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野菜充饥的岁月

我的故乡是河间抬头村,四十几户人家,李姓,徐姓,两大姓氏,还有一个外来户,姓于。简单的人际关系,乡里乡亲,民风古朴。

正是七十年代初,面朝黄土背朝天,土了壳里找食物。风调雨顺日子会好过些,大多数年份,干旱,粮食减产严重,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

我父亲闯了关东,母亲一人养活我姐弟四人,生活艰辛。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急了,树上结的,地上长的,只要吃了,生命无碍,就逮住什么吃什么。

特别是初春,麦子成熟前的季节,秋天的存粮见底,家家户户节省粮食,等待麦收,野菜充饥,必不可少。吃不饱饭,队里的活计还不能耽误。除草施肥,因为干旱,怕生长发育期的小麦减产,一天24小时,白天黑夜不间断的,从井里抽水浇小麦。

我母亲,就是给小麦浇水的农工,早班是中午十二点,晚班是半夜12点去浇地。可怜我姐弟四人,明明母亲晚上陪我们一起睡的觉,早晨起床就不见了母亲。我当时八九岁的样子,最小的弟弟,两岁左右。我们大的给小的穿衣服,穿好了就去找母亲。

外面晨雾还没有散尽,阳光照在地上,妩媚妖娆。家里的大黄狗,听到动静迎上来,甩着尾巴,舔舐着小弟弟的脸。大门外面,母亲用一根小木棍,插在了锁门的门鼻子上,我们拽了拽门,出不去。院墙不高,一米左右。我拿了个小板凳,登上去,弟弟们矮,看不见外面很着急,我下来,和大弟弟进屋,搬来了一条长凳子,哥仨爬上去趴在墙头上,我登着小板凳,照顾扶住小弟弟,四个小脑瓜,东张西望,等待母亲回归。左邻右舍忙碌的人们,有挑水做早饭的,有在磨坊推碾子粉碎米面的,鸡鸣狗跳,甚是热闹。邻居老朴奶奶,吃过早饭,出来闲聊,看见我姐弟四人齐刷刷的脑瓜,笑吟吟地说,“哎呀呀,多像四个小家雀,等着老家雀来喂食呀。”

挑水的本家栓子哥,放下扁担,和我说,“你娘浇地去了,还等一会才能回来,你们饿了就先吃点东西垫吧垫吧。”我应了一下,协助弟弟们下来,外面热闹,忘记了饿,栓子哥一提醒,肚子真的咕咕叫了。家穷四壁,哪有什么吃的呀?寻觅中,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半尺粗的老槐树,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那花儿白的晶莹,散发的香气浓郁。农村的孩子,野性十足,三下五除二,像个猴子一样,我就爬上了槐树。一把一把撸了槐花,大口大口吃起来,树下的弟弟们,贪婪的神态,急得直叫姐姐。我一边吃,一边让他们把褂子抻开,摘了一朵朵槐花,往他们的衣服上扔去,大弟二弟能接住,吃得香甜,小弟弟接不住,掉到地上,他就趴在地上捡来吃。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门开了,狗狗跑过去,是母亲回来了。母亲见我们满脸的槐花,跟树上的我说,多摘些,一会给你们做槐花团子吃。

做饭的时候,满盆的槐花,掺了很少的玉米面,母亲拿过来一个瓶子,从兜里掏出九分钱,让我去两三里路的大使村供销社,买醋,做下饭的酸醋汤。

我高高兴兴出了门,一阵风似的跑上了公路。春风拂面,整齐的白杨树屹立公路两旁,像是穿军装的士兵,站岗放哨。我在白杨树中穿梭,好好的路不走,专挑道牙子蹦蹦跳跳,没用多长时间,我就进入了供销社。卖醋的叔叔,习以为常的接过我的瓶子,装了一斤醋,我付钱的时候,把手伸进了花褂子兜里,掏了半天,一个手指头,漏出了兜底,钱丢了。叔叔见惯不惯不足为奇,让我去来的路上找钱。

正是中午,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台两台骑自行车的人急匆而过,还有寥寥无几的解放车一带而行。我再也不要在道牙子上玩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慢慢寻觅可能掩盖了钱的地方。一遍两遍,从希望到失望,眼泪就刷刷流了下来,直到完全没有任何期望的时候,坐在路边大声哭泣,哭得悲切,稀里哗啦,撕心裂肺。隐隐约约,感觉有一个人停下了自行车,泪眼望去,一个着装白衬衫,上兜别了两只钢笔,齐耳短发,干干净净的大姐姐,蹲下和我搭话。她用手为我擦去眼泪,在衣兜里翻找了半天,找到了九分钱,送给了我。我简直不敢相信,以为是梦里,谁会白白送我钱呀?楞楞地,看大姐姐消失在远方,才慢慢站起来,飞跑到供销社,接了醋瓶子,回家。母亲见我回来晚,眼睛红肿的似两个大桃子,就像平常一样数落我,“又上哪淘气去了,磕了碰了?还是和谁谁吵仗被气哭了……之类的。”我也哼哈说不出子丑寅卯来。那一顿槐花团子,就着用醋和水、粉面子勾芡,点了几滴香油的醋酸汤,格外的好吃。

大人们忙忙碌碌,散养的娃娃也不会闲着。三五成群的伙伴,河堤,树林野地,挖野菜:婆婆丁、芨芨菜是我们最喜欢的野菜。

李家的祖坟地,有一颗几百年的老榆树,我们五六个孩子,手拉手围龙不过来。爬上去,采摘榆钱、榆叶,玩的乐乎,回家时还满载而归。

不知不觉,要麦收了,早熟的小麦可以收割粉碎,吃纯纯的不掺杂任何东西的白面馒头了。为了迎接麦收的到来,各个村庄有自己的庆祝活动,那就是过节——粽子节。阴历三月二十八,是外婆的村庄——小史村的粽子节。节日的头一天,早早的,外公和舅舅骑自行车来接我们一家,去外公外婆家过节。

中午到的时候,外婆舅妈已经蒸好了韭菜肉馅的大包子,烙饼夹的咸鱼,香椿芽炒鸡蛋。好丰盛的美食,比过年不差分毫。吃饱喝足,妇女们包粽子,舅舅外公出外干些农活。我领着表弟表妹和我的弟弟们一起跑到院里玩,外婆家四个劳力养活三个孩子,富裕户,没少接济我家。看外婆家的小院,一畦畦的韭菜、茴香、小葱、生菜……,边边角角种的向日葵、洋姜、茄子辣椒,就是没有我攀爬的大树,只有一颗大拇指粗的香椿树。玩耍的东西太少,拿个小镰刀,奔小香椿树使劲。一开始,用镰刀扒小树的皮,接着割树的肉,表弟表妹弟弟们也围拢小树,有看的,有和我一样朝小树使劲的,难以招架的小树,慢慢把头歪向了一边,小树折了。这下,我们面面相觑,表弟表妹首先带头往屋里跑,我也跟着进了屋,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外婆向外轰我们,“出去玩,别妨碍我们包粽子。”但我们躲到睡觉的屋里,趴在炕沿边上,默不作声。

外公回来了,抽烟咳嗽声,长烟袋锅磕鞋底的声音。从窗户向外望去,外公背了一筐猪草,把猪草扔进猪圈一些,又扔一些给鸡鸭。水缸里舀一瓢清水倒进水盆,洗手。擦手的档口,欣慰的观赏自家琳琅满目的美景,猛然看到了歪斜到一边的香椿树,大吼一声,“谁干的。”接着,就把水盆掀翻在地。外婆几个听见,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一个一个走出去看。当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外婆念叨,“怪不得这些小孩子进屋不出来,惹祸了。”外公气愤的进屋,我们大气不敢出,外公怒道,“说,是谁,看我不教训教训。”没有人说是谁干的,只是他们的眼睛自然而然一致看向我。

“我就知道是你。”外公吼到,“就你大,就你胆大,我一定要教训你。”我的外婆,轻盈的挡在了外公前面,平息外公,“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香椿树宝贝,也没有我外孙女宝贝呀。”又摸着我的头,轻轻的说,“你把香椿树割死了,以后姥姥就不能给你做,香椿芽炒鸡蛋了。”外公的暴跳如雷,我不惧怕,外婆轻声慢语的指教,让我羞愧难当,后悔莫及。

第二天,吃完粽子回家,我看见了死去的小香椿树,放在厢房一角,被炎热的阳光晒的枯黄干裂,碎了一地。

不久,母亲带领我姐弟四人,投奔东北的父亲。我的外公外婆,相继离世,是不是已经和小香椿树也相聚在天堂。

别了,我的故乡!匆匆时间,半辈子过去了。离开我的故乡,后面风景千千万,有风有雨有彩虹,有冷有暖,沧桑布满脸。回望来时路,唯有野菜充饥的岁月,令我记忆犹新,虽然日子苦些,但无忧无虑,无比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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