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自白派诗人的代表——普拉斯——

1)爹地 Daddy

你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这样做,黑色的鞋子

我像只脚在其中生活了

三十个年头,可怜且苍白,

仅敢呼吸或打喷嚏。

 

爹地,我早该杀了你。

我还没来得及你却死了──

大理石般沉重,一只充满神祇的袋子,

惨白的雕像──有着一根灰色脚趾

大如旧金山的海狗

 

和一颗沉浮于怪异的大西洋中的头颅

把绿色的豆子倾在蓝色之上

美丽的瑙塞特的海水中。

我曾祈求能寻回你。

啊,你。

 

以德国的口音,在波兰的市镇

被战争,战争,战争的压路机

辗压磨平。

但是这市镇的名称是很寻常的。

我的波兰朋友

 

说起码有一两打之多。

所以我从来未能告诉你该把

脚,你的根,放在何处,

从来无法和你交谈。

舌头在下颚胶着。

 

胶着于铁蒺藜的陷阱里。

我,我,我,我,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每个德国人都是你。

而淫秽的语言

 

一具引擎,一具引擎

当我是犹太人般地斥退我

一个被送往达浩,奥胥维兹,巴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学习犹太的谈吐。

我想我有理由成为犹太人的。

 

提洛尔的雪,维也纳的清啤酒

并非十分纯正。

以我的吉卜赛血缘和诡异的运道

加上我的塔洛纸牌,我的塔洛纸牌

我真有几分像犹太人呢。

 

我始终畏惧你,

你的德国空军,你的德国武士。

你整齐的短髭,

和你印欧语族的眼睛,明澈的蓝。

装甲队员,装甲队员,啊你──

 

不是上帝,只是个卍字

如此黝黑就是天空也无法呼啸而过。

每一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主义者,

长靴踩在脸上,野蛮

野蛮如你一般兽性的心。

 

你站在黑板旁边,爹地,

我有这么一张你的照片,

一道裂痕深深刻入颚部而不在脚上

但还是同样的魔鬼,一点也不

逊于那曾把我美好赤红的心

 

从中击破的黑人。

你下葬那年我十岁。

二十岁时我就试图自杀

想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我以为尸骨也是一样的。

 

但是他们把我拖离此一劫数,

还用胶水将我粘合。

之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塑造了一尊你的偶像,

一个带着《我的奋斗》眼神的黑衣人

 

一个拷问台和螺旋钮的爱好者。

我说着我愿意,我愿意。

所以爹地,我终于完了。

黑色的电话线源断了,

声音就是无法爬行而过。

 

如果说我已杀了一个人,我就等于杀了两个──

那吸血鬼说他就是你

并且啜饮我的血已一年,

实际是七年,如果你真想知道。

爹地,你现在可以安息了。

 

你肥胖的黑心里藏有一把利刃

村民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他们在你身上舞蹈践踏。

而他们很清楚那就是你。

爹地,爹地,你这浑球,我完了。

 (张芬龄、陈黎 译)

 

注:达浩,奥胥维兹,巴森为集中营之名称。《我的奋斗》,希特勒之自传。

 

2)拉撒路夫人 Lady Lazarus

我又尝试了一次,

我十年

尝试一次──

 

一种神通广大的奇迹,我的皮肤

发亮,象纳粹的灯罩,

我的右脚

 

是一块镇纸,

我的脸没有五官,一块

上等犹太亚麻布,

 

揭开那条餐巾

哦,我的敌人

我可怕吗?──

 

鼻子,眼洞,两排牙齿?

酸臭的气味

会在一天之内消失,

 

被墓穴吞吃的

肉体会很快回到

我身上,很快;

 

我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

我仅仅三十岁,

我象猫一样有九条性命,

 

这是第三条

每十年就要消灭

一个废物!

 

一百万根纤维!

一群人嚼着花生

挤进来看

 

他们剥光我的手和脚──

一次盛大的脱衣舞会,

先生们,女士们,

 

这是我的手,

我的膝,

我也许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人,同一个女人,

第一次发生在十岁,

那是一次意外,

 

第二次是我有意

要干出个名堂,根本不愿回头,

我摇晃着,紧闭着,

 

象一枚海贝,

他们呼呀唤呀,

把我身上的虫挑出象挑粘粘的珍珠,

 

是一种艺术,象一切其他的东西。

我干这个非常在行,

 

我这样干使自己感到死是地狱,

我这样干使自己感到真死,

我猜想你们会说我身负某种使命,

 

在小屋里死特别容易。

死特别容易,一动不动,

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戏剧性的归来,

回到原来的地方,回来那张脸,原来残忍的

有趣的叫喊:

 

“一个奇迹!”

他打垮了我。

人们冲过来

 

为了看我脸上的伤疤,人们冲过来

为了听我的心跳──

它真的去了,

 

人们冲过来,很多人冲过来,

为了说句话或摸一摸

或几滴血

 

或我的一根头发或我的衣服,

也好,医生先生,

也好,敌人先生,

 

我是你的作品,

我是你宝贵的,

溶化为一声尖叫的

 

纯金的婴儿,

我扭动着,燃烧着,

别以为我低估了你无微不至的关怀,

 

灰烬,灰烬──

你戳着,拨着,

肉,骨头,无踪无影──

 

一块肥皂,

一只结婚戒指,

一种金的填塞物,

 

上帝先生,魔鬼先生,

当心

当心,

 

我披着一头红发

从灰烬中升起,

象呼吸空气一样吃人,

 (彭予 译)

 

3)爱丽儿 Ariel (1)

黑暗中凝止。

然后是无质的蓝

山岗与距离的流驶。

 

上帝的母狮,

我们变得如此一体,

脚跟和膝盖的支点!──犁沟

 

分裂丶掠过,与我无法

抓住的脖子

的棕色弧形类似,

 

黑奴眼

莓果抛出深色的

钩子──

 

一口口黑色鲜甜的血,

一片片阴影。

另有东西

 

把我在空中拖过──

双股,毛发;

我脚跟的碎皮。

 

白色的

戈黛娃,我剥掉外皮──

死去的手,死去的严苛。

 

而现在我

对着麦子吐泡沫,海浪的闪光。

小孩的哭喊

 

在墙里融化。

而我

是那支箭,

 

与那飞溅丶自毁的

露水,有着一致的冲劲

飞进那红色的

 

眼,黎明的大锅。

 (戴玨 译)

 

注:(1) 爱丽儿可能指作者常骑的一匹马。

 

4)郁金香 Tulips

这些郁金香实在太易激动,这儿可是冬天。

但看一切多么洁白,多么安宁,多么像大雪封门。

我正在研习宁静平和,独自默默地静卧

任光线照在这些白墙、这张病床、这双手上。

我是无名小卒;与任何爆炸我都牵扯不上。

我已经把我的名字和我的日常衣物交付给了护士,

而我的历史已交给麻醉师、身体给了诸位手术师。

 

他们把我的头架在枕头与血压计的箍带布之间固定

就好像一只眼睛位于两片不能闭合的白色眼睑之间。

傻乎乎的眼珠子,不得不把一切尽收眼底。

护士们不断往来穿梭,她们根本不会烦我,

她们头戴白帽来去往复就像海鸥在内陆穿梭,

个个手头忙碌,彼此完全一样,难以分辨,

所以不可能说出她们人数多少。

 

对于她们,我的身体只是一颗石子,她们待它宛如流水

对待它必须流经的许多石子,轻柔地将它们抚平理顺。

她们用亮灿灿的针头带给我麻木,她们给我带来睡眠。

现在我已经失去自我我厌倦包裹行李──

我那合成革的随身旅行箱就像一只黑色药盒,

我的丈夫和孩子在全家福中的盈盈笑意呼之欲出;

他们的微笑紧紧地俯着于我的皮肤,微笑的小钩子。

 

我已经任凭一切从手中溜走,一艘三十年的货船

固执地悬挂着我的名字和地址的标签。

她们已经用棉签洗净我温情脉脉的联想。

胆颤心悸而赤身裸体地躺在绿色的塑枕轮车上

我眼看着我的茶具、放换洗衣物的橱以及我的书

从我的视野中隐去,代之以水漫过我的头。

我现在是一名修女。我还从未如此纯洁。

 

我不曾想要什么鲜花,我只想

手心朝上躺在床上,完全彻底的空寂。

这是多么自由,你难以想象多么自由──

这种宁静平和如此之巨令你茫然无绪,

它一无所求,一个名字标签,一些小物件。

这是死者最终接近的事物;我能想象他们

含着它闭嘴,好像它是一只圣餐牌。

 

首先,郁金香太红,它们深深刺痛我。

甚至穿过那包装纸我都能听到它们的呼吸

很轻,穿过它们的白色襁褓,像个可怕的婴儿。

它们的红色对着我的伤口诉说,它竟回应。

它们很机巧:它们看似飘浮,尽管压迫我,

以其颜色和那些猝不及防的舌头令我不得安宁,

一打红色的渔网铅坠子围着我的脖子。

 

以前没有人观察过我,现在我被人观察。

郁金香转过来对着我,而窗户在我背后

光线每天在那里慢慢宽阔又慢慢狭窄,

而我看见我自己,扁平,可笑,一个剪纸的阴影

在太阳之眼与郁金香的睽睽众目之间,

我没有面孔,我一直想要抹除我自己。

活生生的郁金香吞噬我的氧气。

 

在它们来到之前空气还算宁静,

流进穿出,呼出吸进,毫不忙乱。

后来郁金香填满空气像一声响亮的噪音。

现在空气受阻,围着它们回旋,像一条河

受阻回旋于一架沉没的锈红色引擎四周。

它们集中了我的注意力,它过去很是写意

只管玩耍和休息,从不要求自己专注什么。

 

同时,四壁似乎也在使自身变暖。

郁金香应该关在栅栏之后,像危险的动物;

他们正在开放就像某种非洲大猫血口大开,

而我也注意到我的心:它那红花朵朵的碗

全然出于爱我而一收一放,一张一合。

我所尝的水是温暖而咸涩的,犹如海水,

它所来自的国度像健康一样遥远。

 (得一忘二 译)

 

5)镜子 Mirror

我是银白而精确的。我没有成见。

不论我看见什么,我都立即原封

吞下,不为爱憎好恶所迷惑。

我并非残忍,只是诚实,

一位小神的眼睛,有四个边角。

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思忖对面的墙壁。

粉色的,有斑点。我看着它这么长时间了,

我想它是我心灵的一部分。只是它闪动摇曳。

面孔与黑暗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隔开。

 

如今我是个湖。一位妇人在我上面俯身,

在我伸展的水域搜索她的真面目。

然后她向那些说谎者求教,蜡烛或月亮。

我看见了她的背,忠实地把它映出来。

她报以眼泪和双手的一阵摇晃。

对她来说我挺重要。她来了又去。

每个早晨,是她的脸替换了黑暗。

在我里面,她淹死了一位少女,在我里面,一位老妇人

日复一日地向她浮起,像条可怕的鱼。

 (戴玨 译)

 

6)玻璃罩

 

7)十月的罂粟花 Poppies in October

即使早上的云霞也无法应付这样的裙子。

救护车里的女人也不能

她红色的心透过外衣,很吓人地开花──

 

一件礼物,爱的礼物

完全未经请求

苍白而炽灼地

 

对着它的一氧化碳点火

的天空未曾请求

礼帽下滞涩的眼睛也没有。

 

哦,我的上帝,我是什么呀

竟使这些来迟的嘴张开呼叫,

在结霜的森林,矢车菊的黎明。

 (戴玨 译)

 

十月的罂粟花   塞尔维亚·普拉斯

今晨的云霞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裙子,

救护车里的女人也没有

她红色的心穿过大褂,怪怕人地开花——

一件礼物,爱情的礼物 完全是不请自来,

来自

 

苍白的,火苗闪闪地

点着了一氧化碳的天空,来自

礼帽下呆滞的眼睛。

 

哦上帝,我是什么人

能使这些迟来的嘴张口大喊,

在凝霜的森林,在矢车菊的清晨?

 

8)生日礼物

这是什么,布巾后藏着,是丑陋,还是美丽?

它闪着光,它有胸膛、有棱角么?

 

我断定它独一无二。我断定它是我所要的。

当我安静的烹饪时,我觉得它在看,我觉得它在想。

 

“这也就是我为之存在的那个么,

这就是选中的那个——有乌黑眼窝和一道胎记的那个么?

 

秤算面粉量,除去多余,

遵照规格、规格、规格。

 

这就是天使报喜日的那个么?

上帝,多可笑!”

 

可它发光,它没停下,我想它需要我。

我不在乎它是堆骨头或是一粒珍珠母钮扣。

 

总之,这一年,我对这份礼物不过分期望。

我毕竟还是意外活过来了。

 

那时,我多乐意以任何可能的方式自杀。

而今有了这布巾,像帘子一样闪光。

 

这一月里的窗台上透亮的绸缎

白净地如婴孩的睡眠,熠熠着死亡的呼吸。噢,象牙!

 

那必定是一暴牙——鬼魂的柱子。

你看不出么,我不在乎它是什么?

 

你不能把它给我么?

别羞愧——我不在乎如果它就一点点。

 

那不意味,我能应付庞大。

让我们坐下围着它,各一边,欣赏这光泽,

 

这釉亮,这镜化万变的它。

让我们用如医院餐具一样的它享用最后的晚餐。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把它给我。

你恐惧。

 

这个世界将在一声尖叫中毁灭,还有你的脑袋任它,

掌控、耍赖,一块古盾牌,

 

一个奇迹,相对你的宝贝子孙。

别害怕,并非如此。

 

我仅仅带着它安静地走开。

最后你甚至听不到我打开它,没纸沙沙声

 

没散落的缎带,没叫声。

我想你不会把裁决权归于我。

 

如你仅知道这布巾怎么消磨我的时光。

对你,它们不过是幻片、晴空。

 

可上帝,云朵好似棉花。

它们的军团。是一氧化碳。

 

美美地、美美地吸入。

填充我的血脉,无形地,用尽百万

 

似的尘埃,嘀嗒得从我生命中剥夺岁月。

你银装会宴。哦,时间机——

 

为你,那可能么?让一些离开,让它变成整个?

你必须狠踩每块紫色,

 

你必须尽可能干掉?

今天我仅需一件,只有你能把它给我。

 

它站在我的窗台,大如天空。

它喘气从我的床单,阴冷死穴

 

那儿破碎的生活复合,凝固成历史。

别让它通过手传手的邮件到来。

 

别让它通过嘴中话到来,我该六十岁。

到那时整个的它被送来,麻木地耗费它。

 

如果它是死亡,

请放下布巾、布巾、布巾。

 

我将敬仰它深沉的庄重,它永恒的目光。

我将知道你的肃穆。

 

于是那将是尊贵,那将是生日。

刀不再篆刻,而是刺入。

 

纯洁净化如婴孩啼哭。

宇宙从我身边滑过。

 

9)晨歌 Morning Song

爱发动你,像个胖乎乎的金表。

助产士拍拍年的脚掌,你无头发的叫喊

在世界万物中占定一席之地

 

我们是声音呼应,放大了你的到来。新的雕像。

在多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赤裸

使我的安全蒙上阴影。我们围站着,墙一般空白。

 

云渗下一面镜子,映出他自己

在风的手中慢慢消失的形象,

我比云更不像你的母亲。

 

整夜,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单调的红玫瑰间闪动。我醒来静听:

我耳中有个远方的大海。

 

一声哭,我出床上滚下,母牛般笨重,

穿着维多利亚式睡衣满身花纹。

你嘴张开,干净得像猫的嘴。方形的窗

 

变白,吞没了暗淡的星。而你现在

试唱你满手的音符

清脆的元音像汽球般升起。

 (赵毅衡 译)

 

10)渡湖 Crossing the Water

黑湖,黑船,两个黑纸剪出的人。

在这里饮水的黑树往那里去?

他们的黑影想必一直伸到加拿大。  

 

荷花丛中漏过来一星点光线,

莲叶不让我们匆忙穿过:

扁平的圆叶,老在作阴险的劝告。  

 

从桨上摇下一片片冰冷的世界,

我们怀着黑色的精神,鱼也如此。

一个断树桩举起苍白的手告别;  

 

星星在浮莲之间开放,

塞壬如此面无表情,没把你变成石头?

这是惊呆的灵魂特有的寂静。

 (赵毅衡 译)

 

11)月亮和紫杉树  The Moon and the Yew Tree

这是心灵之光,寒冷,如行星一般。

心灵之树是黑的。光是蓝的。

仿佛我是上帝,青草将它们的悲伤卸于我的足下,

刺痛我的脚踝,并低诉它们的谦卑。

缭绕通灵的烟雾栖居在这儿,

与我的屋子相隔一列墓石。

我简直无法看清,哪里是我的去处。

月亮没有门扉。它自己就是一张脸,

惨白如指关节,万分沮丧着。

它将大海拖于身后,如拖行一桩黑色的罪行;它寂静地

张着彻底绝望的圆嘴。而我生活于此。

礼拜日的钟声两次惊愕着天际——

八只巨舌证实着基督的复活。

在最后,它们清醒地鸣出自己的名字。

紫杉树直指向上。它有着哥特式的造型。

眼睛顺着它抬升,便找到了月亮。

月亮是我的母亲。她不如玛利亚般亲善,

她蓝色的衣裳释放着小蝙蝠与猫头鹰。

我多么愿意相信柔情——

圣像的脸,被蜡烛照得温柔,

垂下它温和的目光,尤向着我。

我已久久堕落。云团正绽放,

青蓝而神秘,在群星脸上。

教堂里,圣徒们都将变蓝,

他们纤弱的双脚漂浮于冰冷的长椅上方,

他们的双手和脸庞因神圣而僵硬。

月亮对此一无所见。她赤裸且野性。

而紫衫树的讯息是黑暗——黑暗与沉默。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年10月27日—1963年2月11日),是继艾米莉·狄金森和伊丽莎白·毕肖普之后最重要的美国女诗人,普利策奖获得者,美国自白派诗人的代表。自白派脱离以 T·S·艾略特为代表的“非个人化诗学”主张,大声抒发自我情绪。她的诗富于激情和创造力。

死亡,/是一门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尤其善于此道 (西尔维娅·普拉斯《拉撒若夫人》)。

这位颇受争议的女诗人因与另一位英国诗人休斯情感婚姻变故,于1963年自杀,年仅31岁。他们戏剧化的人生悲剧成为英美文学界一个长久的话题。

普拉斯天性敏感脆弱,自少女时代就着迷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据说她的精神问题开始于9岁父亲去世时,她的父亲是一位生物学教授,她当时就告诉母亲说从此以后不再与上帝说话。她变得孤僻自闭。她好胜心强,学习成绩优秀,从小学开始到大学每年都获得奖学金,十几岁就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作品。

大学快毕业时她精神开始出现幻觉,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残酷的电击治疗。几年之后走出医院,马上就获得富布赖特奖学金去英国剑桥大学深造。在那里,她在一次酒会上与英国诗人特德·休斯(1930—1998)初次相逢。普拉斯独自一人,休斯带着自己的女友,但这并不影响两个灵魂的相互吸引。普拉斯在日记里写道:“我一进来就打听他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这时他走过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他便是特德·休斯。 ”那晚她亲吻了他,并且狠狠咬了他一口,当着他女朋友的面,而当他回吻她的时候,她却给了他重重一拳。他们从见面到接吻的间隔只有两句诗行之间的一个停顿。他们相互赏识对方的才华。她说他是世间唯一能与我匹配的男子。

对那晚的经历休斯在一首诗里写到:“你是存心要以你的活泼爽朗/给我致胜的一击。我记不清/那天夜晚其余的一切。/除了我带着女友悄悄离去。/除了门道里她愤怒的嘶嘶声,/对你的蓝色头巾会在我的/衣服口袋里进行令我目瞪口呆的讯问,/环形圆丘般肿胀的齿痕/将像烙印烙在脸上经月难消。”

            

1956年相识不到4个月,他们便匆匆步入了婚姻殿堂。那是天才诗人的结合。他俩常常旅行,她声称自己拥有了她所渴望拥有的一切,幸福的家庭,以及她写作的事业。无疑在创作上他们会互相激励,休斯曾这样描述这段快乐时光:“我们每天都写诗。那是我们惟一感兴趣的事情,我们所做的就是写诗。”

1957年,修斯的首部诗集《雨中鹰》荣获纽约‘首次出版奖’。1960年,他又以第二部诗集《牧神》拿下当年的‘毛姆奖’。而此时的普拉斯仅仅出版了一部诗集《巨人及其他》。休斯的名气渐大,成功令人仰慕,她在丈夫的阴影下感到迷失,厌恶成为男人的附属。更有甚者,声誉鹊起的休斯身边总是环绕着一群热情的女孩,而普拉斯是如此敏感多疑,对性关系有精神洁癖,她的神经开始紧崩。

他们育有一子一女。休斯“一心一意只为诗歌而活”,普拉斯为家庭付出很多。更由于双方性格不合,以及她对休斯的情感质疑而矛盾不断,婚后生活一直处于磕磕碰碰之中,她撕毁了他的手稿,砸烂了家里的桌子。普拉斯一直担心别的女人会抢走她的“亚当”,结果把“亚当”推给别人。最终他们的感情彻底破裂,婚姻生活只维持了短短六年,正所谓相爱简单,相处太难。

休斯丢下普拉斯、两岁的女儿和六个月的儿子,与阿西娅·魏韦尔(Assia Wevill)同居。普拉斯住在叶芝以前住过的寓所,独自抚养两个孩子。这一事件的刺激激活了普拉斯的诗歌创作,‘每件鸡毛蒜皮的事都能触发诗兴,如手指割破、发热、擦破皮肉。死气沉沉的家庭生活和想象力完全融合在一起’。但与此同时,来自生活的琐碎与重压却令她力不从心,1963年2月11日,普拉斯受不了精神与生活上的双重压力,在与休斯办理离婚手续的过程中于伦敦的寓所用煤气自杀,年仅三十一岁。

生前,普拉斯只出版过两本书,一本就是前面提到的诗集《巨人及其他》,另外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钟形罩》,被誉为写给女性的《麦田守望者》,美国女性觉醒划时代的作品。这位以自白派诗歌而闻名于世的女诗人,没有想到自己逝去不久后会成为女权主义运动的偶像。这部小说讲述大二女生埃丝特因为赢得了时尚杂志的写作比赛,从而踏入一个新世界。然而接踵而来的是在写作上及情感上的挫折,这让她心灵备受创伤,自觉宛如被困在钟形罩中,最后只能通过自杀寻求解脱,被从死亡线上拉回后,她不得不借助心理治疗重塑自我,重返社会。

普拉斯去世后,休斯编选了普拉斯几本诗集,奠定了普拉斯作为一名重要诗人的地位,《普拉斯诗全集》于1982年获得普利策奖。

普拉斯在诗歌形式上继承了惠特曼的传统:简洁、大方、自由,没有雕琢的痕迹,好像是自然流淌出来的,但内容上别开生面,很少顾忌,残缺的肢体、肮脏的角落、恐怖的病房,都能入诗。她不放过新鲜事物,又因为诗人是女性,视角独特,所选择的意象更为敏锐。作为诗人的普拉斯也曾非常投入地学习过绘画。

休斯和普拉斯被公认为20世纪英美两国重要的诗人。他们是有史以来一对最杰出的夫妻诗人。休斯担任英国桂冠诗人长达14年,直到去世。

普拉斯和休斯的儿子、美国溪涧鱼类生物学家尼古拉斯·休斯(Nicholas Hughes),2009年3月16日在阿拉斯加费尔班克斯的家中自缢身亡,年仅47岁。自少年时起,尼古拉斯就被母亲自杀的故事困扰。亲友们说,他寻死前已被抑郁折磨多年。

 

《女作家》

她整天与世界的骨头下棋:

受宠地(窗外突然下雨)

躺在软垫上,蜷曲

偶尔轻咬原罪的糖果。

 

玫瑰墙纸的房里,她怀着

巧克力幻想,端庄,粉胸,娇柔

擦亮的高脚柜吱呀地诅咒,

暖房的玫瑰落下不道德的花。

 

她手指上的石榴红闪烁

手稿上映出血;

她沉思香气,甜蜜而病态,

栀子花溃烂在地窖,

 

她迷失于精微的隐喻,从街上

灰色的哭泣的孩子脸中回撤。

 

《盛夏的动态雕塑》

首先让你的画笔浸染明净的光。

接着以帆船的斜桅切分

杜菲蓝的天空,白鸥的羽毛赋格曲

旋飞其上。超越修拉:

 

让斑驳的阳光映照船侧,布置

一阵碧绿的颤音于

方格子波浪。在鱼鳍上轻灵地

拨出一段金丝线的弹奏。

 

杂纹琥珀的岩穴中

一位美人鱼侍女闲躺,

湿发间缠饰橙色扇贝,

马蒂斯丰美的调色板刚画好:

 

将此日悬挂,这般独特设计

如心中一座珍稀的考尔德动态雕塑

 

巨神像 The Colossus  /(张芬龄、陈黎 译)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粘附,加上适度的接合。
驴鸣,猪叫和猥亵的爆裂声
自你的巨唇发出。
这比谷仓旁的空地还要槽糕。

或许你以神喻自许,
死者或神祉或某某人的代言人。
三十年来我劳苦地
将淤泥自你的喉际铲除。
我不见得聪明多少。

提着镕胶锅和消毒药水攀上梯级
我像只戴孝的蚂蚁匍匐于
你莠草蔓生的眉上
去修补那辽阔无比的金属脑壳,清洁
你那光秃泛白古墓般的眼睛。

自奥瑞提亚衍生出的蓝空
在我们的头顶弯成拱形。噢,父啊,你独自一人
充沛古老如罗马市集。
我在黑丝柏的山巅打开午餐。
你凹槽的骨骼和莨苕的头发,对着

地平线,凌乱散置于古老的无政府状态里。
那得需要比雷电强悍的重击
才能创造出如此的废墟。
好些夜晚,我蹲踞在你左耳的
丰饶之角,远离风声。

数着朱红和深紫的星星。
太阳自你舌柱下升起。
我的岁月委身于阴影。
我不再凝神倾听龙骨的轧轹声
在码头空茫的石上。
 

情书   /西尔维娅•普拉斯∕美(王恩衷译)

不容易说明白你造成的变化。

如果我现在活着,那时我已死去,

尽管,像石头一样,对这一切都没有感觉,

像往常一样,一动不动。

你不只是用脚趾将我推了一吋,不——

也不只是听任我独自用光秃秃的小眼睛

再看天空,当然,不会有希望

理解蔚蓝或星群。

 

这不是事实。我沉睡过,仿佛:一条蛇

隐藏在黑岩中,就像一块黑岩

在冬天的白色裂缝中一样——

像我的邻居们,一点也不喜欢

成千上万张凿得完美精致的

面颊,它们时时刻刻都在飞落,

 

融化了我玄武岩的面颊。他们开始哭,

天使为迟钝的性格落泪,

但这并没有说服我。那些泪滴冻成冰。

每个死者的头上戴着一副寒冰面具。

而我继续沉睡,像一根弯曲的手指。

 

我首先看见的是纯净的空气

封锁着的水滴在精灵般柔软的

露珠中升起。满地都是

坚实而无表情的石头。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这一切。

 

我闪闪发光,一身云母的鳞片,伸展开来

然后将自己液体般倾倒

在鸟足和植物的根茎间。

我没有被迷惑住。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树和石头熠熠生辉,没有阴影。

我的手指渐渐透明,像玻璃。

我开始像三月的嫩枝一样抽芽:

一条手臂和一条腿,一条手臂,一条腿。

从石头向云彩,我就这样升起。

现在我有点像天神

在我灵魂的转换中浮过天空,

纯得像方形的冰,这是一种恩赐。

 

 

 

 

LinM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美丽风景' 的评论 : 久不见。问好美景!
美丽风景 发表评论于
诗人多是会比平常人不同。 问好林木兄!
LinM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xyz' 的评论 : 就是说不正常
LinM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一步一景' 的评论 : 要有平常心
LinM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问好菲儿!
LinM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雪中梅' 的评论 : 好像有遗传因素
cxyz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雪中梅' 的评论 : 诗的视觉独特,但是不该轻生,扔下幼小的孩子。
+1 诗人的思维异于常人
一步一景 发表评论于
当诗人的代价太高,一声叹息。 谢谢分享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赞林诗人好文,叹息。。。
雪中梅 发表评论于
诗的视觉独特,但是不该轻生,扔下幼小的孩子。谢谢介绍,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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