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218) 棺材坑

【由于“大跃进”,我们的劳动时间被无限延长了,天天搞竞赛,晚上收工再迟,也得开小组会,插红旗,拔白旗。8月开镰割小麦,新场为了放卫星,又组织大会战,400号人齐上阵,把猪肉罐头放在地头,谁先割到头,谁把罐头捧走。这下钟李两个来了劲,干起活来冲锋陷阵,可到底也没能干得过老职工,眼睁睁看着人家在地头吃罐头,自己只能接着当怪话篓子。

石书记这回把我军连续作战的优良传统发挥到了极致。他不点头,哪个队也不能撤离,晚饭送到地头吃,吃完就干。麦收最后一天没有月亮,只好摸黑下镰刀,直挺挺的麦子踩倒一大片。蚊子多得邪乎,一巴掌下去准能拍死十来个!队员都脱下上衣裹紧脑袋,只露一对眼睛出来,个个成了三K党,但蚊子还是一股劲往里钻,咬得全身像扎满麦芒,谁还有心思干活?就这样混战一场,到后半夜两点才收工回家,留下遍地狼藉的麦穗。

第二天刚蒙蒙亮,石书记就像周扒皮似的把大家轰起来,将麦穗在场院堆成小山,让几个孩子在上面起劲打闹。自己脖子上搭条汗巾,手里拿着个木锨站在前面,旁边再衬几个扮相比较好的男女队员,心花怒放地让李记者拍了五六张“大湫洼新场首获丰收”的照片,好拿去让农垦报发表。完事后又搞来一个金色大筐,把麦穗在里面码得爆满开花,送上大卡车。几名队员在一旁站立,有的手执红旗,有的敲锣打鼓。石书记披挂整齐,坐在驾驶楼里,在总路线的正确指引下,意气风发地到总场报喜去了。

没过几天,石书记又不知从哪儿取来经,要在我们队搞试验改造白浆土。他让苏启尚带领大家,来到尚未开垦过的8号荒地,现场交待:“你们分成三个组,两个组挖坑,一个组打草。坑的间距为5米,每个坑一米宽,两米长,80公分深。先挖出黑土层,把它们全部堆在一边,然后挖出下面的白浆土,放在另一边。挖到规定深度后,把黑土回填到坑内,再铺上半干的茅草,留好风口,点燃,把生冷的白浆土压在草上面。整个过程就完成了。”接着宣布一天挖坑的定额是80个。

在生荒地里挖这种棺材坑,摊到每人头上要一天两个,已经比较吃力,再加上那么多道复杂工序,根本没法到点收工,所以每天都得忙到半夜,弄得我们这块地里一片黑红,远远望去像原始部落在搞巫术活动。其他队拿我们开心,问马棚队这些天是在研究土葬还是火葬?我们说两个都研究,先埋后烧,研究好了就把你们填进来。

烟熏火燎地折腾了一个礼拜,有天碰上汪炳生,我问是不是他给石书记出的馊主意。炳生说这可冤枉人了。近来他在总场参加规划工作,压根不知道此事。但石涛之前确实跟他提过,说有农场搞试验,可以把白浆土变成黑土。当时他觉得是无稽之谈,一笑置之。没想到石书记竟当了真,明火执仗地干起来。

于是汪炳生去找石涛劝谏,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我这是到兄弟农场专门考察来的经验。人家今年小麦亩产比867农场的最高水平还要高一倍,就是用这个法子:先让白浆土过火,形成团粒结构,同时把茅草里的养分吸收进去——你别以为是熏黑的,精华已经到里边去了。接着让黑土在下边捂着发酵,微生物会顺着往上生长,一年就能把白浆土变成真正的黑土。来年春耕翻一回地,黑土成倍增加!人家动手早,所以地力比咱们高一倍,亩产当然也要高一倍了。这个方子我是费尽口舌,跟人家讲了半天‘社会主义协作’的大道理才弄到的,你可别不当回事!”

汪炳生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照理说,地力来源于腐殖质,那是千百万年才形成的,怎么可能一年就速成呢?再说团粒结构也不是烧出来的,黑土过火以后倒有可能降低肥力……这,这,怎么能解释得通呢?”

石书记笑起来:“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呀,就是太迷信书本。要知道,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在大跃进时代,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以后还是要跟我多出去走走,眼见为实嘛。有些事情刚开始我也怀疑,可人家实实在在地干出来了,实实在在摆在你的面前,你再不信,是不是这里有问题?”说罢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

汪炳生满腹狐疑地出来,再见到我时,说:“我劝不了石书记,自己倒快被他说服了。里面的道理我还没完全想明白,可是我也不敢冒充权威。尤其在农学方面,我的知识还相当浅薄,更谈不上有多少经验。我最近看了钱学森的一篇文章,那么大的科学家都认为亩产160万斤是有可能的。相比之下,白浆土变黑土倒也不算邪乎了。”

我听了心下释然:“其实我们吃点苦受点累倒也没什么——到北大荒来还打算享福吗?就是别瞎干,白耽误工夫,折腾大家伙儿。这话也就是跟你讲,我觉得咱石书记近来像吃了仙丹,整天腾云驾雾似的,一会儿冒出一个新主意,搞得大家都有点受不了。但照你这么一说,真有可能是我们觉悟不高造成的。人家领导的思想已经进入共产主义了,看我们就像人看猴,根本不是一个境界。”于是心甘情愿去忙活,继续把白的变成黑的。】

2019-10-15

天涯无芳草 发表评论于
回楼下,渐入佳境,越来越像了
格利 发表评论于
越来越不像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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