道嘛来得个大,推伊(他)动都不动。唉!噶结棍的人,哪能说死就死了,人生真的没意思。
姨姆的另一个经常性话题是对人的相貌评头论足。她说刘晓庆有啥好看啦?一张柿饼脸,眼睛还要花绰绰的。老早的电影明星胡蝶不晓得比伊好看多少了。他老喜欢说胡蝶,因为据说她自己年轻时人家都说她像胡蝶。阿拉年轻的辰光人家讲我的酒窝跟胡蝶的酒窝一模一样的。胡蝶嘛好看就好看在那只酒窝上呀。她说。但姨姆点评楼下老山东夫妻和他们女儿的话传到老山东夫妻耳朵里时,就引起了不高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