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社镇位于无锡城的西北。从常州往南坐火车到无锡,半个小时,一站就到。其实常州无锡两站之间还有许多小站,洛社就是其中的一站。洛社北面是七墅堰站,南面是石塘湾站。这些小站点缀在沪宁线上,像一串珠线上的一个个小珠子,每天开过来一班慢车在这些小站停靠。镇上的人去城里大多坐火车,那是一种排着蒸汽的巨大火车头牵引的绿皮机车。这是四十五年前的事。
四十五年前我什么情况?十五岁,上中学。学校放暑假,我去乡下姨家过。
姨的家在石塘湾公社张皋庄大队石人桥村,村里人去无锡城难去洛社镇易。镇上逢初一十五赶集,大家不说赶集说“洛上”,比如村里人见面提醒:明早洛上。意思是说明天上午是洛社镇赶集的日子。
洛社镇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出过陆定一这样的革命家。洛社师范,人称“洛师”,还是陶行知推广乡村教育时候创办的,历史悠长。
从我姨家走去洛社镇,得一个来钟点,那时我年小贪玩,走走停停,走的慢。一路净是田埂和渠道,临近镇的时候,高压电线多起来了,密集汇往镇里,脚下开始有砖石铺的路。远远看到洛社柴油机厂的大烟囱,给人一种工业文明的信号。荫掩在杨树里面的洛师的白墙,高贵、神秘,不由得让人放轻脚步。镇就在前头。
赶集的镇上非常热闹,农产品摊位一片片连一起,看不到头。都是周边农家自己的土产。摊位是按类划分的——蔬菜水果、五金农具、猪苗羊仔、家禽鱼肉、化肥种子、手工编织,还有小猫小狗、宅基石料…...
一条大河穿镇而过,一座石拱大桥连接两岸。河的一边是集市,摊位沿岸排开,对面沿河是店铺,经营早餐、澡堂、剃头、客栈、药柜…..店铺房都是前清的老建筑,古风尤在。
赶集的人在桥的那边讨价还价,完成买卖,然后搭着扁担褡裢,一身轻松,走过大桥来到这边,吃点心、选布料,再到药店抓两帖草药。
一个镜头一直印在我的记忆中:河滩下面一个十岁模样的农村小姑娘,身子弱小单薄,手里牵的一只山羊好像受了惊,前蹄高高抬起,直立起来,要挣脱而去,小姑娘双手紧攥绳子,弓着身吃力的往下拉,拼命控制,山羊立起来的身子比小姑娘还要高出许多,场面有些慌乱。河滩周围没有别人出手帮她,她爹爹不知何故暂时离开了。我真为小姑娘担心,两岸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一个注意到下面河滩上发生的险情危机。这一幕很有动感。这是四十五前在洛社镇某次集市上的一个瞬间,让人联想起清明上河图的主题情景。
那时的镇上竟然有公寓楼房,四层的建筑。住在里面的人吃的是商品粮。在城里人眼中这些人仍是乡下人,但在村里人眼中却是标准的城镇户口,比农村高一档,女子从不往村里嫁,男人也不娶乡下姑娘做妻子。镇上的人早晨起来,站在公寓楼的阳台上,一边洗漱梳理,一边悠闲的看着下面赶集的乡民来来往往,眼目中放出一种淡淡的优越感来。
暑期到了双抢大忙的那几天,镇上将集市关闭了,不许人出来赶集。但每逢“洛上”的日子,还是有人偷偷的赶去卖点什么。这样的事我就做过一会。
那一次姨拿出一篮子鸭蛋来,用一块头巾盖住,吩咐表弟和我去洛社走一趟,把鸭蛋卖了。姨家有两儿子,表哥和我同年,已经到了下田干活的岁数,表弟比我小三岁。
我和表弟起了个早,拎着鸭蛋篮子就往镇上去。早晨的田埂被露水打的湿透,光脚踩在上面一脚一个泥印子,一边走,一边稀泥顺着脚趾缝往上挤滑出来。踩到草密的地方,一脚下去,溅起一堆拇指大小的蛙。这种褐色的蛙长不大,我们常逮来喂鸭子。有时受惊的蛙慌乱中溅到我的脚背上,传来一种凉凉的感觉。因为是农忙,道上很少遇见人。偶尔前面过来一个挑担的,侧身让道的时候,不忘叮嘱一句,前面转弯处盘着一条火赤链(蛇)。
去镇上的半道上经过八宝桥,桥的一边有一石台,走到这儿我和表弟在石台上坐下来,歇一歇脚。石台连着一间小屋,里面是一个石闸,从小屋的门缝里可以看到水流在闸的一边打转,又在另一边流出去。小屋遮住了阳光,给来往的行人提供一个背阴,一阵一阵的阴风从闸屋里吹出来,汩汩的水声像有人在对你咕哝细语碎言,歇在这里,一路的暑热和疲惫都化解了。
我们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喇叭里快播东方红的时候,街上很静。我俩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四处张望。看到有人走过,跟上去悄悄问一声:要不要鸭蛋,青壳的,很新鲜。
有人停下来,揭开篮子的头巾看了一眼,问好价格,一毛二分一只。我正低头给他选出十只,突然一只布满青筋和褐癍的手伸过来,抓住篮子往外拽,我心一惊,看到面前站着三个臂戴红袖套的老头,个个恶煞一般凶狠,那只抓我篮子的手劲很大,一下把篮子夺了过去。
我和表弟吓坏了。老头说我们违反规定,鸭蛋由市场管理处收了,八分一只。还好,既没有把我们抓起来,鸭蛋也拿回了一些钱。表弟跟着三老头去了管理处。我留在原地,把那十只的钱收了。
这是四十五年前的一个暑期,洛社镇上发生的事。直到现在我俩回忆起这事,表弟还认为我们那次是属于投机倒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