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维多利亚号已经是下午辰光。开船后,游客都挤到顶层甲板上,随着广播,仰着脖子欣赏两岸著名的巫峡十二峰。双城俯身靠在栏杆上,仍旧戴着江南那顶米色的草帽,裤兜中他给的两枚三峡石沉甸甸地坠在那里,长发在身后扬起,如同一团巫山云雾。眼望着神女峰在山崖上孤独的轮廓,双城心里如江水翻滚不休,突然间,江南给了她太多线索,但细想起来,仍旧毫无头绪。她试着比较,从贺嘉,到卓然,但这次似乎又完全不同。她心乱如麻,却一次又一次不断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东西身上,转念及他。
人群中,叶丹不知何时被推挤到双城身旁。叶丹背靠着船舷,面向双城扬了扬下巴:“这草帽你戴着倒挺好。”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住了叶丹的脸,双城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明白她的意思。她的酒还没醒,乘着那股劲,她直盯着那墨镜的中央,一字一句地问道:“叶丹你有男朋友吗?”墨镜背后,叶丹猝不及防,整个人紧绷了起来,象警惕的猫,顿了几秒才从鼻子里一笑:“干嘛突然问这个?”“你是不是喜欢江先生?”双城不依不饶。嘈杂的人群中,叶丹象是暗暗中了一刀,她没有墨镜可挡的半张脸上,顿时涨红了一片。
这正是她最讨厌双城的地方,这个面目斯文却内心狡黠的女孩,总能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亮出她内里的刚烈,甚至凶狠来,击溃她。叶丹输了,只好退回去,捡起她小鱼儿的调皮,用她最擅长的口气,漫不经心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大家认识这么久,在一起挺开心的,我才不会想那么多!”说完这句,叶丹心里便恨死了自己,她双手握紧栏杆,把脸转向了另一面,她感觉那只手如果松开,就会一巴掌挥出去,不是打在自己脸上,就是打在眼前这张咄咄逼人的俏面上。
船过了巴东,甲板上的人群便散了去。晚上有一场欢送晚宴,五个女孩都缩回船舱早早打扮起来。双城这几日从“淡极始知艳”的白旗袍,到“红花开欲燃”的虞美人统统赢了个遍,换做别人,正该见好就收,让出三分春色与百花,偏双城年少任性,又将一件压箱底的“武器”取了出来。这是一条露肩的黑色雪纺长裙,有着金鱼尾一样撒开的裙摆,每一片裙摆之间,留着高至膝盖的开衩,行动时,雪白的小腿便会从裙裾中不断闪现。这样的款式市面上是见不到的,双城在一间出口转内销的外贸商店一眼看见,便掏出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下来,至今还一次都没穿过。
凑在镜子前,她仔细地描了眉毛和眼线,口红也较平时更艳,接着沾湿长发,用塑料发卷一簇簇紧紧裹住,吹干后成了一头柔美生动的大波浪,末了再拎出一对耳环戴上,长长的银色流苏闪现在波浪之间,除此再无累赘。当镜子里的一切都百分之百妥帖后,双城一甩长长的卷发,回头朝陶沙预演似的璨然一笑。陶沙唯有点头,短短几天,这双城象被施了魔法,从一朵含苞的初蕾绽放成美艳的繁花,眼前的雍容华丽虽使陶沙妒嫉,但更多的,却是惊讶。
当双城摇曳着她的黑色晚裙走进宴会厅的时候,同样的惊讶出现在大厅里每个人的脸上。她飘然而行,笑容挥洒,所有的人都误以为被她爱上,她望向谁一刹那,就倾倒谁于一刹那,落花雨,起霓虹,生香风……最后款款落座在几个目瞪口呆的男人面前。吴社长看得差点要起立鼓掌,说古代美人有金步摇,双城今天戴的是银步摇,这千丝万缕的银色流苏一晃,我们双城简直比娱乐版明星还要闪亮。卓然接口道:“她就算什么也不戴,也是最美的。”胡总编又插嘴:“这美不美,还真得摄影师说了算。来来来,为我们的公主干一杯!”
别的几个女孩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叶丹身上是一件粉红绉纱的荷叶裙,颜色娇嫩却落了俗艳,尤其胸口那显眼的蝴蝶结,使她整个人象一份急待送出的大礼。米拉今晚穿了条蛋糕塔裙,衣料虽然考究,但一袭绛紫却显得她肤色暗沉,凭白添了好几岁,陶沙杜鹃本就稍逊一等,更不必说,听了胡总编的话,各人脸上均有些无趣……江南见状,便举杯道:“今晚咱们这里不止一位公主,应该为马可波罗的公主们干一杯!”双城也忙帮腔:“为大宁河,为三峡干一杯!”
觥斛交错中,船已过了秭归,香溪,直奔西陵峡而去。游轮经理过来说晚餐结束后,船头娱乐厅将设几台赌局助兴,大伙便约了同去。双城瞅空回房补妆,听有人敲门,以为是陶沙忘带钥匙,开门却见卓然拿着一本书站在门口。“昨天说的《童颜中国》,手边正好有一本,送你做个纪念。”卓然闪身进屋,顺带关上了房门。双城道声谢接过书,却冷不防被卓然一把搂住,声音低沉又急切地说:“跟我去英国吧,双城?”双城摇了摇头,眼里也不知是矛盾,是惊慌,还是紧张,竟生出一点泪光。这真假莫辨的温柔让卓然越发着了火,他手上发力,一把将双城推到窗边,抵在墙上,将她整个人象幅画一样平贴在那里,然后俯下头,闪电一样擒住了她的双唇。
双城失去了初吻。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卓然已经在如痴如醉地吻她了。他人似乎变得异常魁梧,不单是他覆盖着她的身躯,还有他包裹着她的嘴唇。火热,潮湿,一点空气都没有,双城感觉窒息,满脑子都是恐惧,忍不住尖叫出声。可惜那喊声淹没在卓然的口腔里,她刚一张嘴,就正中他下怀,抓住机会势不可挡地闯了进来,在每个角落横冲直撞,风卷残云……良久,那粗暴的东西才平缓下来,开始动用各种技巧,不厌其烦地安慰她,撩拨她。呼吸和吮吸中传来淡淡的酒味,还有一种口腔升温的炽热气息,双城天旋地转,看不见任何东西,耳朵里只有他汲取她时所发出的,巨大的,嗞嘬的声音。这和她尝试过的暧昧不同,卓然,是龙卷风似的袭击和占有,双城整个懵住了,毫无防守地任他吞噬着。
“双城,双城,别动,看着我……这是真的!你现在想的,和我现在想的,都是真的,懂吗?不要去抵抗它,那不是错……”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蚂蚁潮水般爬过双城的身体。卓然化作一朵巨大的食人花裹紧了她,花心伸出长长的蕊,缠绕捆绑住她,再将她强有力地带入了深渊……
门突然被敲响,蒋培军在外面叫着双城,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外星传来,很久很久才飘入她的脑海……双城从梦魇中惊醒,推开卓然,惊慌失措地冲出门去,一头撞在了蒋培军身上。蒋培军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她眼中的惊恐和半边脸上擦花的口红,立刻沉下脸来,将她挡在身后,朝门内的卓然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便回头向双城大声道:“江先生在找你,赶紧去一下!”
几分钟后,双城蜷缩在江南房间的沙发上,屈膝环抱着自己,全身惊魂未定。她并没想过掩饰什么,她就是要用自己的羞辱让江南难过。他活该难过。蒋培军已经去了娱乐厅应付,江南锁着眉,一言不发地瞧着她,看不出是歉疚还是心痛。她被他盯久了,慢慢觉得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倒是怨恨比较多。他为什么恨她?是厌弃她了么?还是象她也暗暗恨他一样,说不清缘由?良久,江南才起身走过来,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几下,然后长叹一声,象放弃了防守,将她的头抵着自己腹部搂入怀中。
“等我回来,”说完这句,江南放开手走了出去。房间里灯亮着,刚才他坐的地方还有温度,双城却觉得恍如一梦。彷徨,失望,怀疑和沮丧轮番袭来,她感觉自己象要炸裂开,这一切多么潦草、荒诞,惊天动地却不可思议,而她不知为何却充满了可怕的兴奋感,她想痛哭,或者欢呼,但空空四壁毫无回应,最终她颓然倒下,紧紧搂着一只枕头,他的枕头,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游轮靠岸的笛声惊醒了双城。船舱里依旧无人,江南没有回来。她环视四周,到处摆放着江南的物品,一两件衬衣,一双便鞋,他看到一半的书和半杯冷掉的咖啡。空间里弥散着男性的气味,她端起那杯咖啡,放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放下,又呆了一分钟,便离开了。回到自己的船舱,卓然那本《童颜中国》仍旧躺在地板中央。她捡起书,放到旅行袋中,然后去洗手间梳妆妥当,这才出门向娱乐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