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曲:喀秋莎/时光
臻于丰盛之境/时光
读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篇文章,见到这样一段话:
我一直被这种单调护佑。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我不可区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时间的飞逝,还有眼前世间任意的流变,还有大街下面什么地方源源送来的笑浪,夜间办公室关闭时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岁月的无穷无尽。
掩卷思忖,回味无穷。作者以敏锐的心灵穿透生活单调的面纱,看到其背后温暖感人的美,并以文字精准再现。那是普通心灵难以企及之境,拜这丰盛的心灵所赐,我们也得以感知,共鸣,揭开心智中朦胧的迷雾,得以看见。像近视眼戴了眼镜,眼前灰突突的景物瞬间明艳照人。
在一般价值判断里,丰富是好的,单调是不好的。我们向往一种生活,里面有种种丰富,比如美食,娱乐,周游列国。在我们的概念里,多姿多彩就意味着人生的丰盛。在某种层面上也的确如此。一个周游过列国的人显然要比偏安一隅,终生不曾离开家门三十里的人有视野。没吃过满汉全席的人不会领略吃过者的感觉。较之听CD,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听现场别有一番风味。以脚步丈量过阿尔的人,看梵高的画时不管懂与不懂,都会有种特别体验。这便是丰富的好处。
但丰富不等于丰盛。你可以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如迪拜王子,住富丽堂皇的宫殿,骑最好的马,用最好的镜头,呼风唤雨所向披靡,但那并非生命的丰盛,因为丰盛的生命不会臻于吸毒,淫乱,杀人,最后猝死。你可以是富二代,从小到大不缺钱花,开着法拉利,吃着米其林,泡着漂亮姑娘,穿着各路名牌,可是满眼空洞,时感空虚,最后要飙车吸毒才能快乐。这样的生命非但不丰盛,还萎靡衰败,不值一提。
要臻于丰盛之境,须有颗敏锐开放的心。作为独一无二的生命个体,我们存在的真正确据便是这样的一颗心。心灵敏锐,哪怕你置身单调的深处,你也能开出丰盛的花来。比如余秀华,一个患脑瘫的农村女诗人,笔都握不住,说话都费力,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见过花花世界,能做的事只是喂喂兔子。可她却凭着一颗敏锐的心灵,感受到如许之多的美,写出如许惊才绝艳的诗句,触动了多少寻求亮光的灵魂。她生活的疆界如此有限,思想的疆界却如此无限,这便是从极端的单调中开花的典范。
再如梭罗,《瓦尔登湖》的作者,凭一把斧头进驻山林的人。作为哈佛大学的高材生,他本来能凭高超的数学知识找到份体面工作,过体面的中产生活,但他却不,一个人跑到瓦尔登湖边,自己伐木盖屋,自己种粮种菜,独自在小木屋中蜗居。木屋内除生活必需品,无任何多余物,近乎与世隔绝。这样的日子,他一过就是两年,每天面对的只是森林,湖泊,春花,秋月,冬雪,各种昆虫鸟类小动物。这样的日子,现代人偶尔为之还可,美其名曰回归自然,长期过就做不到了,特别是在毫无保障的前提下,几乎没人会有如此勇气。这勇气本身即来自丰盛的心灵。因为那心灵里有远大过肉身的东西,所以才非但不觉单调,还能从世人以为单调的生活中看到无尽的壮丽。
梭罗自己的话就是确据。他说:如果我终生像只蜘蛛一样,被禁闭在阁楼的一角,只要我有思想,对我来说世界还是那么大。
梭罗的境界常人当然难以企及,但敏锐的心并非天才的专利,平凡的人们一样有份。当你望见旭日东升,心中倏然一动;当你怀抱初生的小奶猫,心中充满柔情;当你凝视黄绿的柳丝,遥望灿烂星河,听到久违的歌曲,路遇心爱的波斯菊,你的心会荡漾。这荡漾,便源于内心的敏锐。每个人都拥有敏锐,只是程度不同。世间完全麻木不仁者有之,但不会多。普鲁斯特般极端善感的心灵有之,但也只是凤毛麟角。普通人只在两者之间定位,或麻木多些,或敏锐多些。而敏锐的程度也并非一成不变,会随时间推移及内心的沧海桑田,或增加,或消减。
在时光里,在琐碎的生活里,在无穷无尽的劳苦愁烦里,很多人渐渐失去了内心的敏锐,面对习以为常的种种关闭了眼睛也关闭了耳朵,一天天像拉磨的驴一样,被布蒙住了双眼,在既定轨道上无知无觉地转圈。活着变成一种本能,一种惯性,而非一种探险,一种创造,一种发现。
假如我们能回归人生最初的童真,回归赤子之心,我们会发现,人生像我们在孩提之时流连其上的沙滩,布满了美丽的贝壳。诚然,人到中年,烦恼不断,人很容易如王小波所言,一天天沦为被骟的驴。但烦恼即菩提,也正是拜烦恼所赐,我们生命的格局才得以被撑大,我们才得以像被时光之锤雕刻的石头,去掉冗余,出来美丽的思想者。生命中所有沉重的瞬间都像高高落下的锤子,敲打我们,重塑我们,开启我们最深层的心智,引领我们回归最初的童心,让我们去感受阳光,感受善意,感受美,感受一切一切活着的惊奇。
李银河说,要像磨快刀子一样,把眼耳鼻舌身磨快,用它们来细细切割生活。
这细细切割,便是通往丰盛之路。
当我们真正丰盛,我们就会如费尔南多所说:真正的聪明人,都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同任何人说话,无须了解任何阅读的方法,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种感官,还有一颗灵魂里纯真的悲哀。
我想做这样的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