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11年前去世了
他是他妈唯一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后来还过继了个堂姐过来，专门照顾他。他对此引以为豪，称自己是个惯宝。
他是56年的大学毕业生，搞水利工程的。之后他的同学们，厅局级干部，不计其数。他到退休，也就是个技术人员。
他家和我妈家，是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外婆出面，撮和了这桩婚事。结婚的时候，做了件枣红的灯芯绒外套，穿着照了张相。
为了这个婚事，外公怨了外婆一辈子
参加工作之后，两个人长期两地分居，聚少离多，每次聚，我妈就怀上一个。所以有了我哥，姐，和我。说是在我之后，还有一个弟弟，不知道为什么，没活下来。活生生地段送了我当姐姐的梦。
我妈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外婆生于小康之家，住的是有琉璃瓦的房子，没裹小脚，还有初中文化，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外公的家很穷，结婚的时候外婆家给他们几十亩地，算是嫁妆。
人算不如天算，地还没得几年，就土改了。
外婆就成地主了。
外公有个地主老婆，后来打右派，名额不够，就白送给他一个。
所以文革时期，地主被生产队抓去当免费劳动力，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睡在茅草棚里，看生产队的场子。落下一身病。
年纪轻轻的，66岁那年，就去世了。那时候我上两年级，我妈来学校把我提溜出来，乘火车回家乡，一路含泪狂奔，也没见上最后一面。
回到家，外婆已经躺在门板上了。
那一次，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这个味道，我永远不会忘记。
外公几十年没拿工资，在小地方，最后平反了，也没补一分钱。
我妈成分不好，不让考大学，上了个大专。她后来说，还好选了个二年制的，再多上一年，估计全家都要饿死了。
工作之后，上有父母，下有三个弟弟，受影响，都没上过很多学，初中毕业吧。靠我妈一个人，照顾全家。
我爸搞水利的，到处游山玩水，去青岛，去上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后来逐渐有了我们几个小孩，都在外公外婆家过了几年。我童年的记忆是快乐的，和村里的小孩去河边採菱角，在田间地头玩耍，房前屋后，小鸡成群，一只漂亮的大公鸡，养了七年，和我一样大。
虽然穷，外公外婆把我们带的干干净净，邻居们都说我们不像是农村小孩。哥哥从小就是聪明孩子，外公经常带他出去认大字报上的字。
父母长期两地分居，生活状态也天差地别，两个人性格不合。后来调到一起，去了个上海的后方基地呆了两年在安徽，我爸也是一直住在单身宿舍里。
再后来回城的时候，面临着两个选择，回南京，去上海。我妈想回南京，离家近，我爸说去上海，对小孩有好处。那时候他的爸，我的爷爷，在上海。
然后全家去上海了。转战之间的种种艰难困苦，不足道了。但是这个决策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这是我爸一生中，为我们家做出的，二个贡献之一。
在我成长的记忆中，我知道我有一个爸爸，但是我不认识他。
我对于他最深的印象，有两次。
一次是五岁那年，我妈带着我，和我爸，去法院离婚。我们走到法院门口了，终于没进去。所以婚也没离成。
一次是去了上海不久的一年春节，我爸带着我去爷爷家吃饭，拎了个大圆盒装的奶油蛋糕，到爷爷家，放下蛋糕，聊了几句，就带我去长风公园溜达，打发时间，等吃饭。
看到一处卖汽球的，问我要不要个汽球，我点点头。又问要什么颜色的，我紧张地不知道说啥好，就随便说了个，蓝的。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印象。有时候放学在路上碰到，远远地，就绕个道，太近了，就低头走过去，一心地纠结。
爸爸，这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长大后的记忆，就是他们每个月会大吵一次，在发工资的时候。我妈学历没我爸高，钱没他多，我爸不肯把钱给我妈养家，自己留一大半。我妈不够，只能去向单位储金会借，每月借，每月还，借了很多年。
家里的大事小事，重活累活，买煤买米，都是我妈干，我不记得他干过什么。
我恨这个自私自利的爸爸。
每次同学们提到他们爸爸的时候，一脸幸福满足，我就自惭形秽。
我恨这个让我妈生活的如此艰难的爸爸。这样的爸爸，不如没有。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我和我哥出国了，在还没有很多积累的时候，他就让我哥给他钱，让他全世界旅游。
我哥让他去了。
11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候我妈在我这儿，他和我姐住。晚上起来上厕所，倒下了，就没有再起来。
这是二。
我姐早上才看到。
我妈连忙买了机票回去了。我没回，也走不开，也没想回。
后来回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到处翻翻。开了一个橱门，里面是那张遗相。
我拿出来，放在台子上，正面地看着他。
我发现，我已经不恨他了。
取而代之的，是遗憾，是怜悯，是同情。
遗憾他，也遗憾我
遗憾他，一生为己，却不知道，失去的远远比得到多
遭憾我，永远没有机会认识他
怜悯他，没有享受到夫妻之爱，儿女之爱，天伦之乐
怜悯我，没有体会到家庭和睦，没有感受到父爱的伟大，造就了我缺失的人格
同情他，行将终了，孤独一人
同情我，看着遗相，没有眼泪
下午坐在单位的桌前，写上这一篇，
这是我心中的一个坎儿吗？
就算是吧
【梨花又开放】
忘不了故乡 年年梨花放
染白了山冈 我的小村庄
妈妈坐在梨树下 纺车呜呜响
我爬上梨树枝 闻那梨花香
摇摇啊洁白的树枝 花雨漫天飞扬
落在妈妈头上 飘在纺车上
给我幸福的故乡 永生难忘
永生永世我不能忘
重返了故乡 梨花又开放
找到了我的梦 我一腔衷肠
小村一切都依然 树下空荡荡
开满梨花的树下 纺车不再响
摇摇啊洁白的树枝 花雨漫天飞扬
两行滚滚泪水 流在树下
给我血肉的故乡 永生难忘
永生永世我不能忘
